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僅是在心底如此自問,便已覺,心裏發緊難耐,抵觸重重,不願去當真麵對。又或許,這話終還是觸及了她心頭最深的底線,一種排斥與抵觸感,是以也隨之強烈。
藍燁煜因她而來,因她而險,她又如何,能讓他在她顏思涵眼皮下殞命?
思緒澎湃起伏,直至半晌,思涵才稍稍回神過來,目光朝他一落,則見他額冒青筋,竟仍是在努力強撐著抬頭,靜靜的望她。
他那雙瞳孔,太深太深,甚至眼睛深處,竟還彌漫著幾許掩飾不住的期待與厚重。
隻是莫名的,他那雙眼睛落在她眼裏,卻是突兀刺眼,一股悲涼之感,越發漫遍全身。
“有本宮在,攝政王豈會不測。本宮便是廢了這條命,定也不會,讓攝政王有何閃失。”
這話驀的就脫口而出了,待得反應過來,連自己都怔了怔。
藍燁煜突然勾唇笑了,血色的麵容突然如釋然一般,笑得不輕。
他終是將目光從思涵麵上挪開,薄唇一啟,“自打與長公主相識,長公主與微臣之間,便曆來是鬥來鬥去,不曾停歇。而今終是能和氣相處,甚至還能得長公主親口言道這話,無論如何,微臣心頭,寬慰。”
思涵瞳孔一縮,“寬慰又有何用?你如此在意本宮對你的態度又有何用?你不是該心係大周,心係天下,心係你角逐天下的野心嗎?你如今將大周之國全然放於一邊,全然將曲江邊的哲謙與東陵兵衛放於一邊,反倒是獨獨來此陪本宮呆在這山洞裏等待命數,你如此之為,可值得?”
說著,驀的垂眸,不待他回話,思涵嗓音一沉,繼續道:“你為何,會對本宮如此特殊?你如今滿身是傷,高燒不退,性命受危,本宮且問你,你滿腹的野心,甚至還有那些角逐天下的目的,難不成,竟都會為了本宮,而全然自願的舍棄?”
藍燁煜兀自垂眸,並不言話。
周遭氣氛越發沉寂,思涵滿目厚重的靜靜凝他,一時無言。
待得周遭沉寂良久,思涵才稍稍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不再期望他是否回話,卻是正當這時,藍燁煜薄唇一啟,終歸是嘶啞幽遠的出了聲,“長公主要聽真話還是虛言?”
思涵猝不及防一怔,神色一緊,“自然是真話。”
他緩道:“真話便是,此番單匹馬而來,微臣並未想過是否值得。若說今日之事乃豪賭,豪賭自己能單匹馬的在樓蘭兵衛中安然脫身,卻又何嚐不是,在與自己的內心,甚至為了自己,豪賭。人皆在世,雖能被瑣事纏繞,身心難脫,隻不過,偶爾順著自己的心去做上一件事,去體味一把所謂的幹脆,所謂的順心而然的瘋狂,倒也,並非是件壞事。畢竟,微臣滿腹野心,行事喜算計透徹,步步為贏,但微臣,終非冷血無情的鬼怪,而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是嗎?
雖為有血有肉的人,但終歸並非是三歲孩童,是以在對待有些事上,自該知曉後果才是。但今日藍燁煜如此單匹馬而來的癲狂,無疑是全然擊散了往日的淡定沉靜甚至步步為贏的從容與精密。
無疑,這人今日極為反常,甚至於,反常得令她心生震撼。
思緒至此,思涵神色幽遠,一時之間,卻無心再就此言話。
她僅是轉眸朝藍燁煜掃了幾眼,隨即不再耽擱,僅是稍稍退後兩步,將火把放於洞中那一小塊幹燥之地,待得正要轉身出洞,不料藍燁煜再度出聲,“微臣此番來意,終是不願長公主在安義侯手裏吃虧,若有幸能按照自己心意拚搏一回,微臣,自也願拚盡一切,護長公主周全,如此,也算是,圓了微臣第一次甚至,許是也是最後一次的,不顧一切的隨心之為。隻不過,微臣能有此意,不知,長公主對微臣之舉,除了感動亦或是恩惠之外,可有其餘半點心思?就如,心有波動,亦或是,喜歡……微臣?”
他嗓音極緩極慢,虛弱之至,然而此番脫口的語氣,也似如在小心翼翼的試探,又或是悵惘無奈一般,縱也像是滿心之言,奈何卻無處言道,甚至,也不願太過將那層隔著的紙徹底戳穿似的。
這般悵惘而又小心之意,思涵並非愚人,自是聽得清楚,也看得清楚。
心底深處那封存著不敢去觸及與動彈的東西,也突然在肆意的起伏狂湧,那一道道厚重的心跳,莫名而又突然,一時之間,令她渾身發僵,有些吃不消。
她不知自己是怎麽了,整個人僅是靜立著,思緒翻騰著,腦袋嘈雜起伏一鍋粥,思來想去,終是神智劇顫,不知反應,也抵觸似的不願去反應。
待得周遭沉寂半晌後,她才逐漸回神,奈何待得垂眸一觀,則見藍燁煜已是斜靠在石壁,雙目合,似如睡著了一般。
“藍燁煜?”
她瞳孔一縮,忍不住急忙出聲,她語調無端焦急,甚至也能清晰聽到自己嗓音的顫抖。
奈何這話一出,藍燁煜卻並無反應,待得她抑製不住的再度而喚,藍燁煜仍舊斜靠在石壁,一動不動,似如未覺。
她心口越發陡跳,終是有些抑製不住的慌神,隨即急忙踏步上前,待蹲在藍燁煜麵前,便迅速抬手把他手腕的脈搏,卻覺,指腹下的皮膚依舊是滾燙一片,而那脈搏,卻又詭異的平寂,似如,死水一般的平寂。
沒道理!
沒道理的!
縱是傷勢嚴峻再加高燒,脈搏自也不會如此平寂才是,且平寂得毫無起伏,就如,突然之間,亡了一般。
怎麽可能!
這藍燁煜方才還好好的,方才還那般小心翼翼的問她話,而今不過轉眼間,他脈搏豈會如此平靜,豈會!
她瞳孔一瞪,幾乎瞪大欲裂,頃刻之際,連帶落在藍燁煜手腕的手指,也迅速抑製不住的顫了起來。
她滿心陡跳,一股股驚懼之感層層上湧,她不住的開始深呼吸,強行保持著鎮定,卻待滿是顫抖的指尖逐漸伸向藍燁煜的鼻下,卻覺,指尖無感,全然,察覺不到藍燁煜的半分氣息。
沒,沒氣了。
刹那,分不清心底是何感覺,隻覺,內心所有的震顫與風暴,在這一刻,頃刻之際化為虛無,似如四方之中,陡然間沉寂了一般,孤寂了一般,破敗了一般,孱弱虛散,卻又,驚痛莫名。
是了,驚痛。
突來而來的,驚痛,甚至於,心口的揪痛,瞬時強烈,陡然之際,便已強烈到難以複加,然而即便如此,她也僅是稍稍伸了手,捂了捂心口,猶如無知無覺般呆呆的盯著藍燁煜,卻也僅是片刻,顫抖不堪的兩腿,驟然脫力,整個人,也驀的摔在了地上。
地麵涼骨的水,刹那濺於臉上,寒意入髓,然而她卻毫無反應,空白揪痛的心,也無起身避水之意。
她僅是呆呆的任由自己躺於地麵,麵色發虛,待得躺了許久許久,洞外的寒風凜冽的吹開了洞口掩蓋著的灌木,瞬時,冷風從洞口灌入,涼薄四起,她渾身抑製不住的打了寒顫,這才陡然回神過來,隨即滿目慌張,癲狂焦急的開始手腳並用的掙紮起身。
先是將藍燁煜強行扶著斜靠在放置火把的那小團幹燥之地,強行點穴與用盡心力的為他輸送內力,待得半晌後,眼見並無效果,她便六神無主的開始外出尋得大量柴火入得洞中生火。
整個過程,思涵動作從未有過的快,隻是待忙完一切,她麵色震顫發緊,隨即馬不停蹄的開始清理地上那些采回的藥草。
心口的揪痛與焦急感,濃烈之至,似如整顆心都要顫抖得從心腔徹底躥出一般,腦袋之中,也已然是空白空虛,此番除了著急,除了心痛,並無其它攖。
待得終於將藥草碾碎混合,思涵在洞外找來了微凹的石頭,待在石頭凹槽內放置了些白雪後,隨即便將石頭架在火堆上烤。
待得石頭中的雪水徹底融化,她才將碾碎的藥草放入融化的雪水內,小心翼翼的熬煮。
火光搖曳,那昏黃的光影不住的在石洞內層層搖曳,雖是火光暖黃,然而周遭氣氛,卻發緊得令人窒息,毫無半點溫暖之意。
一股股藥味,濃烈刺鼻,全然蔓延在這小小的山洞裏。
思涵目光發著緊,渾身發著顫,心神全然緊張不穩,待得湯藥全數熬好,卻又因動作太快,一時之間竟指尖觸碰到了滾燙的石頭,瞬時,指尖驀的刺痛開來,待得她下意識鬆開指尖並垂眸一望,則見,兩手的指腹被燙之地竟通紅一片,甚至燙得皮肉發白,疼痛難忍。
她眉頭一皺,遊走慌亂的神色,終是稍稍的因痛而平複半許,那些所有六神無主的驚痛,也逐漸被一股莫名升騰而起的理智壓下償。
她顫抖不堪的瞳孔與身子,終是平息了幾許,待得強行深呼吸幾口後,她才再度伸手,用方才順道撿回的灌木葉子裹著烤石緩緩拿下火堆。
周遭,氣氛壓抑厚重,沉寂無聲,卻又陰烈涼薄得令人頭皮發麻。
待得石頭的溫度逐漸減卻,石頭凹槽內的湯藥逐漸適溫,思涵終是用卷著的灌木葉裝了湯藥,小心翼翼的朝藍燁煜的嘴邊遞去。
他依舊斜靠著石壁而躺,沾了血跡的麵容慘白無色,那雙常日裏漆黑深邃的眼睛,此際,也全然而避,整個人,頹敗淒冷,無聲無息,似如亡故。
事實上,這廝的確像是亡了,隻因,身子逐漸發涼,脈搏微乎其微,察覺不到,甚至連他的呼吸,她也察覺不到了!便是方才她費盡心力的為他輸送內力,耗盡滿身氣力,藍燁煜的脈搏與呼吸,依舊不曾得到任何緩解。
是以,該行的法子,皆已行過。而今她顏思涵滿身受製,又身無長物,此番要再救藍燁煜的話,她的所有希望,便也隻能寄托在了此番這湯藥上。
她滿心厚重,手下的動作,也越發的小心翼翼。奈何,藍燁煜已是無知無覺,便是她將裝著湯藥的灌木葉湊至他嘴邊,他也全然無覺,並無半許反應。無奈之下,思涵終是硬了心,稍稍挪身再度靠近他幾許,隨即稍稍伸手捏住了他的嘴,驀的用力,待得終是將藍燁煜的唇瓣與牙齒徹底捏開後,便將灌木葉中的湯藥往他嘴裏灌,待得湯藥入得他的口,她迅速鬆開手,順勢合了他的唇瓣,而後指尖在他喉嚨猛點,逼得他強行將嘴裏的湯藥滑入。
如此動作,一直循環到他將灌木葉中的湯藥全數飲下,隨後,思涵才將灌木葉放下,稍稍加旺了火堆,隨即稍稍蜷腿屈膝,靜坐在藍燁煜身邊。
渾身,早已酸澀麻木,疲憊之至,無疑,無論是心力還是氣力,身子,早已達到了極限。
她滿目荒涼,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而身旁的藍燁煜,也似仍無呼吸,整個人癱軟的斜靠在身後的石壁,無聲無息,涼薄四起。
思涵沉默許久,才稍稍回神過來,努力挪了挪手指,一點一點的朝藍燁煜探去。
奈何,指腹之下,仍舊是冰涼一片,毫無溫度,瞬時之際,心底那些所有小心翼翼升騰而起的期盼與希望,再度,被指腹下的那股涼薄再度徹底的擊散。
她心口再度一顫,整個人,渾身緊繃,神色發滯。
待得呆呆的沉寂半晌,突然,藍燁煜癱軟的身子似是坐不穩一般,身子頓時朝她壓來。
他後背的衣料與身後的石壁順勢摩擦,脆悶的摩擦聲驀的升騰而起,瞬時擾了周遭沉寂。
思涵驀的回神,猝不及防的一怔,待得藍燁煜的身子驀的傾斜至她的身上時,她瞳孔越發的顫了顫,一股濃烈起伏的悲涼與疼痛在眼睛,甚至在心底積累,而後起伏萬瞬,厚重至極。
她忍不住再度探了探藍燁煜的脈搏,也再度抬著指尖在他的鼻下小心翼翼的探測,然而這結果,仍與先前的,如出一轍。
死了?
當真死了嗎?
她一動不動,猶如木偶般任由藍燁煜靠在她身上。
酸澀的眼睛,早已是滿目的破敗與荒涼,縱是自己仍舊苟且的活著,然而心底深處,卻無半點的欣悅與釋然。
她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隻覺,心底太過沉重悲涼,悲涼得似是心都被什麽東西掏空了一般,那種空洞感,疼痛感,劇烈之至,一層一層的無情壓下,令她喘不過氣來。
她從不曾料到,她顏思涵此番能苟且的活著,卻是要以藍燁煜的性命來換。
她也更不曾料到,她顏思涵曆來擠兌甚至抵觸的藍燁煜,甚至一直都視為罪大惡極的佞臣之人,有朝一日,卻會以這種震撼的方式,讓她徹底改變對他的看法。
她終歸還是徹底信了。
信藍燁煜自始自終不曾有對她冷狠之心,也信他無心為難她與東陵,隻不過,這些信了又能如何?
藍燁煜,亡了,亡了啊。
思緒不住的翻轉,癲狂似的起伏劇烈,全然停歇不得,便是身心俱疲,然而神智與思緒仍舊在肆意狂湧,肆意的在折磨著她所有的神經,待得半晌後,她終歸是支撐不住,合了眼,整個人身心俱疲的坐不定了,當即癱倒在地,而後神智抑製不住的抽離,片刻之際,便徹底的暈厥過去。
她的確是,太累太累,情緒起伏得太過劇烈,所有的悲痛與絕望層層入骨,使得她暈厥之後,夢魘重重,卻是即便在夢裏,她也無端的想抵觸一切,擠兌一切,從而,不願醒來。
然而即便如此,心卻終是太過悲痛與掛記,是以此番暈厥,也不曾真正持續太久,待得翌日一早,火堆剛好全然熄滅,有隱約的光線透過洞口的灌木葉子躥入洞中,那一縷縷光線,恰巧落在了思涵的臉上。
這時,思涵終是從暈厥中恢複過來,待得神智逐漸回攏,知覺而來,她下意識的掀了眼,隨即暈沉濁然的瞳孔朝周遭呆呆一掃,卻也僅是片刻,待得神智全然回攏,目光也徹底清明之際,她才發覺,身旁,空空如也,竟是,空空如也。
刹那,思涵瞳孔驀的一顫,渾身所有暈厥過後的朦朧感驟然消卻。
藍燁煜呢?
腦中驟然震撼驚愕,連帶心口也跟著緊烈難耐。
她神色與麵色驟變,來不及多想,當即躥起身來,待再度朝洞內一掃,隻見洞內空空,果無人影,她終歸是驀的轉身,當即迅速的朝不遠處的洞口奔去。
此際的洞口,依舊有灌木葉子掩著,隻是此番稍稍細致打量,才見洞口這些灌木葉子竟略微整齊的堆積在洞口,並無昨夜她親手倉促堆積而成的雜亂無章的模樣。
她心口的禁烈之意越發濃烈,難不成,是那些樓蘭兵衛並未真正離開,反倒是趁她暈厥之後,入得洞中,帶走了藍燁煜?
但心思至此,卻又全然被自己否定。
倘若當真是樓蘭並未帶走了藍燁煜,那些樓蘭兵衛,又如何不帶走她顏思涵?甚至於,為何行事之後,竟還要將洞口的灌木葉再度掩好堆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