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不待思涵後話道出,他已嘶啞不堪的出聲打斷。
思涵瞳孔一縮,落在他麵上的目光越發起伏。
他依舊滿身淡定從容,靜靜凝她,無聲對峙。
待得周遭氣氛沉寂半晌,思涵終是故作自然的挪開目光,強忍著心底所有所有的怪異,震撼,甚至起伏,隨即,唇瓣一啟,低沉出聲,“是。”
短促的一字甫落,藍燁煜突然笑了。
“長公主手裏的烤肉許是涼了,微臣再為長公主烤烤。”
他嘶啞不堪的嗓音突然變得輕悠暢然開來,甚至不待思涵反應,便已伸手而來,抽走思涵手中那隻串著烤肉的木棍便繼續架在火上烤。
思涵終是再度抬頭,滿目起伏的凝他,“樓蘭之事……”
“長公主不想讓微臣對付樓蘭,微臣便暫且放過樓蘭便是。倘若樓蘭主動挑起事端,有意冒犯微臣與大周亦或是長公主與東陵,微臣,定當雄兵而揮,徹底,對樓蘭直搗皇城。
他嗓音極為嘶啞,隻是語氣卻輕蔑大氣,似是說出這等滅得諸國的話,竟雲淡風輕,毫無壓力似的。
思涵神色微動,心生愕然,著實不知藍燁煜這廝究竟弄哪裏來的信心與傲氣,曾經他還是東陵攝政王之際,便已將東陵上下的朝臣威懾得全如牆頭之草,而今當了大周帝王,又開始將目光對準了天下諸國。
不得不說,若論能耐與野心,壯誌與抱負,這天下之中,都難一時找出能與這廝對抗甚至相比之人。
思緒翻湧,一時之間,思涵不再言話。
僅是片刻,藍燁煜再度將已然烤熱的烤肉遞到她麵前。
她並未拒絕,伸手接過,兀自開食。
這烤肉似為山兔,雖是烤香四溢,卻因無各種調料之故,味道難免顯得有些不佳,隻是許是因太久不曾進食,腹中空空,是以此番諸事皆為消停,心緒也開始從緊張欲裂中抽離,才覺,饑餓之至,啃起烤肉來,也不曾再注意形象,大口開吃。
隻是偶然之間,視線微抬,則見藍燁煜也已開始舉著另外一團烤肉開食,奈何比起她大口進食的動作,他則是小口慢咽,神情幽遠,似在思量什麽一般。
思涵瞳色微動,動作終是下意識放緩,隨即沉默片刻,終是將一直壓在心底的疑慮問了出來,“昨夜攝政王高燒不退,且傷勢嚴峻,後你突然暈厥,脈搏幾近全無,呼吸也無。本宮還以為攝政王已然不測,怎如今,攝政王竟突然好轉,甚至,還可打山兔,還可,架火烤肉?”
這話一出,他麵色分毫不變,但卻並未立即言話。
思涵瞳孔一縮,“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難不成,事到如今,攝政王竟有意瞞著本宮?”
他稍稍抬眸,朝思涵微微一笑。
他精神也非大好,麵色蒼白,整個人仍舊顯得有些頹靡虛弱,然而那滿身的從容與淡定之感,卻似與生俱來,便是身子都虛弱至此,他竟還能保持雲淡風輕。
“微臣幼時,常年被人欺負毆打,時常渾身是傷,身子早已出現異常,後常年行軍打仗,馳騁疆場,疲憊心緊之餘,又經常肆意急功近切的練功。是以,微臣的身子,早已與尋常有異,且自行恢複之能,也比尋常之人強得多。微臣也確有暈厥之症,一旦暈厥,便心髒驟停,如死人無疑,但此等現象並不會持續太久,一般幾個時辰之後,便可自行脈搏而起,自行恢複。”
說著,眼見思涵麵露驚詫,他勾唇笑笑,繼續道:“微臣此生,僅暈厥過三次,第一次,便是馳騁沙場之際,以身為餌,吸引敵軍,後無能被擒,被亂刀招呼。那時,因傷勢太過嚴峻,指使高燒不退,後抑製不住暈厥。第二次,便是被軍中之人背叛,引入狼群。那狼群的數量,全然比當日青州一旁深山上的狼群多上數倍,長公主許是都全然想象不到,幾十隻壯狼,張著血盆大口,欲啃噬你的骨肉,分食你的身子,嗬。後來啊,微臣揮刀而斬,一刀一隻,縱是滿身被咬得皮開肉綻,微臣,依舊屹立最後,待得將狼群全數斬殺,微臣開始反過來,啃噬死狼的骨肉,卻又因滿身皮開肉綻,傷勢猙獰,失血過多而厥,後陰差陽錯被悟淨方丈所救,一陣一陣的縫合傷口,從而,存活至今。而微臣第三次暈厥,便也是這次。隻是比起往前兩次,這次,微臣絕非因傷勢太過猙獰,而是因,急促攻心,內力用得太過猛烈,從而,身子吃不消,暈厥。”
冗長的一席話,一字一句入耳,勾得思涵滿心震撼。
雖以前便從藍燁煜的隻言片語中知曉他的不易,但卻從不曾知曉,他足下行過的曆程,竟還有這些猙獰之事。
她落在他麵上的目光越發起伏,一股股複雜與悲涼感抑製不住的展露。
他勾唇一笑,突然朝她問:“長公主在可憐微臣?”
思涵瞳孔一縮,下意識搖搖頭。
他笑笑,似是信了,似也不信,薄唇一啟,繼續道:“往日長公主總說微臣冷血無情,陰狠腹黑。是了,如微臣這等自小在旁人拳打腳踢中長大的乞丐,後也經曆過沙場征戰,狼群圍裹,那所謂的鬼門關啊,微臣早已路過多次,是以,微臣早已不懼閻羅,從而,心中無懼,是以內心寬廣闊然,無所無畏之中,將自己也練成了活閻羅。微臣此生,痛恨人性,痛恨背叛,後微臣在軍中,使盡手段,微臣日日都在琢磨,如何讓背叛微臣的人死,如何將軍中之人收為己用。微臣,日日皆活在算計裏,直至,有朝一日,終是因主動大肆將微臣居功的消息放出,逼得先皇,不得不順應民心的將微臣,找回東陵京都,嗬,從此之後,順風順水,不久之後,便從一介回京之將,一躍,成為東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微臣,嚐到了什麽是官威,什麽是權勢,微臣大肆開始席卷京都,搜尋朝中上下之人的罪證,握於掌心,控製朝臣。整個東陵,儼然成為微臣控製下的軀殼,待得微臣肆意在東陵囤積兵力,軍力充足之際,也待得東陵突然舉兵而來,東陵破敗飄搖之際,那時,微臣本是有心,領著軍力入得大周,從而,從東陵之國,全身而退,不料,突然之中,長公主下山而來,挺身而出,甚至膽大之至的,突然,從城牆上跳了下去。”
他嗓音嘶啞幽遠,孱弱之至,縱是想勸他少說些,體恤己身,然而他這番話落在思涵耳裏,早已是震撼十足,令她心緊搖曳得忘了反應。
本也以為藍燁煜會點到於此,隻因後麵的一切,她經曆了,也參與了,是以無需多言,奈何卻是不料,片刻之際,藍燁煜薄唇一啟,再度嘶啞幽遠的道:“當日城牆一躍,長公主當場摔暈,五髒皆損,後東方殤因對長公主餘情未了,強行頂著東陵帝王之令的壓力,僅是揮軍入城,但卻並非真正收了東陵,也算是,看在長公主一躍而跳的份上,給長公主與東陵,爭取了最大的退讓。隻不過長公主你,則一直在行宮昏迷不醒,禦醫輪番整治,皆守在寢殿之外,束手無策。長公主許是不知,你當日在行宮中醒來的當日,滿朝文武甚至連帶鬆太傅,都已在著手開始暗中準備長公主後事,整個東陵上下,早已忘了長公主是他們的救國英雄,也早已忘了巾幗不讓須眉之事,他們,都在長公主還未咽氣之際,徹底判了長公主死刑,開始都在為你準備後事,甚至都要開始動工為你在皇陵,增添墳塚了呢,若非微臣,一時念起,專程來行宮探望,從而用一字並肩王之事氣你,若非你被氣得噴出腹中淤血,從而再讓宮奴在殿中肆意熏點還魂丹,甚至還在你湯藥之中增添護心丸,長公主以為,你會突然好轉?”
說著,在思涵滿目起伏甚至不可置信的震驚目光裏,他笑笑,繼續道:“東陵禦醫,並非神醫,且能耐淺薄,又有何能,真正治得了長公主的傷,甚至還能將長公主從鬼門關真正拉回?嗬,若論恩情啊,長公主欠微臣的,從你下山之後,便已開始欠上了呢。也若非微臣退讓,長公主幼弟,何能真正登位?國師雖是有威,但終歸遠離朝堂,在朝中並無心腹,若微臣揮臣四起,執意抵觸,長公主以為,憑你當朝揮劍斬殺幾名朝臣後,便可徹底平息一切爭議,而不是,惹得眾怒?又論國舅與淑妃,何來真正安分,不曾興兵對長公主與新皇逼宮?又再論當初賑災之事,朝中國庫空虛,若非微臣主動順長公主之意而為,並無反抗,若是不然,朝中其餘朝臣,何來會對長公主之令順服,別說長公主要讓他們捐銀,便是要讓他們上交一粒米,那些小肚雞腸且一毛不拔的臣子,也不見得舍得上交……”
這話,層層入耳,一字一句再度震擊在心底,一股股沸騰嘈雜甚至驚愕震撼之感,x
那些所有的往事,陡然層層縈繞在心,似還清晰如昨。隻是藍燁煜的話也層層在心口回蕩,一時之間,竟將她往日所有的所思所想,全數顛覆。
曾以為,當初東陵國破之際,藍燁煜不曾出麵救國,是因佞臣之為,貪生怕死,有意逃避;也曾以為,行宮之中她大限將至,藍燁煜突入行宮隻為用一字並肩王之事對她趁人之危,從而主宰她東陵之國;還曾以為,當初國庫捐銀之事,藍燁煜有意抵觸,若非她強行對其威逼利誘,藍燁煜定不會遵從;甚至,也曾以為當初東陵之中,隻要除掉藍燁煜這佞臣之首,其餘朝中的牆頭之草,定群龍無首,俯首稱臣,是以,她當初的所有決心,便是除去藍燁煜,她甚至不惜相信江雲南,任由江雲南去徹查藍燁煜罪證,而後得知他在安義之地暗中練兵,是以越發的震怒攖。
隻奈何,本也以為往事已矣,以為她與藍燁煜的所有糾葛,皆會全數因他差一千精衛護送她歸國之事而一筆勾銷,然而,她萬萬不曾料到,他會突然之間,對她言道這些,從而,刹那之間再度將她的所有心緒與往日認定的東西全數顛覆。
這種顛覆感,無疑是劇烈而又濃厚,似如整顆心都隨之瓦解,從而再震撼淋漓的重組,仿佛滿心的所有感官甚至認定的東西都驟然搖晃不穩,瓦解崩潰。
思涵渾身緊繃著,心口起伏劇烈,縱是強行想要讓自己平靜,奈何無論怎麽努力,皆是徒勞無功。
她緊緊垂頭,任由濃密的睫毛掩蓋顫動不已的瞳孔,一時之間,所有心思顛覆與鬱結,心中震撼不停,不知該,如何回話。
周遭,冷風依舊,不住的將四方樹枝上的積雪拂落,瞬時之中,層層白雪如霧飄飛,幽遠磅礴。
然而這番壯觀之景,思涵卻心有旁騖,無暇觀望。烈風吹拂在身,她僅是覺得冷,極冷極冷償。
待得半晌後,藍燁煜那嘶啞的嗓音再度平緩而來,“微臣說這些,並無它意,僅是想,與長公主交心罷了。”
思涵瞳孔驟縮,沉默半晌,才低沉壓抑而道:“為何會是本宮?”
他微微一怔,並未言話。
思涵強行按捺心神,緩緩抬眸,起伏不定的瞳孔徑直迎上他那雙漆黑平和的眼,繼續道:“這世上之人千千萬萬,你為何,會選擇與本宮交心?當夜東陵京都花燈節的東湖上,你與那樓蘭之女雪蠻不是極為親密?甚至於,你與那東陵大公主司徒淩燕也是生死之交,那二人皆對攝政王有心,且真情實意,攝政王為何會排除她二人,獨獨,與本宮交心?”
這話一落,落在他麵上的目光越發深邃,仔細打量之中,心中的疑慮與質問也越發濃厚。
奈何,這話一出,他卻並無太大反應,任由她極為仔細的朝他打量,他依舊淡定自若,那張蒼白的麵容也幽遠無波,似是並不曾被她這話所擾半許。
“樓蘭雪蠻,不過是微臣拉攏安義侯的棋子,並無真意,而今安義侯亡了,樓蘭變天,雪蠻,自無用處。東陵的司徒淩燕,當年也不過是隨意而處,隻為,靠攏東陵皇族,從而利用她在東陵興風。奈何,而今東陵已與大周敵對,大戰一促即發,雖非微臣不損一兵一毫拿下東陵的初衷,但也算是硬碰硬的開始爭鬥,誰輸誰贏,疆場之上,自見分曉。”
待周遭氣氛沉寂片刻,藍燁煜那嘶啞平緩的嗓音,再度幽幽而起。
這話入耳,思涵麵色一變,心口的緊烈與跳動,越發厲害,待沉默片刻,她才唇瓣一啟,繼續低沉沉的道:“如此說來,攝政王無論是對司徒淩燕,還是對樓蘭雪蠻,皆無真正情義。”
他眼角微挑,勾唇微笑,“並無。”
他笑容極為幽遠,卻又極為清寧,那種強烈的疏離與淡漠之感,無疑是突兀之至,令人觀之一眼,便覺心頭發緊發駭。
冷血無情這幾字,而今用在他這副狀態與笑容上,再合適不過。
遙想當初那司徒淩燕來訪她東陵時,對藍燁煜可謂是一心一意,甚至不惜拉下金枝玉葉的身份一口一口的對藍燁煜親昵的喚著顏大哥,那等情深的眼神與麵色,她顏思涵,至今都記憶猶新。
再論那樓蘭雪蠻,雖接觸不多,但也知那女子古靈精怪,嬌俏靈動,那等女子,似有滿身的靈氣,銀鈴而笑,再加之麵容上乘入眼,尋常男子,何能抵擋。她雖不曾見過那樓蘭雪蠻與藍燁煜二人之間的相處,但也能片麵感知藍燁煜對其的特別,若是不然,當夜東湖之上,那樓蘭雪蠻也不會那般有恃無恐,得意妄為,甚至於,待得她顏思涵親手將那雪蠻逮住,藍燁煜,竟會親自從她的手中將那女子救走!如此,倘若藍燁煜當真對那樓蘭雪蠻僅是隨意應付,當初又為何,那般的行動緊張,生怕那樓蘭雪蠻在她顏思涵手裏吃了苦頭?
思緒翻轉,越想,心思便也越發的嘈雜起伏。
她的確是聯想得多了,卻又抑製不住的往深處去想。
她也嚐試過想要調節心態與起伏不平的心境,奈何,努力片刻,終是徒勞。
有些猜忌與疑慮,入了心便是入了心,那留下的道道印痕,並非是說揮卻便能揮卻得了的。
周遭,風聲越發漸起。
思涵渾身,越發涼薄。
待得她抑製不住的打了個寒顫之際,藍燁煜神色微變,嘶啞平緩的嗓音再度揚來,“風聲漸大,此際,長公主與微臣先回洞裏去吧。”
這話入耳,思涵順勢回神,目光再度朝他鎖來,卻無心動作。
藍燁煜凝她幾眼,也並未起身,兀自沉默。
二人無聲凝望,目光相對,待得片刻之後,思涵終是強行按捺心緒,繼續道:“依本宮所觀,那司徒淩燕與樓蘭雪蠻對攝政王皆有情有義,而今攝政王對她們僅全數用‘隨意應付’幾字來概括,可是太過無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