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思緒翻轉幽遠,嘈雜難耐,有些厚重,甚至也有些不平,但究竟是哪裏不平,她卻思量不清,也難以去揣度。
她也開始滿目幽遠的朝前方那雪白的深處望著,一言不發。
二人走了不遠,藍燁煜便開始彎身采藥。
那些藥材,思涵大多認識,卻也有諸多的藥草不識。待得藍燁煜用袍子係著的布兜全數兜滿藥草,他才扭頭朝思涵望來,嘶啞柔和的道:“行了,回山洞吧。”
思涵仍是一言不發,僅是點頭,扶著他轉身朝原路返回。
冷風凜冽,此際已重新拂落了不少白雪,從而將她與他最初行來的腳印都略微掩蓋。
此番歸程,因著二人皆疲憊虛軟,行走便也越發的緩慢艱難。
整個過程,思涵不出聲,藍燁煜也未言話,兩人無聲緘默,但氣氛卻又不曾尷尬,二人之間,夾雜蔓延著一種諧和,甚至一種莫名的,厚重。
待終於回得山洞外,藍燁煜最初生的那堆火已然僅剩火星,待將兜中的藥花藥草全數放於雪地,他便開始就著一旁的枯枝開始繼續生火。
思涵靜靜立在一旁,靜靜觀他。
隻見,僅是片刻功夫,他便架好了柴火,甚至靠著用嘴稍稍吹氣與那些參與的火星全數引燃了那堆柴火。
一時,柴火旺盛而燃,吱啦作響。
待得一切完畢,他竟開始用樹滾淘雪地,待將雪地掏開,露出泥土後,他那細長修條的指尖,竟鑽入了泥土,活生生的掘了一堆泥出來。
眼見他的指尖盡是赤黃的泥土,思涵瞳孔一縮,終是眉頭一皺,隨即緩緩上前兩步頓在他身邊,“你要做何?”
他蒼白的麵上帶著笑意,抬眸朝思涵掃了一眼,回答得略微幹脆,“燒製罐子。”
“罐子?”思涵下意識一問。
他點頭,“熬製藥草,總需罐子才是。此番氣候涼寒,且濕氣極重,再加密布的小傷,這些,皆極易引導心疾。”
又是心疾!
這廝昨個兒才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而今倒好,大清早的在外麵又是吹風,又是生火,又是烤肉,甚至還要去采藥草,甚至還要做罐子,為為她熬藥!
不得不說,到了此際,她都不敢想象這藍燁煜今早是如何拖著踉蹌孱弱的身子去撿柴生火的,更也無法想象這漫天雪地,這廝是如何去打得獵物的,她僅是覺得他對她給予的一切,來得太猛太多,一時之間,也讓她知曉甚至明白得太多太多,從而,心生壓力,不知該如何麵對,甚至排遣。
她沉默片刻,終是垂眸下來,神色起伏雲湧,厚重連連。
“攝政王也身子不適,此際最該休息,何必為了本宮如此。你所給予本宮的,已是太多太多,若再為本宮做這些,本宮……”
話剛到這兒,心緒顫動,一時之間,後話也略微莫名的噎住了。
藍燁煜緩道:“僅是受困於此,是以才有心做這些。亦如這燒製瓷罐兒,這許是微臣最後一次燒製。”
這話一落,抬眼朝思涵笑笑,繼續道:“長公主若因此感動,倒也大可不必。但若長公主此際能為微臣好好看著火,再稍稍往火堆裏添擲柴火,微臣許會更悅。”
思涵神色微動,未言話,但待沉默片刻後,終是稍稍起身割了幾枚大張的灌木葉過來,待鋪在雪地上後,便道:“久蹲之下,雙腿受不得,你且坐著。”
藍燁煜眼角微挑,溫潤凝她。
思涵則抬眸掃他一眼,無心再言,僅是先行就著灌木葉子坐定下來,隨即便開始撿了一旁的枯枝,一點一點的往火堆裏加。
此番,柴火旺盛,赤紅的火苗子四方跳躍。
迎火而坐,涼薄的身子也被烤熱,便是早已凍得略微僵硬的臉,此際也終歸是緩和下來。
滿身的寒涼,終是被掃蕩開來,思涵渾身的緊繃與僵硬,也逐漸鬆懈。
正這時,藍燁煜也就著她身邊稍稍坐了下來,一時之間,兩人並肩而坐,身子相觸,兩人身上的血色袍子,也相互交疊而貼,諧和盡顯。
思涵垂眸,稍稍掃了一眼鋪落在地上的血色袍子,低沉而道:“你身上的傷口裂開了?”
“不曾。”他回答得無波無瀾,溫潤平和。
思涵眼角一挑,“但本宮方才已是看見有血滲出了你的袍子。”
“長公主看花了,不曾有的事。”他繼續回道。
思涵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下意識抬眸望他,卻恰巧迎上他那雙溫潤幽遠的瞳孔。
“你盯著本宮作何?陶罐子也不燒了?”她低沉嘶啞的再問。
這話一出,他終是稍稍垂眸,不答反問,“此番避居於此,雖為逃難,但也算是遠離塵世,閑散自在。方才滿地雪白,長公主攙著微臣而行,那般感覺,似如天地之中,獨獨你我二人,互相扶持相伴,安定,卻也諧和。微臣曾以為,微臣此生,定當過足叱吒沙場,亦或是鮮衣怒馬,甚至於,時刻皆會在算計與步步為贏裏度過,也曾嗤笑世人所謂的安居樂業,家樂子孝,隻因愚昧且不求上進之人,才會止步於安定,從而,過足人人宰割與壓榨的日子,卻是不料,此番這山坡之上,沒了侍奴環繞,沒了富貴榮華,甚至那滿是潮濕的山洞無法棲身,但卻覺,此番之境,似也並無不好,甚至,彌足珍貴。”
彌足,珍貴……
這幾字入耳,若說心無感覺,自是不可能。
思涵緊緊垂頭,滿目起伏,心境也層層顛簸搖曳,震撼不平。
這兩日藍燁煜,全然如顛覆似是改變,又或許,高處太過涼薄與孤獨,亦或是這廝雖冷漠無情,但終是有血有肉之人,是以,有些感覺,他會去觸碰,會去了解,更也會被那些所謂的感覺而改變。
隻是她卻從來都不曾料到過,他一切一切的改變,竟會是,因為她。
“攝政王覺得彌足珍貴,是因攝政王從未想過要為自己而活罷了。如今終於停下磅礴算計的腳步,任由自己跌落在此,是以,心境才會如此變化。許是等伏鬼領人來了,攝政王再度回得楚京,那時候,攝政王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大周帝王,依舊是,可揮斥方遒且野心勃勃之人,許是那時,攝政王再也不會認為此番這安定之態,便是最好,且也彌足珍貴。”
思涵默了片刻,嘶啞幽遠的出聲。
藍燁煜已是垂頭,開始捏著摳出的那堆泥土。
“野心勃勃有何不好?一旦成功,不僅所有的鴻鵠之誌與使命皆可實現,日後定也是人上之人,稱霸天下,天下諸國與天下之人,也皆會跪拜在腳下,俯首稱臣……”僅是片刻,他頭也不抬的出了聲。
思涵眉頭越發一皺,不待他後話道出,便已低沉嘶啞的出聲打斷,“攝政王也說是一旦成功!但一旦不成功呢?一旦不成功,你定是葬送性命,甚至還會牽連大周,生靈塗炭,到時候,你不僅會毀了大周,也會讓諸國將你載入史冊,肆意編排嘲諷,便是千秋萬代裏,你依舊是史上,赫赫有名的挑起諸國戰亂,卻又不自量力被殺的無能狗熊。”
說著,嗓音一挑,“諧和相處不好嗎?為何非要一定要去與天下作對?”
他緩道:“亦如長公主一樣,心有使命,更也有執念,是以,不得不為。”說完,待得思涵滿目複雜的凝他,他才稍稍抬眸起來,迎上思涵的雙眼,微微一笑。
一時,兩人皆難得諧和的不說話了。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而今事態至此,並非是說停手便能停手的了。
是了。
如他所說,使命與執念,終歸不可違背,便是她顏思涵強撐東陵,也並非是旁人隨口一句,便能讓她徹底放下東陵的重擔,從而,獨自去瀟灑,去苟且而活。且這藍燁煜,年幼之際便已仇根深重,且他那滿身的血仇與使命,比她還要濃厚得多,是以,也非是她顏思涵隨意幾句,亦或是他此番心境與性子而變,他那早已伸出的手,便能自由的縮回。
思緒至此,悵惘重重。隻是這番悵惘,卻是無端的僅因藍燁煜而悵惘。
她與他的確太多相似,也的確是為一類人,而今稍稍站在他的立場上去想,便也全然知曉,他收不了手,更回不了頭。便是與天下為敵,挑起天下之爭,她顏思涵,也無法多去言道什麽。
隻是,天下戰亂而起,四方之中,終是殺戮成片。那時,藍燁煜便是勝了,自也成,天下魔頭了。
越想,心底的悵惘越發厚重,思緒也跟著起起伏伏,平息不得。
周遭,冷風浮蕩,涼薄四起,隻是此番坐在火堆旁,臉上映著火光,暖意適當,也不曾覺得冷。
不久,藍燁煜便已將那堆泥土迅速捏成了一隻罐子,隨即,他滿是泥土的雙手捧著罐子小心翼翼的埋在火堆下。
待得一切完畢,他才就著雪地上的雪擦拭手指,隨即不曾停歇的又開始整理那些采集而來的藥草。
整個過程,思涵一言不發。
藍燁煜也未抬頭,極在極為認真的整理藥草,而後極為細致的將藥草分量分類的整齊擺放。
待得藥草全數被處理好,火堆中的罐子,也已燒製完成。
待得他將罐子掏出,思涵才見,那罐子模樣上乘,雖是不曾上釉,但模樣與形狀也是極好,看著倒像是能工巧匠捏出來的一般。
“沒想到,攝政王竟還有這等手藝。”思涵默了片刻,嘶啞低沉的出了聲。
這話一出,藍燁煜蒼白著臉,微微而笑,“幼時行乞之際,不曾有鍋碗,但微臣這人啊,窮人也有講究,是以,便跟著青州村中的一個老泥匠稍稍偷學了些。後來行軍征戰,路途之中,自也時常燒製,這一來二去的,便熟悉了。”
思涵神色微動,心生幽遠。
雖不曾經曆過藍燁煜的幼年,但也知他幼年喪母,一個人在青州之地行乞為生,且還時常被人欺負毆打,她全然不敢想象年幼的他,是如何咬著牙強撐下來的。
也許,如今的藍燁煜這般強勢陰狠,喜算計,喜步步為贏,喜將所有事也計在心底,許是正因一直顛沛流離,無處安生,是以,無論是脾性還是心性,皆全然大變,甚至於,冷冽而又極端。
思緒至此,思涵麵色逐漸沉了幾許,目光靜靜的朝藍燁煜落著,一時之間,心緒澎湃,待沉默半晌,她心神微動,朝藍燁煜欲言又止,但終歸未言道出話來。
周遭氣氛,再度平緩沉寂。
天寒地凍,這陶罐也冷得快,待得不久,藍燁煜將陶罐用白雪洗淨,後在罐中裝滿了幹淨的雪,待得一切完畢,才架在火上烤。
直至罐子內的雪全數融化並沸騰,她開始將雪地上那些擺放整齊的藥草全數放置在罐子內熬製。
整個過程,思涵一言不發,僅是專心生火,目光也時常朝藍燁煜無聲無息凝望,隻見她,神色認真,動作認真,整個人,麵上的慘白之色並未消卻,瞳中的疲倦之色也依舊厚重,奈何即便如此,他的一舉一動,全然井井有條,一絲不苟,渾身上下透露出的認真之氣,也一點一點的衝擊著思涵的內心,震撼在,心底。
濃烈的藥香,躥入鼻間,這味道極苦極苦,越是熬製到後麵,這味道便也越發的苦澀,令人作嘔。
待得許久,藍燁煜終是將罐子從火堆上取了下來,待得湯藥稍稍而涼,他開始用裹了灌木葉,道了些湯藥入得葉中,隨即緩緩朝思涵遞來。
思涵瞳孔一縮,心口起伏劇烈,待朝他蒼白疲倦的麵色掃了幾眼後,便稍稍抬手,接下灌木葉後便將湯藥一飲而盡。
濃烈的藥汁入口,苦澀肆意,一股作嘔沸騰之感直躥而起,奈何關鍵之際,她眉頭緊皺,終歸還是咽下了。
“良藥苦口,長公主忍著點,待回得楚京,微臣,再為長公主熬製丹藥。”正這時,他平緩溫軟的出聲,嗓音依舊嘶啞,卻是疲憊盡顯。
待見他伸手抽走她手裏的灌木葉,似要繼續為她倒藥時,她神色微動,低沉而道:“你且休息會兒,本宮自己來。”
這話一出,不待他反應,便重新抽回他手裏的灌木葉,重新裹好,自行將罐子內的湯藥倒入葉中一飲而盡。
如此動作,重複幾番後,罐子內的湯藥已是見底。思涵滿嘴苦澀,且那股濃烈的藥味,四處而鑽,著實是難受至極。
待得終是全然壓下那股子鑽心的苦澀後,她整個人這才緩了過來,目光稍稍而抬,便恰好對上藍燁煜那雙溫潤卻又倦意的雙眼。
她心口驀的揪了一下,歎息一聲,“攝政王此番無需忙活什麽了?”
他眼角一挑,勾唇笑笑,整個人稍稍後斜,任由脊背倚靠在後方是樹幹上,點點頭。
“如此,本宮便也開始忙活了。”思涵凝他一眼,也順勢回了一句。
說著,稍稍伸手過去,已被火堆烤得暖和的手指恰到好處的搭在了他右手手腕的脈搏上。
奈何,縱是麵前火堆的火苗子依舊旺盛,赤紅的火舌搖曳,然而藍燁煜的手腕,依舊涼薄,似如全然無法溫暖,便是用火烤,都全然烤不熱似的。
瞬時,她瞳孔一縮,眉頭也皺了起來。
藍燁煜靜靜凝她,似是對她的心思了然一般,不待她出聲,他便已主動開口解釋,“往日常年食不果腹,衣不暖身,便是大雪紛飛的天兒,微臣還僅著單衣,光腳而行,這寒疾的病根兒,自那時便落下了,後來一直持續加身,便是悟淨方丈,都對微臣這寒疾束手無策。”
說著,不待思涵反應,他便已極是自然的將手腕挪開。
思涵探出去的指頭頓時一空,默了片刻,才稍稍縮手回來,目光在他蒼白的麵上掃了幾眼,低沉厚重的道:“雖有寒疾的病根,但若好生調養,自也會康愈才是。”
“不會康愈了。陳年老舊的病根,早已根深蒂固,連悟淨方丈都已無法,自也不是調養便能調養好的。”說著,嗓音稍稍一挑,似如玩笑般調侃而道:“長公主是嫌棄微臣這體寒之症了?”
思涵瞳孔一縮,嗓音低沉幽遠,“並非嫌棄,而是覺得,攝政王對你自己,終歸並非上心。”
“這寒疾之症,與微臣是否上心無關,且悟淨……”
不待他後話道出,思涵便瞳孔一縮,低沉嘶啞的出聲打斷,“悟淨是人,也非是神。攝政王與其聽從悟淨之言而放棄,還不如,找禦醫好生調製些養身補氣的方子,許是長久堅持熬藥而服,身子也許會真正好轉。”
他瞳孔微微一縮,麵上之色越發溫潤和煦,“既是長公主都這般說了,微臣,自是照做便是。”
他答得溫潤,那股柔和順從的姿態,無疑是常日難以見得。
這兩日的藍燁煜,當真是改變得太多,而今他所言所行的所有話與事,皆在一次又一次的震撼著她所有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