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他神色微動,“那我也隨你一道過去。”說著,眼見思涵眉頭微皺,唇瓣一啟,似要言道拒絕之詞,他瞳孔微縮,卻是不待思涵嗓音道出,便再度出聲道:“今日能在如此短時的攻下東陵皇帝埋伏之兵,自也有哲謙大半的功勞。若非他飛鴿傳書過來力求裏應外合的對付東陵,也若非他先行冒險去燒了東陵糧草讓東陵之軍亂心,我自也不能那般容易的攻下東陵並護得你東陵兵力周全。是以,此番我也該是隨你一道,去看看他。”


  思涵到嘴的話終是噎住,凝他兩眼,沉默片刻,便也點了頭。


  兩人一路往前,步伐則稍稍加快了幾許,待抵達哲謙的帳子後,則見,帳子裏暖爐的火苗正旺,檀香而起,而那哲謙,正側臥在榻上,那雙眼睛,幽幽悵惘甚至絕望的朝帳口處望著,一動不動,似如呆了癡了一般。


  他似在走神,且還走得極深極遠,便是思涵與藍燁煜雙雙入了帳子,甚至全然站定在他麵前,他竟也不曾回神過來,眼神依舊幽遠絕望,悲戚荒涼,且那一股股的悲傷,似是漫遍了全身,濃烈之至。


  “哲謙?”


  思涵眉頭微皺,按捺心神的朝他輕喚。


  他似是這才回神,那雙呆滯絕望的雙眼緩緩朝思涵挪開,頃刻之際,瞳中所有散漫的目光驟然聚焦匯攏,而待全然看清思涵後,他那悲戚蒼白的麵上也頓時閃現了驚喜之色,整個人也驟然從呆然癡然中解脫,當即朝思涵道:“皇姐。”


  這話,嗓音嘶啞難耐,卻是話語落下後,眼眶竟是有些抑製不住的濕潤。


  又或是,心中本對存活無望,是以心思便也會如此的敏感與憂傷,敏感著思涵是否又要拋棄他,忽視他,也憂傷著思涵不曾應約出現,不曾過來陪他用膳。


  思涵深眼凝他,全然將他的所有反應看在眼裏,心底,自也是對他的心思有所了然,隨即便也不再耽擱,僅是稍稍彎身坐在他的榻邊,抬手為他掖了掖被角,平緩而問:“身上的傷可還疼?”


  哲謙強行忍著眼眶的濕潤,笑著搖頭。


  眼見他如此,思涵瞳孔一縮,突然有些不忍望他。


  隻道是,胳膊都被斬斷了,肩胛骨都被刺穿了,且毒素都已在五髒六腑蔓延了,如此破敗之軀,怎會不痛,又怎能不痛。


  這哲謙啊,不過是嘴硬罷了,他身上的那些痛,何能是一點半點,無論如何,都該是疼痛入髓,難以抑製的了。


  思涵並未立即言話,思緒翻轉,落在哲謙身上的目光也越發複雜幽遠。


  卻也正這時,藍燁煜突然上前半步越發靠近哲謙榻邊,平緩無波的道:“三皇子且將手伸出來,我且為你把把脈。”


  哲謙驀的一怔,似是這才注意到藍燁煜,待得目光在他麵上迅速逡巡一圈,麵色也稍稍而變,隨即強行按捺心緒,低聲而道:“多謝大周皇上了,隻是今日悟淨方丈已是為我……”


  不待哲謙將話道完,藍燁煜便平緩溫潤的出聲打斷,“悟淨已是幾個時辰之前為你把的脈了,而今我再為你把脈一番,倒也未嚐不可。再則,長公主還未廢除我東陵攝政王的官職,是以我也終歸還是東陵攝政王,三皇子不必喚我大周皇上,依舊如往常那般喚我攝政王即可。”


  他嗓音極是柔和平緩,甚至也極為難得的卷著幾許平易與寬慰。


  哲謙神色微變,蒼白的麵上終還是浮出了幾許受寵若驚之意,則待沉默思量片刻後,他才稍稍將手探出,低聲而道:“謝攝政王了。”


  藍燁煜勾唇而笑,“謝倒是不必了。你皇姐乃我名門正娶的妻,你又是她的弟弟,我為你把脈一番自也是應該。”


  嗓音一落,修長的指尖微微而動,恰到好處的貼上了哲謙手腕處的脈搏。


  許是不曾料到如藍燁煜這般懶散心性之人,竟也會親自為他把脈,一時之間,哲謙麵色也略微有些發緊,待朝藍燁煜凝了兩眼後,便將目光朝思涵落來了。


  以前在東陵時,因著母妃之故,他自然也是接觸過這攝政王的。隻不過,母妃雖有心拉攏此人,但此人雖看似懶散從容,但卻是心性淡漠清冷,深邃複雜,旁人若要拉攏算計於他,自也是難上加難。


  是以,也才有自家母妃那般費盡心力的想要拉攏他都全然無果,也正因這些,他才對這東陵攝政王腹黑清冷的印象,清晰入骨。


  此番領著東陵六萬兵力駐紮在此,最初,他的確是有意攻打大周的,那仇恨的種子本是在心底蔓延猖獗,再加之東陵老皇帝對他用毒所控,威逼利誘,他當初的確是想與東陵合作著滅得大周的,也的確想趁勢徹底顛覆東陵的,隻奈何,所有的雄心壯誌,所有的仇恨與野心,卻在遇見自家皇姐的那一刻,終還是心軟。


  又或許,他哲謙此生本就懦弱慣了,本就當不來惡人,是以待得大戰一觸即發之前,他突然的徹底的改變了主意,也徹底的臨陣倒戈,反過來講鋒刃對準了東陵。


  今日之行,他不曾想過活著回來的,也的確是如此罔顧生死的。隻奈何,世事總是這般讓人難以預料,而今吊著一口氣的活著,毒發斷手得猶如一個廢人似的躺著,甚至還得由藍燁煜來親自為他把脈查探,這種感覺,無疑是不善不妥,令他心生抵觸的。


  “皇姐可是覺得,臣弟除了會惹事之外,一無是處。好不容易要去為東陵做件大事了,到頭來,卻還要皇姐相救與擔憂,更還要攝政王勞心勞神的為臣弟把脈?”


  待沉默片刻,他強行按捺心神,低聲的道了話,隻是即便在強行按捺著心緒,奈何脫口的嗓音,終還是抑製不住的夾雜了幾率悵惘與憂傷。


  思涵滿目沉寂的望他,並未立即言話,瞳孔也一點一滴的將他所有的悲愴與無奈全數收於眼底,則是片刻後,她才稍稍放緩嗓音,寬慰而道:“亦如攝政王方才所言,你是我皇弟,我救你擔憂你自是應該,而攝政王終是我東陵駙馬,他為你把把脈,也是應該。”


  她極為難得的自然而然的將藍燁煜言成了她的駙馬,本也算是敞開心而來的隨口之言,卻不料這話一出,哲謙眼角一挑,略微有些詫異不慣,而那藍燁煜,則略微幹脆的將指尖從哲謙手腕上挪開了,隨即便抬眸朝思涵望來,笑得如沐春風,燦然溫雅。


  思涵被他那雙卷滿笑容的瞳孔盯得略微不慣,僅是掃他兩眼後,便故作自然的垂眸避開他的視線,低沉而道:“我皇弟脈搏如何?”


  “平緩有力,尚在好轉。”


  是嗎?


  這話入耳,思涵眼皮都跟著僵了一下,不得不說

  ,能將虛話與謊言說得這般堂而皇之甚至自然而然,這藍燁煜的臉皮,著實是厚的,極厚極厚,隻是即便如此,她卻也無心拆穿,僅是眼角稍稍一挑,而後便挪眼朝哲謙望去,則見哲謙依舊是眉頭緊皺,蒼白的麵色悲涼幽遠,似也並未信得藍燁煜這話,更也不曾將他這話聽入耳裏。


  說來,如今的哲謙,也是個極為敏感之人,且心思神智皆為上乘,並非笨拙,如此,藍燁煜這兩句話,他自也是分得清真假的。


  心思至此,悵惘幽遠,隻道是如今再言傷病之事,再無任何意義,反倒是徒增尷尬。


  她神色微動,隨即便轉眸朝藍燁煜望來,低聲而道:“時辰已是不早了,傳膳吧。”


  藍燁煜點點頭,並未耽擱,僅是吩咐帳外的兵衛點燈與傳膳。


  且那膳食,似也早已有廚子提前備好,則是片刻,便有兵衛將膳食極是恭然的端捧而來。


  藍燁煜親自扳了矮桌到哲謙的榻邊,將膳食全然挪到了矮桌上,思涵也不耽擱,當即伸手將哲謙扶著坐起,猶豫片刻,本要抬手喂哲謙,不料手指剛將碗筷拿起,藍燁煜似是知曉她意似的,恰到好處的伸手過來拿過了思涵手中的碗筷,平緩無波的道:“我來吧。你今日也累了,先好好用膳。”


  這話入耳,乍然之間,心底終是增了幾許暖意,思涵靜靜望他,並未言話,眼見藍燁煜開始全然卸下威儀的喂哲謙膳食,一股股莫名的寬慰之感,蔓上心頭。


  麵前這幅畫麵,無疑是從容平和,諧和之至。若非親眼目睹,她顏思涵永遠都不會料到,本是對立的藍燁煜與哲謙,竟也能有如此平和相處的時候。


  越想,心底的暖意便也越發的厚重濃烈,思涵強行按捺著,製止著,待得心境稍稍而安,她才垂頭下來,兀自開始用膳。


  也不知是廚子有心還是無意,此番這膳食,清淡滋補,味道也極是上好,昨日卻又聽聞哲謙從邊關專程帶了廚子過來,是以倒也不得不說,那廚子的手藝的確是好,甚至都已堪比宮中禦廚。


  周遭氣氛,沉寂平和,一股股諧和幽遠之感,四方蔓延。


  待得哲謙腹中已飽,藍燁煜才開始自行用膳,一時之中,幾人皆未言話,氣氛沉寂緘默。


  待得一切完畢,藍燁煜也全然放下碗筷後,突然,燈火搖曳之中,哲謙低低出聲,“最初之際,我終是領了六萬兵衛駐紮在這曲江之邊與你對峙,甚至也百般挑釁欲圖攻過曲江,我如此之為,攝政王對我,當真不生氣?”


  他突然問了這話。


  思涵神色微動,心口一怔,卻也僅是片刻,藍燁煜那溫潤平緩的嗓音,已是恰到好處而來,“自也是生氣的。畢竟,三皇子最初之為,無疑是在動思涵一心想要守護的東陵呢,更也是想動東陵的根基呢,是以,你讓你皇姐生氣,我對你,自然也是生氣的呢。再者,而今戰事雖然了了,但三皇子還是得明白,曲江對岸,大周精衛整裝以待,草船而列,拚殺的死士也是充足,三皇子欲領六萬大軍攻過曲江,自也不現實。若不是看在你皇姐麵上,我最初之意,是要讓你領來的六萬大軍,全數,有來無回。”


  他嗓音極為淡定自然,語氣略卷幾許漫不經心,然而那道出的話語內容,則是異常猙獰,似如生殺予奪這般大事在他眼裏,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罷了。


  瞬時,哲謙再度稍稍變了臉色,則待沉默片刻,便再度低聲道:“攝政王可是太過自信了,東陵終是有六萬大軍,數目龐大,你便是做足了準備,許是也不能全然拿下東陵的六萬大軍才是。”


  藍燁煜勾唇而笑,“隔江而戰的戰術,無非是先用利箭,後用船隻渡江。我早已準備好了草船,待得箭攻之際,任由草船借箭,待得你下令乘船渡江,我再差人點燃火船燒你們船隻,再遣死士入江捅你們船隻,無論如何,你們若想用船隻渡江而來,自是想都別想,但若要六萬大軍全數棄船鳧水過來,倒也可,至少,我還能容你們鳧至曲江對岸,再利箭與亂劍招呼。”


  這話一出,哲謙神色幽遠震撼,終是不說話了。


  藍燁煜神色悠然溫潤,似又突然想到了什麽,薄唇一啟,繼續道:“另外,再有一事,我倒想與三皇子再說說。”


  “攝政王請說。”


  哲謙強行按捺心緒,低聲而問。


  藍燁煜緩道:“我倒是突然發覺,你喚我攝政王倒是生分了些,既是你皇姐都說我是東陵駙馬了,便也望三皇子日後喚我時,便以‘姐夫’相稱。我相信,三皇子也是聰慧之人,自也是不會忘了這稱呼才是。”


  姐夫……


  思涵瞳孔驀的一縮,再度轉眸朝藍燁煜望去,則見他眸色溫和,笑得溫和,隻是那張俊美風華的麵容上,卻隱隱卷著幾許掩飾不住的明媚與得瑟。


  又或許,也因他麵上的笑容著實柔和得當,甚至如同柔進了她的心脈與骨髓一般,頃刻之際,她隻覺心口一挑,目光,也突然隨著他的笑容柔和了下來。


  的確是許久都不見藍燁煜如此笑著了,前些日子的血色太過濃厚猙獰,以至於淹沒了他太多的風華與溫潤,而今待得諸事皆短暫而安,日子一平,才也突然發覺,其實她也是喜歡藍燁煜如此的笑靨。


  “我,我記下了。”


  正這時,平緩幽遠的氣氛裏,哲謙按捺心神,出了聲。


  相較於思涵心底的柔和,哲謙麵色終還是有些震撼與愕然,連帶瞳孔之中,都抑製不住的蔓著幾許僵然與起伏。


  隻道是這攝政王可非等閑之輩,全然不易接觸,加之心思深邃入骨,他僅是擔憂,擔憂自家皇姐會被他所蒙蔽,從而,再度受傷。


  畢竟,往日他母妃也曾對他耳提麵命過,東陵上下之中,他可得罪任何人,但獨獨這東陵攝政王,不可得罪,更不可相惹。


  思緒至此,哲謙急忙垂頭下來,麵色稍稍厚重開來,目光略顯躲閃。


  藍燁煜則懶散將他的反應全數收於眼底,也不多言,僅是平緩無波的道:“三皇子既是記下了,便是最好。而今夜膳已過,我與你皇姐還有事要忙,你好生在此修養,我與你皇姐便出去了。”


  這話入耳,哲謙麵色微變,心底頓時有些著急。


  他驀的抬眸朝思涵望來,“皇姐,今夜稍稍晚些時候,皇姐可否來看看臣弟?臣弟又話想與皇姐說。”


  思涵微微一怔,卻是不待言話,藍燁煜便已先她一步溫潤出聲,“既是有話說,此際便先說了吧,免得夜裏惦記。”


  哲謙眉頭噎住,後話頓住,僅是無奈憂心的朝思涵望著,並不吱聲。


  思涵凝他片刻,自也是知曉他想單獨與她聊話,不願讓藍燁煜也一道聽,既是哲謙心思如此,她自然不會拒絕。


  “我知曉了,你先休息吧,待得稍稍晚些時候,我再過來。”


  思涵默了片刻,終還是平緩出聲。


  這話一出,哲謙蒼白的麵上頓時綻了欣慰的笑,急忙朝思涵點頭,卻又因此舉反應稍稍而大,似是扯到了傷口,整個人當即眉頭一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思涵神色微變,再度出聲,“既是有傷在身,便要安生修養,無論是身子骨還是情緒,都莫要太大動靜了。”


  “臣弟知曉了,多謝皇姐關心。”


  他極是順從的應了話,嗓音也是極為難得的乖巧,隻是那雙漆黑的瞳孔裏,竟是漫出了幾許哀傷。


  思涵朝他掃了兩眼,便不忍再看,心境終還是因哲謙的神情與反應而變得起伏不定,嘈雜難耐,待得兀自沉默片刻後,她便強行按捺心神,繼續道:“你先休息吧,我與攝政王先出去了。”


  “嗯。”哲謙輕應。


  思涵也不再耽擱,朝藍燁煜示意一眼,便起身與他一道緩緩而行,待兩人徹底出得帳子後,冷風陡然迎麵襲來,涼意刻骨,思涵眉頭稍稍而皺,卻也正這時,藍燁煜的外袍已是恰到好處的披在了她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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