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待得這話一落,她清晰見得藍燁煜那雙瞳孔滯了幾下,則是片刻之際,他那雙眼睛啊,陡然墜落失落,失落得似要讓人發冰,甚至發痛。


  “微臣,知曉了。”


  他握著她的手,逐漸而緊,那種強行而來的緊捏感,漸漸強烈之中,甚至都快捏斷思涵的指骨。


  思涵眉頭越發一皺,強行忍耐,一言不發,目光僅是靜靜落在他側臉,厚重觀望。


  今日剛與藍燁煜互相解開心扉,而今便要在兩人皆滿身狼狽之下強行分離,雖不知藍燁煜心底究竟所想,但至少在她顏思涵心裏,她並不喜歡如此分別之時,甚至打從心底的,極為抵觸。


  此番大雪覆蓋,天地之間,似如僅有她與他二人。且她滿身破敗疲倦,藍燁煜也滿身嚴峻傷勢,二人若能一道前行,自當互相照顧扶持,許還皆能生還,但若執意在這等條件下分道揚鑣,連她都不知,她是否會在獨自回得東陵的途中遇險,也不知藍燁煜是否會被大周興風之人趁勢圍攻。


  如此,許是今日一別,後果難料。


  但即便如此,命運弄人,心有所掛,她與藍燁煜啊,卻也不得不分離,不得不,認命。


  便是前路艱險,也得硬著頭皮往前,隻是就不知,待得天下紛紜退散,四方安然之際,她與藍燁煜,可還有命在?甚至,可否還有再度相見的一天?

  興許那時,她與他已成墳塚,又或許,能苟且安然而活,而後,遇見,再然後,互相皆道一句,別來無恙……別來無恙。


  越想,心底的複雜與悵惘越發濃烈。


  各種心緒皆纏繞交織,一時之間,無心言話,更也不知該如何言話。


  她僅是逐漸垂眸下來,故作自然的避開了他那雙深邃得令人心顫的眼,隨即一言不發,兀自而立。


  藍燁煜再度捏緊了她的手,終是不再耽擱,繼續牽著她踉蹌往前。待得指骨越發疼痛,甚至痛得無法忍耐之際,思涵瞳孔一縮,終歸是低沉嘶啞的出了聲,“臨別之際,攝政王就不打算再給本宮留點好印象,反倒是要捏斷本宮的手了?”


  這話一出,他似是這才反應過來,當即緩緩的鬆了力道。


  待得繼續往前行了數步,他也才放緩了嗓音,平緩幽遠而道:“路滑,不握穩點,怕長公主摔倒。”


  短促的一句話,無疑是太過應付,隻是這般粗陋的應付之言,卻並未夾雜太多圓滑之意,且落在思涵心底,如一字一句在擊打著內心,再度,震顫了她心口深處那闕隱藏著的溫軟。


  周遭,冷風凜冽,兩人皆渾身單薄,行走之間,涼然四溢,整個人皆鼻頭被凍得發紅,渾身發緊。隻是,待逐漸朝上攀登,略微用力,是以一路上來,二人雖越發疲倦,足下越發顫抖,但渾身上下,終是不再涼薄冷寒,反倒是已然生了薄汗。


  待終於抵達山坡頂端的官道,隻見,官道蜿蜒,塵沙飛舞,四方之中,略顯空蕩,而昨日那番廝殺猙獰的打鬥痕跡,早被白雪掩蓋,再也看不出任何血色與痕跡。


  放眼,白茫一片,周遭之處,皆是銀裝素裹。


  而這篇雪白的地上,僅有大風卷過的痕跡,卻並無烈馬層層而過的蹄印。


  思涵心生無奈,麵色微變,起伏的瞳孔朝藍燁煜落來,“地上無蹄印,許是伏鬼他們,當真未過來。”


  “中道有阻殺,何能過來。”


  藍燁煜順勢回了一句,嘶啞的嗓音略帶漫不經心。


  這話一出,他便轉眸朝思涵望來,深邃凝她,則是片刻,便已再度勾唇而笑,柔和溫潤的嘶啞道:“大周許是的確出事,微臣需回楚京坐鎮。”


  思涵心口一顫,強行按捺心緒,故作自然的垂眸。


  不得不說,藍燁煜這話入耳,縱是心底早有準備,奈何待他言出這話,她心底終還是再度詭異莫名的震顫了一下,隻覺,心底之中,四方纏繞糾葛,難以平息。


  “嗯。”她沉默片刻,低沉嘶啞而應。


  藍燁煜深眼凝她,那雙深邃的瞳孔,全數將思涵的所有反應收於眼裏。


  則是片刻,他終是鬆開了思涵的手,修長的指尖,開始微微而挪,極是認真的為思涵攏了攏血色的衣裙,“前路漫漫,長公主需一切謹慎。若遇得艱難,隨時回楚京皆可。”


  “嗯。”


  思涵低垂著頭,麵色也開始陡然變化,低低應聲。


  “長公主若安然回得東陵了,定當體恤自己。東陵雖重,但長公主終是不可太過操勞。你不欠東陵什麽,且東陵的所有變故皆非你能抵擋。你唯一能做得,便是守好你自己,護好你自己便成。天下江山,子民安穩,時候到了,該有的,皆會有。”


  “嗯。”


  思涵神色也開始驀的起伏,一股濃烈的酸澀感震顫起伏。


  奈何如此,藍燁煜卻仍未打斷停話,待再度將她凝了片刻,他那厚重嘶啞的嗓音,再度在她腦袋上平緩幽遠的響起,“繁忙之餘,偶爾之際,長公主也多為自己活活。今日一別,許是日後再難相見,但微臣,終還是一直謹記長公主這兩日曾答應過微臣的所有話,待得天下大定,四方而安,那時,長公主定得應你之言,好生,與微臣相聚。”


  “嗯。”


  藍燁煜瞳孔一縮,滿目複雜深邃的凝她,“如此,那微臣,便先走了。”


  這話入耳,思涵酸澀的眼,終是忍不住越發的疼痛開來。


  從不曾有過哪一刻,與人分別,竟會如此的艱難酸澀。


  又或許,心境變了,感覺變了,所有的認定全數顛覆,從而,整個人,竟開始變得如此的感性與感傷了。


  天下之中,無不散的筵席。隻是未料離別之際,仍還是來得這麽快。


  甚至頃刻之際,又突然響起,當日她從大周楚京離開時,藍燁煜也是領著群臣,立在宮門外,隨後,跟車而行,一字一句的對她叮囑,對她辭別,甚至還要與她約定日後天下大安之後要再與她相見。


  曾也清楚記得,當日他說,待得雄誌一成,他定來東陵拜訪,以來敘舊。她也曾回答,倘若真有那時,隻要他敢獨身前來,她也定敢開城而迎。


  但如今呢?


  那種離別的約定啊,一而再再而三的變,卻到此時此際,約定的再度相見之日,便再不是為了敘舊,而是,嚐試著,在一起。


  她也曾想過的,隻要天下安定,東陵也安穩了,她放下重擔去過過自己的日子,去與藍燁煜一道去走遍山川,賞盡人世紛繁也並無不可,隻是,一切的一切,終還是念想罷了,而今突然聽得他這些離別之語,她並無半點欣悅與向往,甚至,心痛連連,起伏酸澀得讓人難以承受。


  前路漫漫,是了,前路漫漫,渺漫得令人心慎。


  此番分道揚鑣,憑她與藍燁煜如今這滿身是傷的身子,許是她與藍燁煜二人,都,撐不到實現約定的那天。


  思緒至此,心底厚重得難以複加。


  藍燁煜未再言話,僅是凝她半晌,隨即,他突然再度踏步,踉蹌著,往前。


  身旁,驟然空蕩。


  思涵驀的抬眸,便見藍燁煜,已朝前行了幾步。


  他足下依舊踉蹌,脊背,也依舊挺得筆直,周遭烈烈的冷風,不住的將他那滿身血色破爛的袍子吹得起伏上湧,卻也在吹拂之中,令思涵突然發覺,今日的藍燁煜,似比昨日還要消瘦,甚至他那踉蹌的身子,也似全然不穩,隨時,都會被烈風吹走一般。


  那番孤獨清瘦的身形,突兀之至,驟然間刺痛了雙眼。


  思涵強行想穩住心神,強行想壓下心口所有沸騰的情緒,然而努力幾次,終是徒勞。


  一股濃烈的抵觸與揪心感,四方衝刺在心底,在腦海裏,甚至,在她那雙起伏不穩的瞳孔裏。


  待得藍燁煜越發走遠,清瘦的背影在雪地裏逐漸渺小,她心口一痛,終是抑製不住的扯聲而呼,“藍燁煜!”


  這話一出,那遠處的人影,突然頓住,卻未回頭。


  思涵渾身發緊發顫,袖袍中的手緊握成拳,“這兩日本宮應過你的話,也定會記在心裏。隻是,前路漫漫,凶險不定,望你也萬事小心。莫要,待得諸事消停,天下而安,你藍燁煜,卻赴不了本宮之約。”


  “禍害遺千年。長公主放心,微臣這人,不達成心中目的,不赴長公主之允諾,微臣,豈敢不測。”


  他依舊並未回頭,幽遠嘶啞的嗓音,自遠處而來,卻因有風聲極大,不住的肆意拂刮,一時,也將他的嗓音略微刮散,待落得耳裏時,便僅剩少許,若非仔細側耳而聽,定是,聽不到了。


  這話入耳,再度震顫著思涵的心口,甚至雙眼。


  她滿目厚重起伏的凝他,思緒翻湧上滾,似有諸多之言想要喚出,奈何待得沉默半晌,所有的感覺與思緒,皆還是被她強行壓製在了心底深處。


  理智,也終歸還是戰勝了感性。心底的那些猶如狂瀾翻騰的異樣與酸澀,也終歸是被她全數壓下。


  冷風肆意浮蕩,周遭白雪,也仍舊被烈風卷著飛舞在天。


  滿目之中,一片雪白氤氳,霧氣彌漫。而那藍燁煜,已是逐漸開始,再度往前,隨即不久之後,他那筆直的背影,他那踉蹌的身形,甚至,他那滿是單薄血色的身影,終還是,全數,消失在了遠處盡頭的拐角。


  不見了。


  興許,再也不見。


  思涵瞳孔驟顫,分不清心底是何感覺,隻覺幽遠悵惘,甚至,酸澀四起。


  待再度在原地立了半晌,她才稍稍回神,極緩極緩的轉身,拖著沉重如鉛的雙腿,開始往前。


  漫漫長路,孤身一人,傷痕累累,且又無車馬代步,更無金銀細軟以備不時之需,再加之此番滿身是血,猙獰之至,想必她要走出大周之境,從而回得東陵,無疑是,難如登天。


  奈何,心有記掛,不願放棄,心底強行而來的誌氣與堅持,也在一遍又一遍的鞭打著她的心口,她的神經,催促著她務必得往前,繼續往前。


  足下早已沉重如鉛,行走艱難,四方之中,雪白荒涼,毫無人煙,隻是,這條官道上,凹凸不平,詭異的起伏延綿,雖層層的白雪覆蓋在道,遮住了道上那些所有起伏之地,但思涵心底卻是清楚,那些凹凸不平之地啊,定有屍骨,有被白雪,埋葬著的屍骨。


  心底透明,思緒也越發的厚重悵惘。


  而那前方不遠的關卡,已無重兵埋伏,待得走過那兩山狹窄之處的關卡時,也再無滾石招呼,利箭相迎。


  曾還記得,昨日途徑此地之際,還有重兵而隨,死傷慘烈,卻也僅是一日之間,重兵皆亡,無一生還,便是那徐桂春一家,此際,也不知何處,更不知生死。


  那些所有所有慘烈的記憶,一點一點的清晰浮現,無論如何怎麽壓製,都全然壓製不得。


  因著心緒不穩,且關卡前方的道路皆是陡峭的下坡,行走之中,本是顫抖僵硬的兩腿,此際終是控製不住,腳底也驀的一滑,整個人頓時傾身不穩,驀的朝下坡之路滾下。


  瞬時,整個人天旋地轉,酸澀疲軟的身子,此際竟也無力氣掙紮自救。


  她眉頭大皺,心口瞬時陡跳到了嗓子眼,兩手也驀的強行用力掙紮,然而即便如此,卻終是無用,身子依舊朝下方滾去,天旋地轉,腦袋脹痛之至,疲憊焦急的神智幾近暈厥。


  卻也正這時,一道衣袂簌簌聲驟然破空而來,速度驚人,不待思涵反應,一手已是驟然勾住了她的腰間,頃刻之際,她朝下滾落的身子頓時驟停,腦袋的暈厥之症,也在這刹那得到緩解。


  她大鬆了口氣,卻也不知是因太過震撼與驚詫,心口的跳動竟越發激烈。


  她緊閉的眼,終是驀的睜開,待得迅速朝上一望,則見,麵前之人,正一手勾著她的腰,一手扣住了官道旁的一棵樹,從而以身為繩,徹底的‘拴’住了她,


  他麵色蒼白之至,慘如白紙,且他那滿是血色的袍子上,此際仍有新鮮的血肆意噴出,那些血,不僅重新染濕了他的血衣,甚至,還滲透而出,在他身下的雪地上刹那蔓延一片。


  那片血,無端刺痛雙眼,心緒澎湃高漲,所有堅強而來的淡定與堅強,也終歸還是再度被他的所作所為全數擊得潰不成軍。


  她眼睛酸澀難耐,終還是沒忍住落淚。


  這兩日落淚太多,感性之至,且每次落淚皆因震撼入心之事,但如今因著這藍燁煜,這番滿腹的酸澀甚至抑製不住的淚意,是出自內心最深的緊張,甚至柔軟。


  “顏,藍燁煜。”


  她顫顫抖抖的啟了薄唇,哽咽顫抖的溢了聲。


  藍燁煜滿麵慘白,卻仍是臨危不亂,發紫幹裂的唇瓣微微而動,脫口的嗓音,嘶啞磅礴,猙獰虛弱得令人心痛。


  “長公主,微臣的手酸了。”


  猶如調侃一般,他話語內容顯得略微懶散,然而這脫口的嗓音,卻是艱難直至。


  思涵瞳孔起伏不定,酸澀難耐,麵頰上,一股股溫熱的感覺齊齊滑落。


  心口在一層一層的鞭打與顫抖,她終是不敢再耽擱,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她開始手忙腳亂的坐起身來,隨即急忙伸手將藍燁煜也順勢扶了起來,眼見他渾身是血,地上也溢了一片刺目的鮮血,她渾身發著抖,脫口的嗓音僵顫而又驚恐,“讓我看看你傷口。”


  驚急之中,連自稱都已不自知的廢卻。


  待得她顫抖的手即將要觸上他的腰帶,他終是伸手,稍稍扣住了她的手腕,似在強行忍耐著疼痛似的,嘶啞平緩的道:“微臣無礙。”


  這話一出,思涵卻全然不信,兩手越發的開始掙紮,想要全然掙開他的手,奈何他也極為執拗堅持,扣著思涵的手腕分毫不鬆。待得思涵掙紮得厲害了,他渾身皮肉撕裂,疼痛劇烈,一時之間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思涵陡然僵住,手中的動作驟然停歇。


  卻也正這時,藍燁煜突然伸手,極緩極緩的將她圈在了懷裏,隨即下顎稍稍而垂,低在了思涵肩頭。


  “思涵,先隨我去楚京可好?待得你與我一道處置了哲謙,國舅定主心骨倒,那時,東陵之國,定也能,順勢而安。”


  一股股熱氣,逐漸吹拂在思涵脖子,耳畔溢出的嘶啞嗓音,也顯得艱難而又厚重,無奈,甚至期盼。


  也不知是否被他嘴裏噴出的熱氣溫到,亦或是被他的懷抱溫到,思涵滿身的脆弱再度肆意蔓延,整個人,終是放鬆了身子,肆意窩在他懷裏,無聲而泣。


  是了,哭泣。抑製不住的哭泣,似如情緒崩塌,卻又不知何故。


  藍燁煜也未再言話,僅是靜靜環著她,無聲而伴,待得許久許久,思涵稍稍停歇哭泣之際,他才滿目幽遠的望著前方,繼續嘶啞努力的道:“前路不平,任你獨自回國,我並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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