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思涵滿目的震顫起伏,各種思緒盈入腦中,厚重濃烈,揮卻不得。她來不及多想,便已迅速站定在洞口,隨即驀的伸手,將洞口的灌木葉徹底撥開。


  瞬時,洞外的光線,徹底映照而來,一道道略微凜冽的冷風,也突然毫無阻隔的拍打在了臉上,涼意刺骨。


  然而即便如此,思涵則滿身陰烈厚重,卻似對那些涼意全然不覺,甚至連破敗襤褸的衣裙也無心掩好抗寒,她僅是驀的抬眸朝四方焦急而掃,則見,因著下了夜雪之故,此際的洞外,入目之處皆是一片銀裝素裹,雪白刺目。


  隻是,那離洞口不遠處的一刻光禿的樹旁,有一人,正倚靠著樹幹而坐。


  那人,墨發全然披散,滿身血色,雖看似狼狽猙獰,然而那人的麵容,卻無半點的血色,反倒是極為幹淨,甚至,幹淨得毫無血色,慘白之至。


  他正側著臉,便是麵色慘白,但側臉俊美如玉,風華之至。且他麵前正生著一堆火,那赤紅的火苗子被周遭雪風吹得搖曳四起,幾番都似要熄滅,但每番被風一吹,那人便要用木棍在火堆上掏掏,又瞬時翻轉了一下另一隻手上握著的粗竹棍。


  思涵瞳孔一縮,顫抖不堪的目光朝那人的竹棍一頭一掃,則見那竹棍上,竟串著兩團肉,肉已烤得金黃,油水而低,一道道淺淡的烤肉香,驀的盈入鼻間,奈何思涵一時之間竟似被這股香味,甚至被那人靜坐在雪地烤肉的場麵震得不輕,整個人,發僵發麻,顫抖的兩腿,竟差點又要脫力的癱軟開來。


  怎麽可能!


  那人,怎會如此安然無恙的,坐在那裏……坐在那裏烤著肉?


  她渾身發顫,目光發顫,但心底又疑慮與嘈雜四起,小心翼翼之中,竟是不敢朝那人呼喚,更不敢稍微發出一點聲響,破天荒的竟是害怕擾亂了麵前那幅場景,甚至,x

  此際的風雪,早已停歇,四方之中,銀裝素裹,隻是偶爾有雪風揚來,掃著地上的雪塵飛躍,更也將周遭樹枝上的塵雪搖落,飛飛揚揚之間,場麵壯觀,卻又,寒涼之至。


  雪風迎麵而來,冷如刀割償。


  然而,思涵卻似未覺,心底的熱血與澎湃,震撼與擔憂,這些情緒全然的交織一道,徹底的蠶食著她的內心。


  待得身子搖晃得越發厲害了,整個人也緊張得越發緊繃了,許久的許久,她目光裏的那人,那景,仍在,竟是仍在攖。


  那人,當真,當真活過來了嗎?

  思緒與神智回攏,頃刻之際,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隻覺,內心之中,搖曳顫抖,情緒似將崩塌,眼睛也再度熟悉的酸痛開來,不知何故。


  卻也正這時,突然,不遠處那倚樹而坐在雪地上的人,逐漸,抬了頭。


  瞬時,他那雙漆黑如玉的瞳孔,掃向了她,眼底的淡漠與清冷驟然化為了溫潤與柔和,而後,他稍稍扯了扯唇,微微的笑了,那笑容有些艱難,有些幽遠,甚至還有些似如雪暴過後的平息,甚至平靜。


  “長公主。”


  短促的一字,突然從他那薄唇中道出。


  嗓音嘶啞不堪,但這三字,卻驟然擊散了思涵滿心的震撼與小心,擔憂與緊然。


  是他!


  果然是他!


  眼前的這一切,終是因他的這句實實在在的喚聲,而實實在在的存在。她終歸是不必再害怕自己一旦發聲便會驚擾了這副場景,也不必再憂慮這番場景不過是虛無縹緲,隨時便可煙消雲散!


  她不知自己的心底究竟是何感覺了,隻覺,萬千情緒縈繞其中,纏纏繞繞,早已分不清此際的自己,究竟是釋然,還是驚喜。


  她僅是覺得眼睛酸痛,酸痛得難以複加,她甚至也破天荒的不敢去麵對藍燁煜那雙漆黑溫潤的瞳孔,她僅是低低的垂眸下來,整個人顫抖不堪,袖袍中的手,早已緊握成拳,強行想要鎮定著,奈何她終歸不曾真正鎮定下來,且頃刻之際,有熱流自眼角滑落,漫延在臉,滾燙四溢。


  “微臣有傷,許是不易多行。長公主此際,可否先行過來。”


  僅是片刻,他那嘶啞不堪的嗓音再度揚來,一點一點的衝擊著思涵的耳膜,甚至內心。


  她依舊顫抖不堪的立在原地,沉默著。


  待得許久,她才終是妥協下來,緩緩的挪著僵硬不堪的雙腿,一點一點的朝他挪去。


  二人短短的一截路,她卻走了許久許久。


  待終於站定在他麵前,他牽著自己那血色的袍子在身旁的雪地鋪上,朝思涵嘶啞平緩的道:“長公主坐。”


  思涵強韌情緒,一言不發,踉蹌上前,在他身旁坐定。


  待得一切完畢,她開始逐漸伸手,下意識的去開始觸碰他身上的袍子。


  片刻,待得指尖與他身上的袍子徹底接觸,那種實實在在的觸碰感,全數蠶食了她心底最後的一縷擔憂。


  她心底驟然長長的鬆氣,一股股濃烈的釋然全數衝擊在心底,使得她情緒越發上湧,麵上的熱流,越發忍不住肆意狂下。


  她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


  她也曆來不喜什麽喜極而泣。隻因她顏思涵,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無論是頑劣還是威儀,她都不喜歡哭,更不喜什麽喜極而泣。


  她也總是以為,喜極而泣不過是矯情之為,卻是不料到了此際,才陡然發覺,某一刻,你會情緒徹底的波蕩起伏,震撼不已,從而,心緒與情緒全然達到了極限,才覺,她顏思涵啊,也免不了俗套,免不了的。


  思緒至此,悵惘幽遠,卻又心跳劇烈。


  她驀的縮手回來,急忙垂頭,任由濃密的睫毛掩住早已情緒大湧且紅腫不堪的雙眼。


  卻也正這時,藍燁煜那平緩幽遠的嗓音突然在頭頂響起,“長公主哭了?”


  這話入耳,思涵瞳孔一顫,並未言話。


  藍燁煜側目凝她片刻,終是伸手,將其中一根串了烤肉的木棍遞在思涵眼前,“剛烤熟的,長公主趁熱吃。”


  思涵滿目酸痛,崩塌脆弱的情緒並未得到真正的緩解與平息,整個人仍是一動不動。


  則是片刻,藍燁煜終是歎息一聲,“微臣手臂有傷。”


  這話入耳,思涵心神一顫,終是伸手,接過了他手中的木棍。


  他眼角微挑,蒼白的麵容上,再度漫出了幾許幽遠重重的笑意。


  “長公主可是在擔憂微臣?又或者,見得微臣安好,是以,喜極而泣了?”他問。似如全然了解思涵心境一般,這番脫口之言,也恰到好處的言中了思涵所有的內心。


  思涵指尖緊緊的握著木棍,一言不發。


  藍燁煜繼續道:“微臣以前總勸長公主為自己活上一次,卻是不料,微臣竟會先為自己活上一次。而今受困於此,性命波蕩,才突然發覺,天下江山,馳騁與野心,也不過如此。又或者,許是因長公主在微臣身邊,亦或是長公主憂著微臣,欠著微臣,微臣倒發覺,許是給長公主恩惠,讓長公主憂著微臣,記掛著微臣,也並非,是壞事。”


  “攝政王性子便是如此極端?欲讓本宮記掛於你,方法有千千萬萬,奈何你卻獨獨擇了這種。你當真以為,一旦你性命不保,命喪黃泉,你以為,本宮會記得住你?待你亡了,本宮定會啟程回東陵,憂著本宮的皇弟,憂著東陵江山與子民,你以為,本宮還會記得你?”思涵渾身發顫,心口鬱積上湧,終是忍不住嘶啞出聲。


  “你會。”


  這話一出,藍燁煜不曾耽擱,直白出聲。


  他這短促的二字,驟然令思涵後話一噎,卻是不及反應,藍燁煜那嘶啞卻又平緩的嗓音再度響起,“往昔之事,微臣無需一一而點,就論如今,長公主能為了微臣出洞冒險,能為了微臣耗盡內力,能為了微臣驚慌失措,甚至,能為了微臣,情緒崩塌,顫抖哭泣。便是方才,震撼驚恐,情緒大湧,也不敢出聲半字,生怕驚散了微臣。就論這些,長公主對微臣,上心。”


  思涵惱怒一起,“你以為你能猜透本宮心思?藍燁煜!你莫要太過自信!本宮昨日救你,不過是因……”


  後話未出,藍燁煜突然出聲打斷,“原因為何,長公主心底清楚,隻是不願麵對。倘若當真因為‘恩情’,憑長公主這等冷冽硬實之性,何須,驚慌失措?動心便是動心了,長公主隻是心有忌諱,不願麵對與承認。但如今你我皆是走過鬼門關的人了,共過患難,更共過生死,而今同為流落,此時此際,長公主對微臣,仍是,不願交心?”


  這話一落,他凝在思涵麵上的目光突然深得厲害,蒼白的麵容上,也有複雜與厚重起伏,似在極為認真,又似在極為鄭重的等待思涵回話。


  思涵滿心起伏,思緒早已是狂湧不定,各種心神纏繞,隱約之中,一種莫名的抵觸感升騰而起。


  她不曾想過他會直白的問出這話,甚至也不曾想過要回答,更也不願回答。


  而待沉默許久,兩人也無聲對峙半晌後,突然,藍燁煜驀的傾身而來,越靠越近。


  思涵瞳孔猛縮,待得他鼻下的熱氣已吹拂在她的臉頰時,她頓時反應過來,下意識的要伸手推他,奈何待得兩手剛剛貼上他的胸膛,他那幹燥卻又涼寒的唇,瞬時,貼上了她的。


  刹那,滿心的淩亂與起伏,驟然猝不及防的化為僵硬。


  她隻覺天旋地轉,渾身顫抖虛軟,整個人,也瞬時被他圈入了懷裏,無力動彈。


  天寒地凍,滿地雪白。


  然而此番在思涵眼裏,唯一映下的,是他筆挺的鼻子,是他,那雙微微而合,似在認真,又似在鄭重的模樣。


  心底,僵白一片,莫名詭異的平息。卻是許久後,藍燁煜突然離開了她的唇瓣,那雙閉合的眼睛稍稍而睜,滿目厚重的凝她,“畢生之路,許是還長。天下角逐,塵世浮動,一個人走,一個人撐著所有的重擔與壓力,自是太過辛苦。而長公主與微臣,終是一類人,不知長公主可要與微臣,結伴而行?甚至於,遵從你的心,好生的,與微臣……在一起?”


  最後三字,他嗓音一沉,語速極慢極慢。


  思涵麵色陡變,蔓延震顫。


  他微微一笑,蒼白著臉,有些虛弱,又有些幽遠厚重的道:“長公主不說話,便是默認了。”


  這話一落,稍稍將思涵推開。


  身上的溫度驟然消卻,一股空蕩感油然而生。思涵僵白的心微微一緊,待得剛剛坐定,藍燁煜則突然將她的手捉了過去,開始將他的衣袍扯為衣條,而後細致的開始為思涵手上的傷口包紮。


  “此地無上等傷藥,長公主且堅持一會兒。許是不久,伏鬼等人便尋來了。”藍燁煜頭也不回的出了聲。


  思涵滿目僵硬的凝他,一言不發。


  他也未多言,繼續為她傷口包紮,待得手上的傷口被全數包紮完畢,他又繼續望向了思涵脖子上的傷口,仔細包紮。


  他動作極輕極輕,隻是許是身子骨並未恢複,此際稍稍用力動手,他麵色越發的蒼白。


  整個過程,思涵僵然的凝他,一動不動,不曾言話,也不曾拒絕。待得一切完畢,她才見他縮手回去,目光深深凝她,繼續道:“今日長公主在樓蘭鳳之人手下受過的所有傷,有朝一日,微臣定讓樓蘭上下加倍奉還。”


  是嗎?


  不為他自己報仇,卻偏偏是因她的傷而讓樓蘭上下加倍奉還。


  這藍燁煜,已然得罪了東陵,甚至還有心滅得大英,而今已與幾國結仇,此番,仍是不安分,竟還想著打壓樓蘭?


  越想,越覺不可思議,卻又無端的心生緊張與擔憂。


  她驀的垂頭下來,終是低沉嘶啞的出聲,“你已四麵楚歌,若再招惹樓蘭,並無好處。”


  “無需招惹。微臣昨日已是斬殺安義侯,憑此,便已與樓蘭結仇。微臣隻需等著,等著樓蘭舉兵來犯,那時候,微臣,定讓樓蘭之軍,有命來,卻無命回。”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縱是說話有些虛弱與艱難,奈何他語氣中的幽遠與淡定之感,卻是依舊猶存。


  “長公主可喜樓蘭?倘若長公主喜歡,日後樓蘭歸為東陵之疆,也並無不妥。如此,東陵也算是拓寬了疆土,長公主對你顏皇族,甚至對先帝在天之靈,也算是,有所得意與交代。”


  一說到打仗上,他那雙漆黑的瞳孔便自信無比,大氣威儀。似是樓蘭那等人人驍勇善戰之國,在他眼裏,不堪一擊。


  思涵眉頭一皺,當即而道:“藍燁煜。”


  他神色微動,蒼白著臉平和望她。


  思涵當即迎上他的瞳孔,思緒翻湧,陰沉嘶啞而道:“本宮不喜樓蘭,也不喜因你之故來拓寬東陵疆土。你昨日已差點為本宮喪命,那樓蘭之國,你無論如何皆不可再招惹。如今哲謙已領兵在你大周曲江來犯,東陵對你又虎視眈眈,且你與大英之間的淵源,本宮雖不太清楚,但也知大英與你關係不善,如此,你早已四麵楚歌,定不可再與樓蘭結仇,若是不然,你雖有鴻鵠之誌,手下的精衛也雖厲害,待幾國同時圍攻於你,你以為你有多大的勝算?”


  說著,嗓音一沉,“再者,你若不再招惹樓蘭,便是安義候亡了,樓蘭也不見得會拿你如何,便是那樓蘭帝王,許是還得感激你殺了安義侯,從而讓他從傀儡中脫身,真正主宰樓蘭。是以,隻要你不招惹樓蘭,那樓蘭新帝釋然還來不及,定不會拿你如何。”


  藍燁煜眼角一挑,深眼凝她,卻是不說話。


  思涵心有起伏,生怕這廝不將她這話聽進去,待得神色一沉,正要繼續言話之際,他卻突然薄唇一啟,繼續道:“長公主在擔憂微臣?”


  他似是仍未將她的話聽入耳裏,僅是稍稍挑著眼,略微認真的朝她問。


  思涵心底越是惱怒上湧,“這並非是本宮擔不擔憂你的問題,而是你如今四麵楚歌,該是清楚如今行事。你藍燁煜曆來行事便是步步為贏,怎如今,竟這般意氣用事?”


  他靜靜凝她,“微臣此生,若能順心而為,為自己意氣用事一回也無傷大雅,許是過了這次,日後,定當再不生情,更不會發生所謂意氣用事之際。是以,微臣此番隻問長公主,可否在擔憂微臣?”


  他仍舊是這話,一時之間,這話將思涵的所有後話全數堵住。


  她目光起伏萬瞬的在他麵上掃視,他則靜靜凝她,神色分毫不動,似要執意等她回話一般。


  許久,待得周遭的風略微盛了幾許時,思涵才抑製不住的打了個寒蟬,再將他那蒼白之至的麵色掃了一眼,終是心生妥協,幽遠嘶啞的道:“你救過本宮,本宮自是擔憂你,是以……”


  “微臣是問,長公主是否是發自內心的擔憂微臣,是發自內心的不願微臣枉送性命,而這種擔憂,無關恩惠,無關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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