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多謝皇姐了。隻是,臣弟終是將死之人,皇姐不必對臣弟如此關切與上心,本是沒什麽意義,更也用不著的。無論如何,臣弟大限將至,此番活著,也不過是僅吊著一口氣罷了。臣弟,知曉的。”


  待得兵衛們徹底出得帳子,哲謙神色幽遠淒涼,終是再度道了話。


  這話入耳,思涵眉頭一皺,卻也不得不說,哲謙這番話,並非是她所喜。待兀自沉默片刻後,她便滿目複雜的望向帳中一角,低沉無波的出了聲,“事情未到最壞的地步,你便也不可時刻都想著死。與其一直都淒然悲傷,還不如,好好生生的活著。哲謙,你也終是我東陵皇族的子嗣,自當堅強而立,往些日子你在那般水深火熱的宮中都強行撐下來了,活下來了,難不成到了此際,你要突然放棄了?”


  “以前宮中的環境與此際是不一樣的。此際臣弟已是中了那東陵皇帝的毒,且毒素已是蔓延到了……”


  “那又如何!未到最後一步,你便得,好生撐著。如以前在宮中那樣,好生撐著。本宮此際已是給你機會了,欲像護瑋兒那般護你,往日不曾拾起的姐弟之情,而今,本宮都已允諾你了,事到如今,你往日想要的,都可戳手可得,但你如今,終歸還是要自己先放棄了?你要在本宮好不容易全然信你心疼你之際,放棄了?”


  “臣弟不是這意思,臣弟隻是……”他語氣略微著急。


  依舊是不待他後話道出,思涵便淡然幽遠的出聲打斷,“不是這意思便最好。本宮此番過來,也不是想看到你自怨自艾,而是想看到你,好生的活著,撐著,撐到本宮為你找來解藥的那天。”


  哲謙滿麵複雜,瞳孔起伏劇烈,待得兀自掙紮半晌,他才垂眸下來,低聲幽遠而道:“臣弟,知曉了。隻要臣弟這口氣未咽下,臣弟,便會努力的活著。”


  這話入耳,思涵心底驀的酸澀半許。


  本也以為此生之中僅對自家皇弟最是喜歡疼愛,卻是不料,哲謙的辛酸苦楚全數讓她知曉得清清楚楚,才也突然發覺,她對與哲謙,終是心軟了,且正是因為心軟,從而,才延伸到了心疼。


  是的,心疼。


  淑妃雖滿腹蛇蠍算計,但哲謙終是哲謙,並不是淑妃,她顏思涵,終還是不能將對淑妃的憎惡與排斥,全然加注到哲謙身上。畢竟,哲謙未為難過她,也未負過她。


  心思至此,思涵強行按捺心緒,極是認真的朝他點了頭,隨即也不願就此與他多言,免得心底的起伏與酸澀越發濃烈。


  她僅是轉頭過來迅速朝哲謙掃了一眼,而後便道:“今日我離開時,你便執意讓我夜裏晚些時候再過來一趟,而今,我既是來了,你今日不曾說完的話,此際可要全數與我說了?”


  哲謙點點頭,“臣弟今日讓皇姐晚些時候再過來,是想單獨與皇姐說幾句話,也不願,讓攝政王聽到罷了。”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略微擔憂緊張的問:“皇姐當真喜歡上攝政王了?”


  思涵神色微動,對於哲謙這番話,自也是不詫異。


  自打今日她離開之際,這哲謙欲言又止的讓她夜裏再來這裏一趟,她便知曉的,哲謙防著藍燁煜,亦或是,並非信得過藍燁煜。


  甚至於,想必今日他飛鴿傳書聯合大周一道去夾擊東陵,也不過是孤注一擲的想滅得東陵罷了,從而與大周互惠互利,隻是他許是終歸不曾料到,她顏思涵對藍燁煜,竟會當真動情。


  思緒翻騰,一時之間,心底通明。待得再度抬眸朝哲謙望來時,則見他眉頭緊皺,那雙蒼白且略微稚嫩的麵容上,聚滿了憂慮與緊張。


  思涵凝他兩眼,便故作自然的垂眸下來,隻道是,事到如今,有些事自然無需再瞞,甚至要瞞,自也瞞不住。


  更何況,這哲謙並非愚昧懵懂之人,有些事,他自然也是看得清楚。


  “自打經曆東陵太子的情劫之後,我也以為,我不會再對任何人動情。但如今,那藍燁煜,保我護我,且與我心意相通,若說動情,想必如今,我該是對他動情了。”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你對藍燁煜,不喜?”


  哲謙瞳孔皺縮,麵色複雜幽遠,眉頭,也越發皺得厲害。


  他朝思涵搖了搖頭,矛盾重重的猶豫片刻,低聲道:“臣弟並非不喜攝政王,而是,不敢喜歡。攝政王回東陵京都時,聲名大噪,又以赫赫軍功讓父皇不得不特例封他為攝政之王,年紀輕輕便可官爵蓋過在朝的元老,平步青雲,就論這點,攝政王的心思與精明,自是常人難以相及。再者,攝政王在京都鼎盛的那幾年,皇姐正與國師在道行山上清修,不知攝政王之事。但臣弟當初在京都卻是知曉得清楚,甚至當時攝政王大權在握,春風得意,母妃與舅舅皆想拉攏攝政王,但母妃與舅舅皆不曾料到,待得幾番努力與示好後,母妃與舅舅皆不曾拉攏攝政王,卻被攝政王捉住了軟肋,反過來被攝政王要挾,從而不得不誠服於他。”


  說著,嗓音越發幽遠沉寂,“皇姐也是知曉我母妃與舅舅的性子的,如他們那般傲氣之人,又如何能真正誠服於一個外姓王爺,而臣弟舅舅對攝政王的態度,皇姐也是清楚的,那般如牆頭芝草,肆意順從阿諛的姿態,絕非臣弟的舅舅所喜,不過是因,不得不誠服,也不得不討好與順從罷了。”


  冗長的一席話,被他以一種極是嘶啞的嗓音道出,這話語的語氣也極是厚重,厚重得一字一句全數如重錘般錘入了思涵的心口,隱隱的,有些發緊,甚至發痛。


  隻是即便如此,心底,終歸還是堅信,堅信著藍燁煜對她,並非逢場作戲,而是真正的情義延綿。


  畢竟,生死都共許過了,還能有什麽,能比掏心掏肺甚至執意與她一起逃一起死而來得震撼與刻骨銘心。


  再者,她的感覺,不會錯的,縱是也有失誤之際,但對藍燁煜的感覺,不會錯的。


  思涵沉默片刻,發緊的心,逐漸開始稍稍釋然鬆卻。


  則是片刻,她便將目光幽幽的凝在不遠的燭台上,一點一點的盯著那搖曳的火苗,平緩無波的出了聲,“東陵朝堂上的人為何會誠服於藍燁煜,這點,我已是知曉。藍燁煜也曾與我說過,他掌握了朝中各大朝臣的軟肋與罪證,是以才令得各大朝臣與他討好恭順。這些,他都與我說過。”


  這話一落,神色微動,轉眸過來凝他。


  哲謙猝不及防的怔了怔,麵上略微卷著幾許愕然,似在懷疑,又似在不懂。


  或許在他眼裏,如藍燁煜那種腹黑深沉的人,行事小心謹慎,又怎會任由他自己對她動心。隻是,有些事雖為玄乎,但終究還是有句古話,互相磨合,日久生情。而她與藍燁煜,便恰巧是不鬥不相識,從而,再一點一點的延伸而遠,互明心意。


  甚至還有一點也可以此來證明,那便是,她顏思涵便是經曆了東方殤的情劫,但也非全然無情,而藍燁煜雖腹黑精明,行事步步為贏,但也非,無心。


  “哲謙,你如今不過十五,不曾經曆情愛,是以不知有些動心與動情,是會在心底控製不住的滋長蔓延。任由你是無心無情,但若遇到那個人了,所有的絕情冷狠,都會因那人而丟盔棄甲。”


  “所以,皇姐對攝政王,當真心儀之至,丟盔棄甲了?”


  哲謙眉頭一皺,猶豫片刻,緊著嗓子問。


  思涵眼角一挑,神色略微起伏,待得沉默片刻,點了頭。


  哲謙蒼白的麵色越發的悵惘歎息,但那緊皺的眉頭,仍是不曾鬆懈半許。


  “皇姐既是對攝政王上心了,臣弟也不可再說些什麽。隻是還望皇姐對人,多小心提防,便是對待攝政王時,也不可全然相信。如攝政王那般人,終不是平水閑逸的人,臣弟知曉的,他心有角逐,心有天下,他是想,做這天下的霸主。”


  思涵神色微動,嗓音一沉,“這些話,你從何處聽來的?”


  “或多或少,是從母妃那裏聽來的,且臣弟往日在京都城裏,便也聽說過攝政王私自練兵之事,隻是當初東陵舉兵來犯,父皇與太子皇兄皆為戰事焦頭爛額,是以無暇真正處置此事。甚至當初東陵而危,連皇姐都登上城樓拚命了,攝政王也依舊躲在府中,分毫不參與戰事,就論這些,攝政王對東陵,皆無善意。而今,攝政王都已當上了大周帝王了,卻與皇姐恩愛兩合,臣弟隻是擔心,擔心如攝政王那般冷血傲然之人,心中本是無情,也害怕皇姐你被他騙了。”


  思涵歎息一聲,“你也說了,他已成了大周皇帝,且還有角逐天下之心,如此,他既是滿心算計步步為贏,一旦他計上了東陵,東陵早晚,都是他囊中之物。甚至於,他若當真想要東陵,往日在京都時,他便可全數收了東陵,甚至將我與幼帝全數趕出皇城。畢竟,京中各大朝臣,皆討好仰仗於他,他若想得到東陵,不過是,稍稍伸伸手就足矣了,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的與我接近,甚至於,為了我拚死而搏。”


  哲謙麵色微變,後話噎住,一時之間說不出來了。


  思涵抬眸掃他一眼,無心再就此多言,緩道:“有些事,無論擔憂還是防備皆無濟於事,畢竟,實力太過懸殊,便是防備也防備不得什麽。你如今身子不適,便也莫要再考慮其它,好生放鬆心緒修養便好。”


  這話一出,哲謙並未立即言話,待得沉默半晌後,他才低聲道:“臣弟知曉了。”


  “嗯。”思涵低應一聲,話鋒一轉,“你今日執意想讓我夜裏過來,便是想勸我防備藍燁煜?”


  他再度點點頭。


  “也罷。藍燁煜之事便先到此為止了,你可還有其餘之言與我說?”


  “沒了。臣弟如今最是擔憂的,便是擔憂皇姐被攝政王利用。而今既是已然說清楚了,臣弟便也無話可言了,皇姐也該是累了,便也望皇姐好生去休息吧。”


  他放緩了嗓音,嘶啞平緩的出了聲。


  思涵靜靜凝他,沉寂幽遠的目光肆意將他打量,待得半晌後,才緩道:“將你伸出來,我為你把把脈後再離開。”


  哲謙並未拒絕,極是乖順的將手從被褥裏挪了出來,思涵當即抬指而起,兩根指腹恰到好處的落在了他手腕的脈搏。


  卻待仔細把脈一番,則覺哲謙的脈搏依舊虛弱無力,似如生氣全然耗盡了一般,僅是吊著一口氣罷了。


  雖明知把脈會是這般結果,隻是心境,終是悲涼四起。


  她急忙故作自然的縮回手,垂了眸,一舉一動皆故作表現得淡定從容,全然不願哲謙將她眼中的悲涼之色盯了去。


  “脈搏稍稍有力了,倒也是好征兆。你在此多加休息,待得悟淨方丈將解藥調製出來了,亦或是我與藍燁煜在東陵公主那裏得到解藥了,自會即刻讓你服下。”


  僅是片刻,思涵平緩的出聲寬慰,嗓音從容淡定。


  哲謙神色一變,滿麵悲涼幽遠,卻是並未將思涵這話聽入耳裏。


  他僅是強行按捺心神的朝思涵點頭,也不打算拆穿思涵這番寬慰之詞,僅道:“臣弟會聽話的。皇姐讓臣弟好生休息,臣弟好生休息便是。隻是,生死有命,臣弟都已看開了,也望皇姐,莫要對臣弟之事太過費心費神。”


  這話一落,不再言話,整個人似如累了一般稍稍合了眸。


  思涵再度垂眸朝他掃了兩眼,無心多言,僅是沉默片刻後,便開始緩起身,一言不發的踏步離開。


  有些話,說得太多倒也顯得虛然無用。哲謙是聰明人,他身子骨如今究竟如何,他也是清楚。


  是以,便是她顏思涵有心寬慰,也無從下手去寬慰。


  如此,也罷。


  也罷了。


  命運本是如此,既是奈何不得,便也隻有聽之認之,任由命運還權衡哲謙的生死了。也隻望,老天不會待哲謙太過薄情,會稍稍憐惜,畢竟,哲謙終歸是個可憐人,無論以前還是現在,都是可憐。


  出得帳子,冷風迎麵而來,冷冽肆虐,涼意重重。


  思涵未著急離開,僅是靜靜的立在帳外不遠,漆黑的瞳孔,幽幽的落在前方道路的盡頭,靜靜的凝著。


  不遠處,對歌之聲依舊層層搖曳,熱鬧紛繁,那些笑聲與鬧聲,也全數交織重重,平息不得。


  難得兩國將士如此慶功歡愉,眾人大肆笑樂也是自然。


  隻是,又或許是自己太過多愁善感了,亦或是全然脫離了歡快笑鬧的性子,而今便是那些笑鬧聲與歌聲層層入耳,她心頭,竟也不曾被渲染出半分的愉悅,反而是沉重,越發逼人慎人的沉重,難以壓製與消卻。


  目光,一直幽遠的落在遠處那火把搖曳的盡頭,靜靜的杵著,望著。


  隻是待得時辰消散而走,不遠處那些笑鬧聲與歌聲終於稀疏開來時,四方之中,終是恢複了夜裏本來的沉寂與壓抑,然而此時此際,前方光火搖曳的道路盡頭,卻終歸不曾行來藍燁煜的身影。


  他竟是,還未過來。


  便是未從司徒淩燕那裏拿得解藥,也該過來告知她一聲才是。怎如今都三更已過,兵衛們的歌聲都快全然消沉了,那人,竟還不曾過來。


  因著站得太久,渾身上下都是涼寒一片,冷風拂臉而過,也如寒光晃晃的刀子割破了臉頰一般。微微發疼。


  思涵終是忍不住稍稍搓了搓手,卻也正這時,守在一旁一直不敢言話的兵衛們麵麵相覷一番,待得猶豫片刻,終是有人緩緩上前兩步,小心翼翼的朝思涵問:“此處冷,營地裏還有些空餘的帳子,不若屬下領長公主去那些空著的帳子休息可好?”


  這話入耳,思涵眉頭微皺,並不言話。


  兵衛們又是一怔,心有瑟縮,待朝思涵再度凝了幾眼後,不敢言話了。


  時辰,越發消散,夜色,也越發沉寂。


  不知為何,心底那股一直壓抑著的不詳之感,越發的升騰上湧。


  待得半晌後,思涵終是強行按捺心神,轉眸朝一旁整齊列著的兵衛望去,唇瓣一啟,低沉沉的出了聲,“帶路,去東陵公主的帳子。”


  許是太冷之故,又或許身子骨站得太久太久,渾身疲倦發麻,是以脫口的嗓音,也顯得嘶啞乏力。


  卻是這話一落,便有兵衛急忙踏步出來,渾然不敢耽擱的在前領路。


  思涵眼角微挑,稍稍轉身,緩步朝那兵衛跟去,卻因雙腿著實乏力之至,亦步亦趨之中,身子骨也踉蹌晃動得厲害。


  一路往前,四方的火把搖曳升騰,而不遠處那些嘈雜與歌聲,則是全然消停了下來。


  思涵忍不住伸手攏了攏衣裙,足下強行平緩鎮定,待終於行至司徒淩燕的帳子前時。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