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她驀的一怔,下意識轉眸望他,待得全然回神,才見他僅著中衣,滿身瘦骨單薄,極是涼然淒冷。她心口猝不及防的揪痛半縷,隨即急忙伸手要將肩頭的外袍扯下還他,不料指尖剛動,藍燁煜那隻略微涼薄的手竟恰到好處的將她的手握著扯了下來,待得兩人十指相扣,他那幽遠溫潤的嗓音才稍稍揚來,“我不冷。等會兒便也會有兵衛將大氅為我送來,你不必擔憂。”


  他似如知曉她心思一般,這般脫口之言,全然應中了她內心的想法與擔憂。


  思涵神色微動,本也要再度推拒,卻是依舊話還未出,藍燁煜已恰到好處的轉移了話題,“思涵倒是猜猜,今日哲謙欲言又止,卻又邀你夜裏再敘,你說,他夜裏會再與你說些什麽?”


  思涵緩道:“待你將這外袍好生披好,我自會好生回答於你。”


  他眼角稍稍一挑,似是並未料到思涵會如此與他講條件,則也僅是片刻,他便微微一笑,柔和溫潤的道:“既是如此,思涵你便不答吧。反正便是你不說,哲謙的心思,我自也是猜得到得。畢竟啊,他方才那些防備我的眼神,我倒也看得清楚。”


  思涵暗自歎了口氣,“先不說哲謙今夜究竟要與我說什麽,就論你此際滿身是傷,身子本非硬朗,此際也不可著涼受寒,免得加重傷勢才是。”


  這話一出,他並未耽擱半許,甚至待得思涵的尾音剛剛一落,他便已自然而然的接了話,“不過是皮肉之傷罷了,我心裏有數,且你心疾時而複發,身子不穩,才最是不可著涼。”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待得今夜的慶功宴完畢後,你先讓悟淨方丈為你把脈診治後,再去見哲謙吧。”


  思涵麵色微變,落在藍燁煜身上的目光也略微卷出了幾許無力,“這外袍,你當真不披?”


  他平緩而笑,搖搖頭,“等會兒便會有兵衛送來大氅了。”


  “如此也是不可。”思涵低沉回話,說著,便強行掙開他的手指,當即將披在身上的外袍扯下,卻也正這時,不遠處頓時有兵衛捧著大氅急速而來,當即恭道:“天冷,王爺與長公主還是先將大氅披好。”


  思涵手中的動作驀的一頓。


  藍燁煜勾唇而笑,“你看是吧。大周的精衛,皆是極有眼力勁的,畢竟大多是伏鬼親手調教而出,自也懂我的習性。”


  嗓音一落,伸手而來先行將思涵手中的外袍再度在思涵身上癖好,隨即又親自伸手過去拿了一件兵衛手中的大氅過來再度披在了思涵身上,待得將思涵稍稍裹成了圓子狀後,他朝思涵仔細的打量了一眼,那雙火光搖曳的瞳孔裏這才漫出了幾許滿意之色,隨即不再耽擱,再度接了兵衛手中剩下的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


  整個過程,思涵未再言話,瞳孔與心境,皆在逐一起伏。


  待得那送大氅的兵衛離開,藍燁煜才牽著她繼續往前,“如今可還冷?”他平緩而問。


  思涵強行按捺心神,搖搖頭,幽遠厚重的道:“我從不曾料到,如你這般生殺予奪之人,竟也會這般體貼與心細。”


  “體貼與心細,自然也會分人,我藍燁煜此生,從不曾對人真正的心細與體貼過,唯獨你罷了。”


  這話,他說得極為自然從容,隻是落在思涵耳裏,卻再度激起了一方跳動。


  隻道是這藍燁煜自詡不會說那些好聽的情話,但這廝隨時脫口之言,皆會讓人發緊心跳,全然無法淡定從容。


  又或許,這人本就是俊美無儔,朗潤風華,氣質高貴宏雅,是以一旦這人開口說些稍稍曖然柔情之言,這威力,不比那些嬌柔女子羞澀盈盈的言道情話小。


  “你如今,倒是越來越會說討好人的話了。”


  思涵沉默片刻,待得心神安然平息之際,才轉眸掃他兩眼,平緩出聲。


  藍燁煜勾唇而笑,“討好倒也說不上,不過是出自肺腑,想將真話說給你聽罷了。”


  嗓音一落,牽緊了思涵的手,“慶功宴該是全數到位,我們先去江邊。”


  思涵輕應一聲,不再多言,足下也跟隨他朝前而動,隻是周遭冷風雖為凜冽,但滿身裹得厚實,無論是身上還是心底,皆是毫無嚴寒,反倒是溫暖四起,甚至連帶藍燁煜那隻略微涼薄的手,此際她也突然發覺竟也不再如以前那般涼薄了,反倒還溫和堅硬,令人溫暖,甚至心安。


  待行至江邊時,兩岸之中,船隻並排靠攏,火把通明,場麵壯觀之至。


  那些層層搖曳的火光,全然將江麵兩側點亮,且那江麵的層層漣漪波光粼粼,入目之中,畫麵通透震撼,浩大之至。


  而兩岸的兵衛,也正全數聚集在江中的船隻與岸邊,在場之人皆是放鬆而坐,待見思涵與藍燁煜出現,眾人則紛紛站立而起,頓時朝藍燁煜與思涵彎身而拜,大聲高呼,“拜見皇上,拜見長公主。”


  整齊劃一的嗓音,來自兩岸。且嗓音渾厚有力,兩岸呼應,層層回蕩不止。


  藍燁煜勾唇而笑,大氣威儀的扯聲而道:“今日我大周與東陵兒郎降服了東陵兵力,皆為英姿颯爽,雄姿勃發,今夜,本是屬於你們的慶功之夜,諸位不必拘禮,好生暢玩便是。”


  “謝皇上。”


  瞬時,在場之人恭然而道,待得嗓音一落,紛紛起身。


  藍燁煜也不耽擱,轉眸便朝一旁兵衛望去,“通知伏鬼,席開。”


  兵衛頓時領命,小跑而走,藍燁煜握緊了思涵的手,再度緩緩往前,一路朝江中的小船行去。


  江麵的船隻,全數密集的靠攏著,船上坐滿了人,隻是那些用來過路的船隻,則是全然留了出來,方便眾人行走。


  船身搖晃,身子也跟著晃動不止,思涵眉頭稍稍而皺,並未言話,隻是藍燁煜卻將她護得周全,甚至為了阻止船身晃動,竟稍稍用了內力而撐,強行使得船身平穩。


  兩人一路往前,在路過幾十條船後,終是行到了那艘最是靠近江心處的船上,那隻船,略微比在場的船隻寬大,且上方還有烏篷,篷子兩方的洞口皆被珠簾垂落遮蓋,稍稍掩住了江麵的冷風。


  思涵神色微動,平緩而道:“你怎有興來這江麵的船上坐了?岸邊不是有火台嗎,若上火台去,更能將今夜的盛宴全數收於眼底才是。”


  這話剛落,他便平緩而道:“火台雖好,但卻不及江麵風光好。今夜的慶功宴,伏鬼也會極為用心的,到時候兩岸對歌而起,氣勢更容易身臨其境的體會。”


  思涵怔了怔,未再言話,待被他牽著入了船篷後,才見船篷之內也是略微寬敞,有矮桌,有軟墊,角落處,有焚香,更還有暖爐。


  矮桌上,酒水已是全然備好,待得席開後,便有兵衛極是恭敬的將菜肴端著入了船篷擺好,而後也不敢耽擱,頓時轉身弓腰的離開。


  一時,周遭四方,盡數是熱鬧嘈雜之聲,人生鼎沸,隨即不久,伏鬼便已扯聲而令,開始對歌。


  此番對歌,無疑是兩岸的營地之兵隔江而比,在場的兵衛們何時參與過這般同慶的熱鬧日子,一時之間,眾人皆興致大好。


  一道道濃烈渾厚的歌聲,率先而起,待得全數落下,對岸之處,再度迎歌而接。


  氣氛濃烈,怡然暢快。


  船篷內,思涵也順著船篷得窗戶朝外觀望著,一時之間,心生幽遠磅礴,突然有些失神。


  隻道是,邊塞行軍之兵,自也是孤獨沉寂的,甚至一旦兩軍交戰,時刻都是站在刀劍上添血,生死不穩,而今能舉行這般宏盛的晚宴,雖吃食並非太過精致,酒水也非上等,但這種酣暢淋漓的欣悅與放鬆,無疑是將周遭之人的熱情全數點亮,亦或是,猛烈的興奮,甚至發泄。


  “思涵,今夜,我們也喝一杯吧。”


  正這時,一道平緩溫潤的嗓音盈入耳裏。


  思涵下意識回神,轉眸朝藍燁煜一望,則見他已是倒好了酒,正舉著酒盞朝她遞來。


  她神色微動,緩緩伸手接過,他深眼凝她,麵上的笑容越發柔和溫潤,“曲江之戰,終是大周與東陵皆未損兵多少,而今又拿下了東陵老皇帝隨行而來的幾萬兵力,自也是暢事。是以,既是慶功之宴,你我,也喝上一盞,高興高興。”


  思涵點頭,“曲江之戰能如此迅速的落幕,東陵兵力能保留這麽多,自也是你之功勞。”說著,嗓音稍稍一挑,語氣厚重幽遠,“藍燁煜,多謝了。”


  嗓音一落,稍稍抬高了手中的酒盞,藍燁煜眼角微挑,勾唇而笑,僅是也跟著抬手而起舉了舉酒盞,隨即便與思涵一道,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時光流逝,兩岸歌聲渾厚豪邁,熱烈磅礴。


  然而思涵與藍燁煜雙雙對坐,互相安靜沉默,卻並無太多話言道。


  隻是即便如此,思涵也不覺尷尬,待得每番將目光從船窗外收回,皆能見得藍燁煜正安然坐在對麵,那雙漆黑溫潤的目光,靜靜的凝她。


  他今夜盯她的確盯得久,外麵的對歌持續了多久,他便朝她凝了多久,再者,他指尖的杯盞,也在一盞一盞的滿上酒水朝嘴裏倒,待得時辰久而久之,恍惚之中,連帶她都全然不知這廝今夜究竟飲了多少酒。


  待見他再度抬手為他的杯盞滿上酒後,思涵瞳孔一縮,終是伸手恰到好處的劫住了他手中的酒盞。


  他手上的動作下意識頓住,靜靜凝她。


  “酒多傷身,還是別喝了。”


  思涵自然而然的出了聲,嗓音一落,便將手中的酒盞緩緩放在了桌上。


  他神色微動,眼角幾不可察的挑了半許,卻也僅是片刻,便笑著縮回了手,平緩幽遠的道:“今夜高興,便忍不住多喝了幾盞。這酒水雖及不上宮廷酒,但味道也是尚可。”


  “便是如此,也不可多喝。你身上的傷勢還未愈合,喝多了酒並無好處。”思涵平緩而道。


  這話一出,藍燁煜卻是不說話了,待得周遭氣氛沉寂片刻,他才緩道:“你既是如此說了,那我便不喝了。”


  嗓音一落,柔和溫潤的朝思涵望著,似又著實稍稍喝得多了,他那俊美風華的麵容上,也略微增了幾許淺淺的薄紅。


  思涵眉頭微皺,低聲而問:“你身子可是乏了?又或者,可有頭暈之症?”


  他搖搖頭,那雙落在她麵上的瞳孔,依舊柔和自然,分毫不避。


  思涵心生無奈,稍稍垂眸下來,再度朝窗外的江麵望去,卻也正這時,藍燁煜突然出了聲,“來人。”


  瞬時,當即有兵衛小心翼翼的入船而來。


  藍燁煜慢條斯理的吩咐,“讓伏鬼宣揚下去,就說朕也極有雅興,欲要為長公主,吹奏一曲。”


  那入船的兵衛驀的一怔,下意識抬眸朝藍燁煜與思涵雙雙掃了一眼,隨即不再耽擱,頓時恭敬小心的轉身離去。


  則是不久,那岸邊的伏鬼,終是扯著嗓子出了聲,那脫口的嗓音略微夾雜內力,使得嗓音在兩岸之中肆意回蕩。


  一時,對歌之聲戛然而止,便是在場之人的議論嘈雜之聲,也順勢全然停息了下來。


  周遭驀的沉寂,無聲無息,徒留冷風浮蕩,江水簌簌,突然間清冷開來。


  思涵下意識轉眸朝藍燁煜望來,則見他已是從懷裏掏出了隻玉笛,橫在唇邊,開始吹奏開來。


  悠揚的曲調,婉轉的音律,不悲涼,不厚重,反倒是極為難得的歡快,甚至纏蜷。且若細聽,也不難發覺,那音律之中夾雜的厚重,甚至濃情。


  是的,濃情。


  似如滿腔的愛戀與柔和,層層的蔓延開來,又似如春江花月一般,柔和得當,鑽人心房。


  思涵靜靜的坐著,一動不動,神色緊緊的凝在他麵上,看得出神。


  待得許久,一腔婉轉音律全數落下,隨即,他放下了手中短笛,朝她溫潤而笑,“此曲名為春江獨水。意在,弱水三千,隻取一瓢。不知此曲,你可喜歡?”


  這話入耳,心底驀的震動起伏,思涵渾身稍稍一僵,麵皮繃得有些發燙,猶豫片刻,便垂眸下來,緩緩點頭。


  他似是極為欣慰,一手便端走了麵前的矮桌,長手朝她一伸,恰到好處的勾住了思涵的手腕,瞬時將她扯入懷裏。


  思涵猝不及防一怔,待得反應過來,身子已全然窩在了他懷裏,便是臉頰,也貼上了他略微瘦削的胸膛。


  瞬時,臉頰越發熱燙,整個人也越發僵硬,卻也正這時,一道略微冰涼的東西,頓時圈住了她的手腕,待得她下意識垂頭而望,才見手腕上,竟已套上了一隻滿是赤紅的桌子。而待細觀,卻又見那鐲子上皆是鑲嵌著赤紅的相思豆。


  這廝,竟送她相思豆而為的鐲子……


  刹那,思涵神色微變,當即抬頭朝藍燁煜望來,“你送我這個做何?”


  他麵色分毫不便,柔和幽遠的望她,“相思之豆,最是相思。我送這個於你,不過是想讓你記住我罷了。”


  這話入耳,莫名之中,心底竟陡然翻騰出了幾許不詳之感,而待強行按捺心神後,她故作淡定的道:“你我如今,還需什麽相思。心意已通,感情已明,便是你方才為我吹奏的一曲,我也記入心底了,如此,就你我如今這般相處,何來需要什麽相思豆來表相似。”


  這話一落,藍燁煜摟在她腰間的手臂便稍稍一緊。


  “思涵。”


  他低聲而喚。


  思涵瞳孔一縮,低聲而應,“嗯。”


  他繼續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你我如今皆還有責任與重擔在身,是以無法隨時都呆在一起。我送你相思,不過是待你回得東陵之後,好生記著我罷了,待得我直搗東陵的國都後,再毀了大英後,那時,我定親自去東陵京都將你手腕上的這相思鐲取了。”


  思涵神色一變,麵色,也刹那的沉了下來。


  今日短暫的安寧與平息,已是讓她差點忘了現實的殘酷。


  是了,她顏思涵必定得回東陵,而藍燁煜,卻得領兵去征戰東陵的國都,甚至還要與大英為敵。她與他,終還是隔著一條河的,難以輕鬆的逾越,那一道道重擔全數壓在她與他身上,排遣不得,更也忽略不得。


  隻是這藍燁煜終是比她清明,比她理智,便是待得此際情濃之際,他也不會忘記,他而今滿身的重擔是什麽,必須去追究的是什麽。


  思緒至此,不知是悵惘還是失望,隻是心境,著實沉得厲害,整個人,也極為難得的憂慮開來。


  待得兀自沉默半晌,思涵才低聲道:“你當真要執意直搗東陵的國都,執意與大英作對?”


  她再度問了這話,心底終還是存了半點的僥幸。


  萬一,萬一這藍燁煜此際就突然想通了,突然想收手了,自然也可安然無虞百年大好才是。


  在她眼裏,這藍燁煜雖是滿身算計,手段了得,雖也可真正將東陵拿下,但若要對付大英,自也是欠些火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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