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展文翼回了話,語氣也略微夾雜幾分堅決,“長公主的決定與堅持,微臣自是知曉,但微臣也曾與長公主說過,微臣也有微臣的堅持,長公主有權拒絕微臣,但卻無權不讓微臣等你。自古有言,滴水穿石,微臣如今不會放棄,更也篤定,早晚長公主會被微臣的所作所為感動亦或是喜歡。”


  思涵陡然勒馬而停。


  展文翼怔了一下,也急忙下意識勒馬,奈何馬匹仍是朝前跑了幾許,此番,也僅能回頭過來,朝思涵深眼凝望。


  空中有月,皎然的清輝打落在身,為周身都添置了幾許朦朧之色,夜色濃稠,月色也是濃稠,然而兩人則四目相對,神色兀自堅持,一股股緊蹙清冷的氣氛也在二人的瞳孔中肆意流轉。


  “倘若,本宮也不喜你堅持,不喜你等待呢?”


  思涵沉默片刻,嗓音微微一挑,話語直白。


  展文翼神色微動,落在她麵上的瞳孔深了一重,卻未言話,待得與思涵無聲對峙許久,他突然歎息,隨即稍稍將目光挪開,凝在了前方夜色的盡頭,“長公主想命令微臣放棄?”


  “若是呢?”思涵並無耽擱,陰沉而問。


  展文翼麵色驀的黯然一重,唇瓣微微一勾,一抹自嘲之色在嘴角浮動。


  心境終還是被她這話擾亂了,亦或是失望與自嘲之意作怪,竟令他難以自持,整個人都莫名的失落重重,悲涼重重。


  堅決要讓他放棄是嗎?

  隻可惜,有些早已濃稠的感情,放棄便是要碎心剜肉才可徹底除去,豈能是說放下便可放下的,他本以為她經曆過兩次情傷,自該知曉輕傷的厲害,卻是不料,她對他終還是態度強硬的,亦或是,不留情麵的。


  遙想往日繁花三千,鶯鶯燕燕,入得眼裏,竟惹不得半分漣漪,也遙想當初自家娘親與師父都在操心他的婚娶之事,時常會委婉為他說媒,奈何,無論是容色貌美,亦或是端莊嫻雅的女子,皆無法入得他眼,卻是當初那一朝為東陵跳了城樓,聲名鵲起的巾幗英雄女子撞了她的耳。


  當初,他不曾見過東陵之軍兵臨城下的場麵,也不曾親眼見得她跳下城樓的慘烈,他僅是一直在記著,有個錦裙風華的女子,傲骨風霜的從那城樓上跳下來了,隨後,東陵之軍攻城,卻不曾傷東陵京都的任何一人。


  巾幗之名,赫赫在心。後來一番遇見,才突然發覺,原來當初那城牆一躍的壯烈女子,竟也會是個言行有禮,清秀絕倫的女子。


  何謂初心動,也許,便是在初次見她時,便動了初心,何謂情義濃,便該是,她親自前來許府尋他,親自,將他領入了東陵的朝堂,甚至不顧朝臣全數反對,破例,將他提拔成了一品皇傅,重用於他。


  如此,他展文翼有今天,皆是因為她,他展文翼能一點一點的對她彌足深陷,也是,因為她。


  但到了如今,待得他深陷情義自拔不得時,她卻說,要讓他放棄,要將往日那些一點一點積累而來的所有情義,全數的剜掉廢掉。


  她,怎能如此?


  思緒翻轉,展文翼靜靜立於馬背,清瘦的脊背挺得筆直,一動不動。


  月色打落在他身上,莫名襯出了幾分落寞孤寂之態。


  待得沉寂半晌,他才強行按捺翻滾的心思,低低沉沉的問:“為何,攝政王就可以?”


  他話題轉得突然,思涵猝不及防一怔。


  展文翼繼續道:“為何攝政王便可迎娶你,甚至,還可得你喜歡?我展文翼此生,並無娶妻納妾,後院幹淨,更也潔身自好,人品幹淨。也隻要你願意,我可為你馬首是瞻,無論是廟堂還是征戰,我都可為你百般出力,便是你要充盈國庫,我也可獻上展家之財,如此,我展文翼,又有哪點比不上攝政王?”


  又有哪點比不上…… 當真是多說無益的。對於泥足深陷之人,無論任何言語忠告,都是喚不醒的。隻是她真的不曾料到,展文翼對她的執念,竟已是厚重至此。


  她心底歎息連連,悵惘幽遠,麵色,也越發的陳雜起伏,深邃重重。


  待得二人再度緘默半晌,展文翼終是再度出聲,“長公主若想執意逼微臣放棄你,辦法僅有一個,那邊是,長公主將微臣皇傅之位卸了。隻要長公主將微臣貶為庶民,微臣自不會再糾纏於你。那時候,高堂擴廟,微臣日後定半分不沾,更也會重新好生掌管展家生意。許是那時,微臣會離開京都,領著親眷在其它地方定局,又或是,微臣會親自走商出訪,行走他鄉,隻有那樣,遠離笙簫與所謂的情義,微臣,才能真正放棄。”


  冗長的一席話,一字一句敲擊在思涵心裏。


  隻是不曾料到的是,連展文翼,竟也會抓著她的軟肋威脅她了醢。


  此際東陵上下不穩,本是用人之際,她顏思涵便是再抵觸展文翼的情義,自然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卸了展文翼的皇傅官職,從而令她自己失了左膀右臂,令東陵再在這風雨密集的亂世之中再添事端。


  而這展文翼,也明知她此際不會貶他,更離不開他的輔助,奈何他卻獨獨抓了這點,反過來威脅她了。


  君臣關係處成這樣,不知是悲涼還是禍患。然而心底的失望,卻是實打實的升騰彌漫了緹。


  思涵深眼凝他,欲言又止,終是不曾言話,展文翼也靜靜坐定在馬背上,一言不發。


  待得許久,思涵才低聲而問:“皇傅當真要如此?你可曾想過,倘若你執意如此,許是連你與本宮之間僅存的超出君臣之外的友情,都將被全數磨滅。”


  展文翼挺得筆直的脊背顫了兩顫,則是片刻,沉寂幽然的氣氛裏,思涵清晰聽得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隨即,他那平和卻又略顯決絕的嗓音揚來,“微臣如今,本已不曾想過要當長公主的友人。”


  是嗎?


  不當友人,便當戀人。其餘之中,無任何選擇。


  今夜這展文翼,當真是好樣的!

  思涵麵色越發一沉,不再言話,僅是策馬往前,待經過展文翼後,他則依舊策馬跟上。兩人一前一後,一路馳騁,最後抵達了宮門。


  待入躍下馬後,思涵一言不發的往前,展文翼仍是緩緩跟隨在後,待得抵達鳳棲宮外,思涵再度駐足,扭頭朝她望來,“皇傅還打算跟入寢殿?”


  皎潔的月色,襯得他越發的儒雅通透,隻是那雙漆黑如玉的眼睛,則稍稍漫出了幾縷不曾掩飾的苦笑。


  “許是長公主的確是抵觸微臣,亦或是,開始厭惡了。但今夜,微臣一路跟著長公主回宮,並非真要在宮中蹭一頓夜膳,不過是,今夜沁園大火太過詭異,微臣,僅想親眼見著長公主安全抵達寢殿罷了。”


  嗓音一落,蒼涼而笑,此際也不打算多呆,僅朝思涵彎身一拜,告辭離開。


  思涵滿目起伏,深邃重重的目光一直凝在他脊背,待得他在燈火闌珊處消失許久許久,才稍稍回神過來,不料剛一轉身,眼風之中,則陡然瞟到了立在廊簷不遠的哲謙。


  他就在那裏站著一動不動,身上並無太多光火,身子幾近一般都隱在光影裏,此番乍然一見,倒是如同鬼魅。


  思涵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待穩住神色,低沉而問:“皇弟怎在這裏?”


  他這才踏步過來,朝思涵彎身一拜,乖巧溫順的道:“先前皇上極想皇姐陪他一道用膳,是以臣弟便親自過來喚了,又見皇姐不在寢殿,便一直在這裏等了。”


  思涵稍稍點頭,強行按捺心緒,待抬眸瞅了一眼天色,低聲道:“天色已是不早,許是瑋兒已用過膳了,皇弟你也先回寢殿休息吧,你身子骨未痊愈,吹不得冷風。”


  嗓音一落,正要抬手推門。


  哲謙恰到好處的繼續道:“皇上說了要等皇姐過去一道用膳,許是這會兒,該是一直在等。”


  這話入耳,思涵貼在門上的手指微微一僵,待沉默片刻,終還是收手回來,轉眸朝哲謙道:“走吧。”


  待行至幼帝寢殿時,幼帝果然未睡,麵前一桌的菜肴早已沒了熱氣,而他那小小的身子,則正坐在圓桌旁,一手支著小小的腦袋,正朝殿門的方向失神的盯著。


  眼見思涵與哲謙推門進來,他那失神的雙眼這才亮了幾分,隨即跳下矮凳便朝思涵跑來,卻是跑著跑著,他嘴角竟溢了鮮血,奈何他竟渾然不知一般,咧嘴就朝思涵笑,嘴裏親切大呼,“阿姐你來了。”


  猙獰的血色,將他白色的牙齒全數染紅,甚至連帶那略微發紫的唇瓣都一並染了。


  思涵瞳孔驟顫,頓時看得心驚膽顫,雙腿莫名的軟了半許,步伐一滯,卻是還未靠近幼帝,竟見他身子驀的趔趄,小小的身子陡然摔地。


  “瑋兒!”


  思涵大驚,急促的拖著踉蹌的身子跑過去,待蹲在幼帝麵前,慌手慌腳將他扶起,竟見他已是合了眼,嘴角鮮血長流,延綿不斷。


  “周嬤嬤,快傳國師!”


  來不及多想,思涵抱著幼帝便朝內殿奔去,待將他安放在榻,她急忙伸手為他把脈,則覺脈搏微弱,分毫無力,儼然是頹敗之兆。


  怎會這樣!


  她麵色驟白,全然不敢相信。


  怎麽會這樣!前兩日國師明明已稍稍將蠱毒壓製,怎這才稍稍過了兩日,幼帝竟突然這樣了?

  她神色驚惶,滿身的淡定與從容終還是因幼帝的頹敗而徹底的崩塌。或許,太過緊張一人,便會怕他受傷,怕他閃失,無論她往日是冷狠也好,剛烈也罷,但在自己最深最深的軟肋之前,那些所有的淡定與從容,都全然的潰不成軍。


  “阿姐你莫要著急,國師很快便過來了,他定會治好皇上的,阿姐莫要著急。”


  眼見思涵呼吸急促,麵色發白,哲謙似乎也嚇著了一般,急忙緊著嗓子安慰。


  思涵早已是半字都聽不進去,鬆了幼帝的脈搏便強行扶著他盤腿坐起並朝他小小的脊背輸送內力。


  此際做什麽都是危險,而能做的,便是再國師抵達之前先用內力為自家幼帝護得心脈,免得蠱毒全然擴散至心。


  她雙手在顫抖著,額頭也已然布了冷汗,僅是片刻,國師便已迅速抵達,待將哲謙與殿中宮奴全數揮退,便分毫不問就開始朝幼帝頭上紮針。


  “思涵,內力稍稍勻稱輸入,急不得,幼帝身子稚嫩,經不起太多內力。”


  僅是片刻,國師低聲出聲。


  思涵雙眼陡跳,兩手猛顫,這才回神過來。


  是了,幼帝身子這麽小,豈能承受得起她如此強行輸入的濃厚內力,她著實是太著急太擔憂了,是以心緒紊亂,都忘了這茬了。


  心有震顫,此際終有太多的擔憂與著急,終還是全數被她斂住,自己也努力的調整內力,深呼吸幾口氣,盡量使掌心輸出的內力稍稍平緩。


  隨後,國師再未言話。


  偌大的寢殿之中,氣氛幽弱,灰敗重重,徒留周遭燭火搖曳,光影搖晃,成了這死寂沉沉的殿宇中最是活躍之物。


  許久許久。


  甚至,久得思涵的身子發麻,久得內力似要燈枯耗竭之際,突然,壓抑重重的氣氛裏,國師突然道:“行了。他這條命,算是稍稍保住了。”


  這話略微卷著如釋重負之意,思涵下意識抬眸朝國師望去,竟見他那褶皺橫生的麵容,已是夾雜了幾分掩飾不住的釋然。


  是的,釋然。


  連一向不行於色的國師都會露出這等釋然之色,想必方才幼帝,定是極為棘手甚至危險,若是不然,此際的國師,又為何是這般表情。


  思涵強行按捺著欲要徹底衝破而出的情緒,稍稍收了內力,扶著幼帝小心翼翼的躺下,待得一切完畢,她目光再度朝國師凝來,正要低沉嘶啞的言話,不料話還未出,突然,榻上的幼帝睜了眼,孱弱不堪的喚,“阿姐。”


  軟弱的二字,差點令心底大起大落的思涵淚崩。


  思涵強行咬牙忍耐,努力平靜,隨即垂眸朝幼帝望來,關切低聲的問:“瑋兒如何了?身子骨可還有哪裏不適?”


  幼帝搖搖頭,不說話,隻是手指卻稍稍動了動,似要抓住什麽。


  思涵垂眸朝他的手掃了一眼,當即伸手過去將他的手握住,他則掙紮著指尖反手握住了思涵的手指,極緊極緊的握著,瞬時之中,眼眶竟驟然的紅了。


  “阿姐。”


  他又是一喚,喚的思涵心底破碎淋漓。


  她一動不動的坐著,小心翼翼的問:“瑋兒,怎麽了?”


  他搖搖頭,目光略微渙散,卻是片刻後,他唇瓣一動,稚嫩柔弱的道:“往日是瑋兒不對,總是惹阿姐生氣,瑋兒知道錯了,瑋兒以後再不會惹阿姐生氣了。”


  這話越發戳中思涵心口的柔軟,她強行按捺心緒,奈何洶湧奔騰的情緒仍是有些抑製不住的層層朝外冒。


  她急忙故作自然的挪開臉,低聲問:“瑋兒怎突然說這些了?往日也是皇姐不曾太過關心瑋兒,不曾與你多說說話,是以,皇姐也有錯。”


  “不是皇姐的錯,是瑋兒,都是瑋兒太過頑劣了。隻是,瑋兒舍不得皇姐,舍不得……”


  話剛到這兒,語氣驀的哽咽,則是片刻,抑製不住的落淚抽泣。


  幼帝如此狀態,無疑是極為異常。


  思涵麵色一沉,終是按捺心神的再度問:“瑋兒,究竟怎麽了?或是,今日宮中可是發生什麽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幼帝崩潰大哭。


  思涵極是心疼,手忙腳亂的輕拍他的後背安撫,則是片刻,幼帝再度斷斷續續的悲傷道:“阿姐,瑋兒活不成了,三皇兄昨夜說,瑋兒中了蠱毒,活不久了。可瑋兒舍不得阿姐,舍不得三皇兄,瑋兒舍不得你們。瑋兒也答應過三皇兄,要好好對阿姐,瑋兒是男子漢,也不能在阿姐麵前哭,不能讓阿姐擔心,可是,可是,哇嗚……嗚……”


  思涵貼在幼帝脊背的手驟然僵硬。


  難怪昨日歸來,幼帝見了她竟突然改變了態度,從原來的別扭抵觸突然變為了親昵,如此突來的變化,她昨日還以為幼帝是見了什麽人,被什麽人安撫了,卻是不料,竟會是哲謙……


  自家這幼帝雖是稚嫩,但卻比同齡的孩童要懂事成熟一些,如此,既是知曉自己中了蠱毒,活不久了,自然會心有崩潰,從而對她顏思涵也消除了隔閡與別扭。


  不得不說,別扭與隔閡在生死麵前,終還是顯得微不足道的,隻奈何,這一切,卻並非她顏思涵所喜,若是可能的話,她寧願自家幼帝永遠都不會知曉自己中毒之事,她僅是想將他安穩的護在羽翼下,又如何心疼稚嫩的他擔驚受怕。


  哲謙醢。


  腦海裏,再度浮出哲謙之名,暗自默念,一股陌生與低怒之感,微微的濃了半許。


  待將幼帝好生安撫,並交代國師好生守候後,她不作停留,滿麵複雜的轉身出殿。


  殿外,月色皎然,清輝萬裏。迎麵而來的風,夾雜著幾分夜的清透,甚至隱約之中,還殘存幾分淺淺的梅香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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