第290章
那香味,莫名的有些冷,似要一溜煙的冷入心口一般,然而待稍稍駐足,抬眸一望,則見那哲謙正立在殿外不遠的梅花樹下,身上的光影被樹枝劃得破碎斑駁。
他就那般靜靜的站在那裏,一截空袖隨風搖曳,孤寂淒涼,似又卷著幾分莫名的灰敗與死亡氣息。
思涵眉頭微皺,強行按捺心神,繼續踏步往前,待站定在他麵前時,才見他散漫失神的瞳孔微微聚焦,似是這時才發覺思涵,整個人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隨即忙斂神收心的朝思涵乖巧喚道:“皇姐。”
說著,心有急意,“皇上怎樣了?”
思涵並未回他這話,深邃複雜的目光在他身上掃視。
哲謙依舊還是前些日子的哲謙,麵露幾縷悲傷,似從骨子裏流淌出來的一樣,神色,也攢滿了擔憂與著急,似是並無什麽異樣。
他言行耶極是乖巧溫順,自然如初,更也讓人挑不出刺來。
隻是不知為何,心底莫名的因幼帝的話而存了幾許梗意,是以此番再見哲謙,竟生了幾分探究與複雜。
“皇弟方才在想什麽?竟連本宮走到你麵前了,你都不覺。”
思涵沉默片刻,不答反問,語氣平緩自若,卻是並未攜帶情緒。
哲謙垂眸下來,溫順恭敬的道:“臣弟在想,皇上年幼稚嫩,宅心仁厚,對臣弟也是極為依賴,如皇上那般人,老天怎舍得讓他中蠱受苦。臣弟隻是心有不平,更也悲涼擔憂,若是可能的話,臣弟都願代替皇上受中蠱之痛,也好讓皇上,安然健康的活著。”
冗長的一席話,認真而又執著,語氣中那抹悲涼與無奈之意,耶展露得淋漓盡致。
思涵瞳孔微微一顫,落在他麵上的神色越發深沉,“皇弟是如何知曉瑋兒中蠱之事的?”
“當初在邊關時,臣弟隨軍醫稍稍學了些銀針術與藥理.甚至,也練了把脈術,而前幾日見國師為皇上施針診治,並還寫了藥方子,臣弟曾對那藥方子稍稍瞄過一眼,隻覺那些藥方並非是專程為了治療高燒,而是為了……解毒。臣弟當時,也本是心有詫異,後專程為皇上把脈,才確認皇上是中了蠱。此事,臣弟本不欲宣揚,隻是見得皇上對皇姐極是排斥,心結難解,臣弟也僅是擔憂皇上有何閃失罷了,也不願見得皇姐與皇上明明心係著對方卻還要心存執拗與誤會。”
說著,嗓音越發一沉,無奈幽遠的道:“臣弟,僅是想皇上與皇姐能和好如初,是以才將中蠱之事對皇上說漏了嘴,如是而已。”
是嗎?
哲謙入得邊關不久,竟學會了銀針術與識得了藥理,甚至於,還可為人把脈?
甚至,他將中蠱之事全然告知一個年幼的孩子,先不論他是否想緩解她與幼帝之間的關係,就論這種直白的告訴,對幼帝也是極為殘忍的。
畢竟,幼帝還小,還不是承受這些生死之危的時候,而她顏思涵,也從不曾想過,要讓他承受這些。
隻奈何,哲謙看似自然而然之舉,卻無疑是推波助瀾,瞬時之中,也將幼帝徹底推入了這場漩渦裏。
她神色起伏不定,終是心有嘈雜。對哲謙此舉,也極是不看好。
“瑋兒還小,中蠱之事,不該讓他知曉。”待沉默半晌後,她才幽遠沉寂的道,嗓音並未夾雜太多情緒,但若是細聽,卻也不難聽出其中卷著的半縷涼薄。
“皇姐可是在怪臣弟?”哲謙眉頭一皺,悲涼清寂的麵容上增了一層黯然,“臣弟本是想緩解皇上與皇姐之間的關係,再者,臣弟以為,皇上雖年幼,但也非諸事不懂,有些事若提前告知他,許是比一直拖著瞞著為好。”
“縱是如此,但這生死攸關之事,仍是不能讓他知曉。瑋兒雖比同齡之人成熟,但終歸還是個孩子,且如今又身為東陵帝王,是以,他的承受力終歸不若成年之人,更何況,一國帝王中蠱之事茲事體大,全然不可宣揚,少一人知曉便是最好,但如今連瑋兒自己都知曉了,一旦控製不得自己情緒,隨意在臣子麵前表露,皇弟你可知,如此結果,定令舉朝之中人心惶惶,令野心磅礴之人越發上湧?”
哲謙麵色微變,垂眸下來,不說話了。
思涵渾身發涼,心口之中,複雜四起,雖對哲謙的做法極是不滿抵觸,但此番麵見哲謙時,心底的所有複雜與不悅,終還是因他這滿身蕭條瘦削的身子骨與那滿麵悲涼的麵色全數的壓了下去。
終歸還是心軟了,是以此際,也不願多做埋怨。
既是事情都已發生,而今最該做的,則是該如何去解決。畢竟,幼帝身上的蠱毒突然複發,絕非樂觀,而國師又未能在這兩日內研製出解藥,是以,若要解幼帝身上的毒,無疑得,另辟蹊徑。
思涵兀自沉默著,神色幽遠嘈雜,心境則莫名的沉寂通透開來。
待得半晌,她才按捺心神一番,低沉平緩的道:“罷了,你也是好心而為,本宮自也不能責你什麽。隻是,皇弟如今身子骨也未愈,便多在寢宮修養為好,其餘之事,你且先莫要理會了……”
不待思涵後話全然道出,哲謙瞳孔微微一顫,一股悲涼委屈之意瞬時填滿了瞳孔。
他咬了咬下唇,似在強行哽咽什麽情緒一般,則是片刻,他將目光挪在了遠處燈火的盡頭,低沉著嗓子出聲打斷,“皇姐可是埋怨臣弟了?埋怨臣弟自作聰明,擅作主張的將中蠱之事說給皇上聽了?”
說著,不待思涵回話,他嗓音越發一沉,繼續道:“或是,皇姐如今是後悔將臣弟帶回宮中了?可是臣弟在你與皇上之間,終歸還是外人?便是臣弟想幫你什麽,但在皇姐眼裏,臣弟的所作所為都是多餘的,甚至還令你煩心了?”
悲涼的嗓音,卷著幾分不曾掩飾的自嘲。
曾還記得當初行車回國的路途上,哲謙還一切安好,與她的關係也極是順從親切,這才剛回宮幾日,兩人關係竟再度成了這樣。
曾也記得,當初哲謙自請前去邊關保家衛國時,也曾以這種悲戚的嗓音與她言話,似如自己是多餘的一般,小心翼翼而又悲涼四起,就像被拋棄了的可憐人。
思涵噎了後話,目光在他麵上逡巡,待得沉默片刻,心底一軟,終還是低聲緩道:“本宮並非此意。瑋兒乃本宮皇弟,你也是本宮皇弟,本宮對你們二人,皆是在意。是以,也望皇弟莫要再多想什麽了,誰都不是多餘。”
“當真?”哲謙緊著嗓子小心翼翼的問。
嗓音一落,轉眸朝思涵望來。
思涵坦然朝他點了點頭。
他皺著的眉頭這才稍稍鬆懈,麵上的悲涼之色釋然半許,隨即緩道:“皇姐此言,臣弟信了。也請皇姐相信,臣弟告知皇上中蠱之事,的確是為了緩解皇姐與皇上的關係,並無其它。”
說著,嗓音稍稍一沉,不待思涵反應,繼續道:“臣弟此際,可否入殿去看看皇上?”
思涵神色微動,點了頭。
哲謙麵色越發釋然,此際也不耽擱了,頓時抬腳朝前方行去,思涵回頭過來,深邃的目光靜靜凝在他脊背,直至他踏步入了幼帝的寢殿,她這才瞳孔微縮,轉眸朝立在殿門一側的周嬤嬤望去,抬手微招。
周嬤嬤猝不及防一怔,急忙小跑往前,待站定在思涵麵前,低聲恭敬的問:“長公主有何吩咐?”
思涵瞳孔微縮,麵色清冷幽遠,複雜搖曳,則是片刻後,她斂神一番,低沉無波的道:“差人盯緊三皇子。若國師不在,三皇子要與皇上共處,務必,得在殿中留人看守。”
她極是極是低沉厚重,謹慎壓抑。
周嬤嬤頓覺此事極為要緊,神色驀的一沉,當即小心翼翼點頭。
思涵垂眸朝周嬤嬤掃了一眼,不再耽擱,足下微微而動,緩步走遠。
月色打落在身,光輝熠熠,周遭路道兩側的花樹,也是繁花簇簇,冷香四溢。
本該是一副極好的花前月下之景,奈何卻因迎麵而來的風極是凜冽,是以倒全然擾了夜色的清幽閑適,徒增了幾許壓抑與清冷。
待回得鳳棲宮後,思涵差宮奴點燃了殿內的所有燭火,生了暖爐,焚了檀香。
待得滿殿逐漸暖和之際,她在軟榻上稍稍坐直了身,隨即差人去傳江雲南過來。
殿外宮奴急忙應聲,小跑便走,腳步聲倒被這寂靜的夜放得極大極大,突兀刺耳,既循序不斷的響起,卻又逐漸的減弱幽遠,最後,徹底的消失殆盡。
軟榻前方的矮桌上,茶水正冒著幾絲白汽,隱約夾雜著幾縷茶香。
思涵修長的指尖微微而動,待端著茶盞輕抿了一口茶後,還未將手中茶盞全然放下,眼風,便突然麵前矮桌上那隻隨意擱置在桌角的錦盒。
燈火通明,將那錦盒上的金色紋路耶映得清晰,思涵瞳孔猝不及防的顫了顫,待將茶盞放下,便伸手打開了錦盒,猶豫片刻,拿出了裏麵那隻人形木雕。
木雕依舊極為精致,紋路別雅,木人兒裙袍上的那排字,依舊大氣威武,卻又不失雋秀,她指尖微微而動,指腹漫不經心的摸索那凹凸不平的字跡,一時,思緒再度遊走仇怨。
她著實有些看不懂藍燁煜的意圖了。
明明是背叛她的人,又如何,還要幾番差人送來禮物?又明明是互相斷情絕愛了,那人,又如何會在臨別之際,在她肩窩處刻上那等圖案,從而,無疑是將攝政王府地室中的所有金子傾囊相送?
是以,他究竟是何心思,又有何意圖?
越想,心口的複雜之意便越發濃烈,隻是待得陡然想到他與司徒淩燕同榻而眠,互相親昵的場麵,瞬時,心底所有沸沸揚揚的懷疑與探究,全數如冷雪覆蓋,冰霜萬裏,那一股股速速而來的僵凍之感,無疑令人全身發麻,甚至狠狠作痛。
“長公主,柳公子來了。”
正這時,沉寂壓抑的氣氛裏,突然,殿外揚來了一道恭敬之聲。
思涵這才應聲回神,強行按捺心緒,待抬眸朝不遠處那雕花木門一掃,隻見雕門之上,清晰映上了兩道人影。
“讓他進來。”
她並未耽擱,低沉沉的出聲。
這話剛落,那道雕花木門便被人輕輕推開,隨即,夜風驟然順著那打開的屋門灌入,差點吹滅了殿中的大部分燭火,而待燭火火苗攔腰搖曳,光影晃動之際,思涵沉寂的目光順勢朝那門外之人一落,待看清那人的裝扮,一時,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
隻見那人,身材細瘦高挑,但卻是滿頭濕發。他似是剛剛出浴一般,身上似是僅著了一身薄衣,衣上還有幾處沾了水漬,緊貼在身上,略微透明之中,竟越發的襯出了幾分妖魅之意。
無疑,此際的江雲南,極是勾人媚惑的。
且男人能這般妖異如華,媚入骨髓,便也早已不是男人了,而是***,是妖物,而此際這江雲南,恰巧,便不像個男人,而像個,專程為勾人攝魄而來的妖物。
隻不過,他如今這身打扮,是來,勾她的?
思涵麵色微沉,眼睛稍稍一眯。
江雲南走得極慢,修條的身姿搖曳如柳,果然也是應了他的姓氏,柔弱如柳,纏蜷之至。
思涵也不言話,深邃的目光懶散落在他身上,耐心的等他靠近。空氣裏,一股淡淡的花香盈鼻,淺淡輕微,並不濃烈,但卻因那種香味著實太過特殊,稍稍添雜脂粉,是以入鼻一口,竟如深印在了心頭一般,莫名勾人。
“長公主此際喚江雲南過來,可是有事?”待慢騰騰的站定在思涵麵前時,江雲南盈盈一拜,柔和出聲,那略微挑高溫柔的腔調極是媚惑,甚至身上的衣袍也因這盈盈的一拜而衣襟大開,露出了大片白皙之至的胸膛。
思涵瞳孔微縮,下意識挪開目光,修長的指尖依舊在木人上摩挲,漫不經心的道:“不過是突然想起你了,便想與你好生聚聚,可成?”
江雲南輕笑,“自然是可以的,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江雲南對長公主皆是傾慕,且此生之願,也是想好生侍奉在長公主身邊,隻要長公主不棄,無論是暖床還是做為男寵,江雲南,皆是願意。醢”
越說倒是越不靠譜,江雲南這人若當真是安分之人,這些日子便也不會鬧出這麽多事端來。
思涵神色微動,對他這話分毫不信,卻是還未言話,江雲南便繼續道:“江雲南一路過來走得急,腿腳也有些乏了,不知此際,長公主可否賞江雲南坐?”
思涵並未拒絕,淡然點頭緹。
江雲南勾唇而笑,卻是再度朝前踏了兩步,徑直坐定在了思涵身側。
瞬時,一股淺淡的香味竟是突然濃了半許,思涵眉頭一皺,轉眸朝他望來,卻是恰到好處的迎上了他那雙含笑柔膩的眼。
“多謝長公主賜坐。”他柔聲帶笑的道。
思涵心口微沉,雖不喜江雲南如此膽大的坐定在自己身旁,但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此際這江雲南,倒也不曾太過勾起她心中的怒火。
她僅是掃他一眼,便自然而然的將目光挪開了,神色微動,漫不經心的道:“你身上的傷如何了?”
今日在沁園外,便見這江雲南滿身破爛的出來,本也以為這廝定是受傷不淺,卻是不料,而今這人沐浴而來,柔魅自若,哪裏像是受過傷的人?
“多謝長公主關心,不過是些皮外傷罷了,江雲南自行處理一番後,已是無礙。”他也並無耽擱,答得自然。
說著,目光微微而落,竟是恰到好處的落到了思涵手上的木雕上,瞳孔幾不可察的縮了半許,話鋒一轉,“長公主手中這木人倒是特別,且這木人的身形與模樣,倒與長公主相像,不知,這是從何而來的?”
思涵下意識垂眸,掃了一眼手中的木雕,神色淡定如初,漣漪不浮,僅是漫不經心的道:“不過是突然有人送入宮中的罷了。”
話剛到這兒,全然止住,也無心多做解釋。
江雲南則柔聲道:“這木雕看著的確像是參照長公主的模樣來雕刻的,且木雕手法細致,若非小心翼翼極是認真的雕刻,又若非不是對長公主熟悉之至的人,定也不會將這木雕雕得這般的栩栩如生。”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莫不是朝中哪位大人傾慕上長公主了,是以突然送木雕傳情?那位大臣,可有江雲南好看?”
冗長的一席話,柔魅如初,卻也沉穩自若,一字一句皆是分析得當,語氣之中,也添雜了幾分不曾掩飾的膽大興味,甚至探究。
思涵再度轉眸,深邃的瞳孔在他那盈盈媚笑的笑容打量。
這江雲南無疑是有兩副麵孔,今夜在沁園之外時,他從大火中衝出,尚且是驚慌不定,委屈脆弱,而今不過才過了短短幾個時辰,這廝便又恢複了媚惑勾人,心思細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