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無論是皮肉之傷,還是陳年舊疾,如今大戰在即,身子骨無論何處稍有問題,一旦在危急之際有所差池,這後果,定當難以預料。”


  “微臣知曉了。”


  他依舊回得幹脆,嗓音嘶啞疲倦,卻又平緩柔和,隻是這話入耳,無論怎麽聽,都像是在隨口應付一般,並非真心而為,思涵心口越發一沉,目光在他麵上靜靜凝著,待得兀自沉默半晌,她終歸還是強行按捺心緒,不再就此多言,僅是話鋒一轉,繼續道:“且先回山洞中去,本宮,也為你身上包紮一下傷口。”


  這廝曆來圓滑,巧舌如簧,倘若他當真不願好生調養身子,無論她如何相勸,這廝也不見得會聽進去半許。


  是以,多說無益,便是他要隨意應付於她,她也無再苦口婆心的必要。


  再者,方才為這廝把脈,倒覺脈搏已非昨夜那般虛無,反倒是終歸是有些強健了,她雖不知這**之中藍燁煜究竟經曆了什麽,亦或是用了什麽法子,才能使得他自己從暈厥得猶如亡了一般裏徹底恢複過來,也不知這廝身子骨究竟有何特殊與異樣,才能在高燒不退的情況下,**之間就能恢複得如此迅速,她僅是覺得,脈搏能重新強健而起,便是好事,至少,藍燁煜這廝的性命,終歸是,安然無虞不是?

  “長公主何須為微臣勞累?洞中寒涼潮濕,長公主還是好生坐在這裏,休息烤火。微臣身上的傷,無礙。”


  待得思涵的話落下片刻,藍燁煜嘶啞平緩的出聲。


  思涵應聲回神,卻並未將他這話聽入耳裏。


  倘若這廝身上的傷當真無礙,方才又怎會有新鮮的血浸濕他的袍子?想來自是傷口裂開,且也傷口極為猙獰,如此,才可溢出這麽多的血,以致,浸濕衣袍。


  “攝政王是否傷勢無礙,本宮比你看得清楚。”心思至此,思涵無心與他多言,脫口之言,也極為直白幹脆,“你是要自己褪衣,還是本宮幫你?”


  這話一落,開始稍稍探身過去,從那些剩下的藥草中挑選了幾樣,隨即放在瓷罐中仔細剁碎。


  這幾味藥草,雖有療傷之效,但卻並非上乘有效,隻是如今置身在此,終歸還是有藥總比無藥好才是。


  “微臣當真無礙。”


  正這時,藍燁煜那無奈嘶啞的嗓音再度響起。


  思涵眼角一挑,並未言話,待得將罐中的藥草全數剁碎後,便轉眸朝藍燁煜望來,低沉而道:“如此看來,攝政王是不願自行褪衣了,如此,本宮幫你便是。”


  這話一出,分毫不曾耽擱,當即伸手便朝藍燁煜探去。


  眼見思涵態度堅持而又執拗,藍燁煜神色微動,目光朝思涵凝了片刻,隨即不待思涵的指尖觸上他,他便已然稍稍抬手,微微探向了自己腰間那條早已血色模糊的腰帶。


  思涵的手下意識的頓在半空,再無前進。


  她僅是滿目厚重的朝藍燁煜凝著,也全然將他那疲倦笨拙的動作一言不發的收於眼底,雖是心底早已對藍燁煜身上的傷口有所預料,奈何待得他衣袍掀落,瞬時之中,她瞳孔一顫,渾身一僵,整個人,仍是震得不輕。


  他那身子,豈能算得上是人的肉身啊!那明明到處都是皮肉模糊,刀口猙獰,甚至於有些又長又深得傷口處,皮肉竟被活生生的割開,甚至還往下垂吊著,他整個身子,全數是血色紅腫,猙獰得,令人心底發驚發顫,毛骨悚然。


  都已傷成這樣,這人竟還能如此淡定的行盡今日之事。


  這藍燁煜啊,如今雖是改變了性子,但也卻永遠都學不會體恤他自己。


  周遭的風,涼薄四起,吹得麵前的火苗子四方搖曳。


  思涵抑製不住的打了寒顫,卻也正這時,她才終是回神過來,滿目複雜的朝藍燁煜再度凝了幾眼,而後便強行鎮定,微微抬手,一點一點的開始為他清理傷口,甚至為他敷上瓷罐中搗碎的藥。


  整個過程,她與藍燁煜皆未言話。


  待得一切完畢,也待得將他的衣袍全數為他裹好後,思涵發緊的心,終是稍稍鬆懈,奈何待得抬眸朝他凝了兩眼後,心底又莫名的想到了一事,本是稍稍鬆下的心口,此際,竟又突然變得起伏猙獰。


  “你傷得這般重,曲江之事,你不必再親自率軍而去,僅需留在楚京,指揮心腹前往曲江領兵行事便成。”


  她默了片刻,低沉嘶啞出聲,語氣厚重幽遠,卻也無端的夾雜幾許悲涼與悵惘。


  藍燁煜緩道:“曲江之戰,一觸即發,旁人為微臣去領兵作戰,微臣,何能放心。”


  “性命與曲江之事,何為大,攝政王該是清楚!你如今身上的傷勢,本是嚴峻猙獰,且無一處好的皮肉,如你這般強行趕往曲江作戰,你許是還未趕至曲江,身上的傷便已惡化。”說著,眼見他麵色變化不大,似是仍不曾將她這話全數聽入耳裏,她瞳孔一縮,嗓音一挑,繼續道:“攝政王可是還不知你身上的傷勢?你可自行好生查探,如今你的身子,並無一處完好,且滿身鮮血猙獰,皮肉潰爛,如你這般,沿途的舟車勞頓都撐不住,更別提,領軍作戰。”


  “微臣的傷勢,微臣自行清楚,長公主不必擔憂。”


  “藍燁煜……”


  思涵眉頭一皺,心神一緊,當即正要言話,不料後話未出,藍燁煜深眼凝她,笑得柔和,“往昔僅覺,長公主滿身清冷,無論如何對待,也不過是枚捂不熱的石頭。”


  思涵下意識的噎了後話,滿目複雜的凝他,待沉默片刻,低沉嘶啞的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他微微而笑,逐漸將目光挪開,薄唇一啟,繼續道:“微臣是想說,如今的長公主,才如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往昔那心底僅裝著幼帝,裝著東陵而機械言行的人罷了。”


  說完,不待思涵反應,他麵色越發的鬆懈幽遠,目光也稍稍而抬,順勢掃了一眼天空,話鋒也跟著順勢一轉,“天色已然不早,正午將近。伏鬼一行仍未尋來,許是中途,也有事發生了。”


  思涵瞳孔一縮,心口發緊,“能發生何事?難不成,是伏鬼一行人與樓蘭兵衛交上了手?”


  藍燁煜搖搖頭,“樓蘭兵衛雖驍勇善戰,但安義侯一亡,雖空有誌氣與惱怒,但卻終歸群龍無首,再加之此番又在大周的地盤,自也是有所顧慮與謹慎,是以想必昨夜,樓蘭兵衛放火燒山後,便已全數徹底,憑著如此推算,想來樓蘭兵衛,自也是先行離開,不曾與伏鬼等人匯合。”


  “若是不曾匯合,那伏鬼等人如何了?此番這山坡被樓蘭之人放火而燒,陣狀如此之大,倘若伏鬼等人及時抵達,定也會,心有敏感,開始搜山才是。”


  思涵心底越發一沉,當即而道。


  這話一出,藍燁煜神色幽遠,一時之間,卻並未言話。


  他蒼白的麵容,逐漸沉了半許,瞳色,也無端的厚重冷冽了幾許。


  思涵一言不發,靜靜朝他打量,眼見他麵色厚重幽遠,心底之中,越發起伏升騰。


  此際不必多想,也知伏鬼許久不來,定也是事態有恙,且還極為棘手了。


  隻是,如今在這大周的地盤,除了樓蘭兵衛會對伏鬼等人不利,還有何人,竟敢當麵挑釁伏鬼等人?

  思緒翻轉,疑慮嘈雜,思之不解。


  半晌,沉寂無波的氣氛裏,藍燁煜那嘶啞厚重的嗓音終是再度揚起,“大周上下,對微臣麵和心不合的人大有人在。畢竟,如微臣這死亡多年的大楚皇子突然重回宮中,東陵上下,何能真正而安?且那些人,常日不敢在微臣麵前太過表露,是以微臣不覺,又因心有自信,威儀磅礴,是以,也不曾將那些人放於眼裏,但如今,微臣急促離城,想必下麵那些有心之人,早是得瑟而起,意圖,翻天。”


  說著,目光朝思涵落來,略微疲倦的溫潤而笑,“微臣如今,可謂是禍不單行。長公主對微臣,日後定得好生對待。”


  這脫口之言,仍舊不曾夾雜太多的厚重,甚至也無太多的緊然之意。


  思涵心底越發一緊,渾身無端發涼。


  “攝政王突然繼承大楚皇位,甚至大改國號,底下之人,自是有人不服。而今趁攝政王遇險,許是便已動作,如此說來,許是伏鬼一行,也已遇得埋伏,從而,時至此際,才無法抵達此處也是自然。”


  說著,神色微動,心底頓有涼薄與森然滑過,話鋒也跟著一轉,“又或許,樓蘭安義侯率重軍能在此處蟄伏這麽久,早已有大周之人對其相助,如此,大周之中有人與樓蘭勾結,私心磅礴,而今你之處境,定非不善。”


  “長公主,好生聰明。”


  藍燁煜溫潤而笑,嘶啞平緩的道。


  眼見他仍舊是一副淡然平緩的模樣,思涵心生緊烈,扣緊了他的指尖便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且隨本宮上得官道去。此番無論如何,都得想法子速回楚京。”


  這話一落,不待他反應,便已驀的用力將他拉著站了起來,卻待急忙要開始往前之際,藍燁煜突然反手一握,順勢將她的手全數裹入掌心。


  思涵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足下陡停,待得轉眸望他,便見他那雙漆黑的瞳孔突然顯得深邃而又幽遠。


  “長公主,也要隨微臣一道回楚京?”他低低而問,嘶啞的嗓音,厚重而又認真,隻是那雙眼,卻驀的增了幾許起伏,似在不確信,又似在隱約盼著什麽一般。


  這話入耳,思涵終是回神過來,心口的震顫,越發猙獰與猛烈。


  是了,心底莫名焦急四起,一時之間,竟忘了這茬。她滿身的使命,自該是極早回得東陵,回得京都,而後緊急著手壓製國舅,從而,平得東陵之亂才是。


  然而,若她當真不顧一切啟程回東陵,如此,藍燁煜怎麽辦?他滿身孱弱,且又傷痕累累,滿是猙獰,又該要如何,回得楚京?


  思涵也頓時回過神來,麵色微滯,心口之中也漫出了幾許自詫。


  是了,方才僅顧著大周之亂,卻不曾顧及自己終歸是東陵之人,且如今東陵也還上下不穩,她這東陵長公主,又如何不心係東陵,從而抓緊時間回得京都,以解東陵之危?


  隻是,藍燁煜如今傷勢嚴峻,孱弱之至,而今大周又出了岔子,如今憑他這殘敗的身子,又如何,能安然回得楚京?


  且一旦藍燁煜在中途遇劫,又因滿身是傷而難以反抗抵擋,如此,藍燁煜這條命,豈不是仍要全然葬送?

  思緒延綿,各種思慮與情緒,也層層在心底蔓延,複雜不堪攖。


  從不曾有過哪一刻,她顏思涵會因藍燁煜的安危而舉棋不定,也從不曾有過哪一刻,這一向在她麵前腹黑深沉得令她覺得刀槍不入的藍燁煜,竟也有這等令她覺得極為脆弱之際,甚至脆弱得,令她全然不敢放下,更也也說服不了自己對他不聞不問。


  心底的壓力,層層浮動,一種兩難的抉擇感,厚重而起償。


  思涵低低垂眸,滿目複雜的凝於腳底的雪地,並未言話。


  僅是片刻,藍燁煜突然歎息一聲,嘶啞平緩而道:“長公主對東陵心有記掛,人之常情,微臣並無異議。長公主放心便是,微臣雖受傷,但也並未落得任人宰割的地步,倘若大周之中當真有人興風,微臣剿殺那些異心之人的力氣,倒也是有的。”


  他嗓音極為嘶啞,也極為幽遠,隻是語氣中的那股溫潤之意,卻早已不知何時竟消卻了下去。


  思涵滿目複雜,心口發緊發沉,隨即沉默片刻,終是稍稍抬眸,沉寂搖曳的目光,緊緊的凝向了他。


  隻見,他已然不再望她,脊背挺得筆直,踉蹌往前。


  入目的,依舊是他那清瘦的背影,卻是無端的孤寂涼薄,不知何故。


  “你如今傷成這樣,連走路都踉蹌不穩,憑你如此狀態,倘若當真遇襲,你當真能避過那些弑殺之人?”


  思涵再度默了片刻,嘶啞低沉的問。


  這話一出,藍燁煜似如未覺,不說話,待得思涵眉頭一皺,正要再問之際,他突然頭也不回的出了聲,“好歹也是經曆過層層煉獄的人,何能被這點皮肉的傷痛擊散了滿身的傲氣。”


  這話一落,略微疲憊虛弱的嗤笑一聲,“且微臣倒也好奇,那些膽敢勾結安義侯,亦或是敢趁機犯上作亂之人,究竟有幾個腦袋夠微臣來砍!”


  “你如今身子骨並非硬朗,傷勢嚴峻,一旦遇見弑殺之人,不是要迎擊上去砍他腦袋,而是要迅速逃避躲開,再擇其餘之人速回楚京。”


  思涵心口一沉,脫口之言越發陳雜。


  這廝曆來自信,言道的話也仍舊大氣凜然,威儀磅礴。她也曆來知曉這人不懼疼痛,也曆來不會將他的傷痛全然放於眼裏,這種人啊,無疑是對自己極狠,甚至算得上陰狠殘忍,但即便如此,這廝似也全然不曾在意到傷痛會牽扯到身心與氣力,從而,倘若當真遇得絞殺,便是這人滿腹誌氣與傲骨,但也終歸是徒勞罷了!

  亦如,一個連走都走不穩的人,如何有力氣去拚殺圍剿之人!

  這藍燁煜啊,終歸是太過自信,又或者,曆來腹黑冷血之性,造就了他如今這般傲然凜冽的心境,從而,自己將自己看得太高,認定得太過,從而,卻也無法去揣度實際是何,終是忘了自己真正的能耐與水平。


  思緒至此,悵惘幽遠,複雜不平,落在藍燁煜麵上的目光,也越發厚重。


  奈何這話剛剛落下不久,藍燁煜突然駐了足。


  待得思涵驀的回神,定睛朝他而望,便見他終是再度轉眸過來,那雙漆黑深沉的瞳孔,再度徑直迎上了她滿目嘈雜的眼。


  仔細打量,隻見他那雙瞳孔裏,再無起伏,僅是厚重深邃得讓人心口發緊,甚至於,他那蒼白的麵上,也再無笑意,麵色,蒼白幽遠,竟極為難得的卷出了幾許悲涼與自嘲。


  “長公主如此叮囑,可是當真決定不隨微臣回楚京了?”


  他薄唇一啟,突然問。


  這話入耳,思涵心底一緊,下意識垂眸,待掙紮沉默片刻後,才強行按捺心神,低沉而道:“本宮與你,雖有太多相似,但終歸,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大計要成,本宮,也有本宮的記掛要守,且……”


  “既是如此,多言無益。隻是微臣也想提醒一句,而今伏鬼未來,微臣便無法差人護你回京。”不待思涵將後話道完,藍燁煜便已嘶啞幽遠的出聲打斷。


  思涵後話被噎,神色微變。


  待朝藍燁煜滿目複雜的凝了幾眼,才唇瓣一啟,應著他的話嘶啞回道:“無妨。時不待人,便是無人而送,本宮,也必得早些回東陵。”


  她嗓音極為緩慢,複雜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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