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幹淨
一行人緩緩出屋,步伐緩慢,門外那些整齊而列的精衛們紛紛朝思涵掃了一眼,瞳孔滑過驚豔之色,不敢多看。
出得院門時,燈火疏然。
那一道道搖曳的光影將周遭籠罩出了一層暖黃得暗淡之意,然而朝官下意識的抬眸一望,則見方才還策馬立在院門外的禦林軍統領,早已不見了蹤影。
“咦。”
朝官怔了一下,待見思涵朝他望來,他忙按捺心神,斂神討好的朝思涵笑笑,隨即極是恭敬的將思涵迎上了那輛專程準備的馬車。
一路往前,精兵隨護,陣狀極大。
而待抵達行宮宮門,大周新皇竟還為思涵幾人準備了步輦。
思涵眼角一挑,心底的詫異越發濃烈。若說那大周新皇為她顏思涵準備步輦也就罷了,而今竟連徐桂春幾人都已準備了步輦,不得不說,也不知此舉究竟是大周新皇之意,還是那所謂的禦林軍統領之意。
思涵滿目清冷,目光朝四周掃了一眼,入目皆是精衛與行宮出來的宮奴,並無異常。
她心底厚重,複雜重重,待坐在步輦上後,四方宮奴便小心翼翼的將她抬了起來,緩緩平穩的朝行宮宮門內行去。
一路上,誰人都不曾言話,徒留一連串腳步聲此起彼伏。
清冷的夜風層層席卷而來,思涵眉頭一皺,忍不住攏了攏衣裙,而待目光朝四周觀望,入目之中,皆是一片雕欄玉柱,燈火繁華。
而正待索性無趣的要將目光垂下,奈何,瞳孔竟偶然掃到了不遠處那座三層高的閣樓。隻見,那閣樓燈火通明,紗幔紛飛,極是突兀亮眼。而那閣樓的憑欄處,竟有二人正於憑欄處逆光而站。
那二人,身材皆頎長修條,但卻一人壯實,一人略顯清瘦。隻是,此番有些遠,加之夜色迷離暗淡,她看不清那二人的衣著,更看不清那二人的麵容,隻是莫名覺得,那二人正望著她,於那燈火搖曳的閣樓上,仔細的,打量著她。
心底至此,瞬時,渾身也增了幾許戒備,那一股股複雜與疑慮之意,也越發的開始翻騰上湧,經久不息。而待半晌後,她才回神過來,那遠處的閣樓早已被周遭亭台樓閣所擋,而待她目光朝前一落,則見這條小道極為熟悉,便是前方那小道盡頭上屹立著的殿宇,也極為熟悉。
那不是泗水居麽。
她前段日子在這行宮住過的泗水居。
一時,她瞳孔也縮了半許,心底的複雜越發凝重。
待抵達泗水居後,思涵下了步輦,與徐桂春一家一道入了大殿。
此際的泗水居,燈火通明,焚香隱隱,甚至連暖爐都已安置妥當。
思涵入殿後,眼見徐桂春幾人極是生疏謹慎,尷尬驚愕得僵立在殿中。
她神色微動,低沉無波的讓徐桂春幾人就坐,待得幾人紛紛點頭的僵坐在一旁的矮桌旁後,她才將目光朝殿中角落的宮奴望去,森然清冷的道:“去通傳一聲,本宮此際,有要事要見你們皇上。”
宮奴們極是恭敬,點頭而去。
則是半晌後,那傳話的宮奴便緩緩歸來,恭敬而道:“長公主,皇上口諭,稱長公主此行勞頓,加之夜色已深,望長公主在殿中好生休息一夜,明日一早,皇上會在禦花園內設宴,專程邀長公主一見。”
夜色深沉,天空,漆黑一片,似如一塊碩大的黑玉一般,無邊無際,卻又莫名給人一種沉寂壓抑之感。
行宮那座燈火通明的閣樓上,伏鬼與自家主子依舊憑欄而立,雙雙皆未言話。
待察覺到周遭的風越發冷冽後,伏鬼才回神過來,眉頭微蹙,恭敬低沉的道:“皇上明日,當真要見長公主?”
這話入耳,那滿身明黃的男子才回神過來,他轉眸朝伏鬼望來,隱約搖曳的燈火打落在他那如玉的側臉上,映襯出的,則是一方厚重複雜的臉色。
他鮮少有這般複雜沉重的麵色。
伏鬼心頭了然。隨即不待明黃之人言話,他再度低聲恭敬的道:“長公主也是精明之人,自能明白皇上苦心。是以,此番重逢,皇上也可對長公主告知一切,若是長公主在意皇上,便能理解皇上所做的一切。若長公主不在乎皇上,那皇上所做的一切在長公主眼裏……”
話剛到這兒,伏鬼頓時一噎,說不出來了。
明黃之人滿目幽遠,並未回話。則待沉默半晌後,他才突然鬆了麵色,勾唇而笑,“她是否在意朕,是她之事。而朕要如何而為,則是朕之事。這兩日,掘地三尺都不曾將她挖出,而今親眼見她歸來,無論如何,那一切的事端與矛盾,都及不上那人性命。”
是嗎?
如此說來,在自家這主子眼裏,無論是矛盾也好,爭端也罷,隻要那長公主活著回來了,一切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是嗎?
倘若自家主子的心思當真如此,也無疑是令人寬慰之事,就亦如,本是絕境森寒之中,突然竄出了一抹希望的火光。而那東陵長公主,就是這抹火光,能融化自家主子心頭那片寒冰的火光。
畢竟,如今的主子,已今非昔比,甚至自打坐上大周皇位以後,時常之中,竟連他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他雖能跟隨自家主子沙場點兵,廝殺成片,但他終歸不願自家主子成瘋成魔,滿身之中,都被鮮血侵染,被那揮之不去的仇恨煎熬。
自家這主子啊,該拿回來的,已是拿回得差不多了,如今,在他伏鬼眼裏,若自家主子能安穩,能幸福,能徹底擺脫弑殺陰狠的日子,便是他伏鬼,最為念想之事。
他終歸是想讓自家主子幸福,而非是眼睜睜看著他,繼續的成鬼成魔。
“依屬下所見,在東陵之中,長公主對皇上便已心生在意,甚至態度大變了。若是,皇上明日能與長公主挑明一切,得到長公主體諒的話,興許,長公主會為了皇上長留大周。”待默了片刻後,伏鬼強行按捺心緒,平緩而道。
奈何這話一出,則惹身旁之人懶散而笑。
“她顏思涵若能真正精明,便早會猜到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一切事端,何須朕多做解釋。隻可惜,她終歸不曾猜透,便也證明她打從心底的不願相信朕有血洗楚京的野心,甚至還將諸國幾方都算計在內。如此,既是她不曾想到,明日多做解釋,無疑是,越描越亂。”
伏鬼眉頭一皺,“興許不會,長公主本性不壞,心底良善,且對皇上您……”
“她心地良善,也隻是對東陵與嬴征良善罷了。朕與她,終歸身份迥異,大肆對立。”說著,輕笑一聲,“隻不過,如此也好,既是矛盾重重,不可化解,互相戒備猜忌,才可更為無情。”
“皇上是想放棄了嗎?長公主對皇上好不容易改觀,皇上如今,終歸還是放棄長公主了?或者,明日一見後,皇上便打算放長公主回東陵了?”
伏鬼極為難得的有些著急了。
明黃之人溫潤而笑,“朕要得到的東西,曆來是絕不放過。她既是好好的活著,朕,自然會好生待她,讓她在這楚京中,榮華富貴,享樂安然。那東陵不過是破敗城池,何必她傷腦治理。待得朕一統天下,光複公孫一族,她自然是隨朕一道,載入史冊,千古流芳。”
伏鬼瞳孔一縮,心底震撼連連。
“皇上之意,是想將長公主一直扣留楚京?”他嗓音有些發緊,心底也震撼連連。
如顏思涵那般鐵硬的女子,如何會甘願舍棄東陵而強留在楚京。無疑,自家皇上此舉著實有些著急了些,對待東陵長公主那種人,隻可智取,隻可軟對,倘若一旦來硬的,兩方撕扯,誰都討不到任何好處。
奈何,他問得極為著急緊張,那明黃之人僅是滿目幽遠的朝閣樓遠處望著,並未言話。
伏鬼抬眸朝他一望,隻見他瞳孔認真,正靜靜的凝在一處,而待他循著他的目光一望,才見自家主子望著的,正是那泗水居的方向。
“伏鬼,我知你在擔憂什麽。隻是,如我們這種滿手是血的人,早已不可良善,不可心軟。你當真以為,那顏思涵對朕極是傾慕上心,隻要朕一味的對她好,她便能留在楚京?”
這話一落,他終於是將目光從遠處收回,緩緩的朝伏鬼落來。
眼見伏鬼不言,滿目症結,他勾唇而笑,那雙瞳孔中浮光縷縷,溫潤如舊。
“她心有東陵,不會為任何人停留與心軟。朕若不將她強留在楚京,一旦鬆手,她便會如前幾日一般,徹底尋不到了。朕此生,不知情為何物,但她若能呆在朕身邊,便是最好。”
說著,長長的鬆了口氣,“她既是歸來了,你便即刻將遣出的精兵調回,不必再尋了。再者,好生調查晉安候與徐桂春之事,莫要讓她從中受累。另外,差禦醫好生在泗水居外守候,一旦她有異樣,便速讓宮奴通知禦醫進去;還有,朕腿麻了,你且扶朕,去那椅子上坐坐。”
他這話極為冗長繁雜,片刻之際,便將這長長的一席話全數說了出來。
伏鬼強行壓住滿心的起伏,急忙伸手扶他,待自家主子稍稍伸手並傾身靠過來時,他才覺自家主子渾身都在極為難得的隱隱發顫。
是的,發顫。
從未有過的發顫。
伏鬼心頭驚得不輕,頓時擔憂道:“主子,你……”
後話未出,便被他平緩的嗓音即刻打斷,“她前幾日掉落在楚王宮中的那隻鳳冠,可是清理幹淨了?”
“已是清理幹淨了,形狀也已全然恢複如初了。”
“嗯。找個機會,你親自跑一趟,避著她放在她寢殿吧,莫要讓她發現你了。”
伏鬼滿心厚重,“屬下,知曉了。” 偌大的泗水居內,無聲無息,徒留冷風浮蕩,不住的將院內的樹木吹得搖曳作響,簌簌詭異。
漆黑,布滿了整個天空,如同黑色的汪洋一般,似要將人徹底的淹沒吞噬。
那泗水居的主殿內,燈火通明,但裏麵卻毫無聲響,猶如全然沉寂了一般。而那殿外的漆黑之處,不僅有幾名宮奴立在原地,滿目謹慎的朝那主殿盯著,更還有幾名黑袍精衛,滿身遒然冷冽的在宮奴身後立著攖。
新皇有令,務必要看好這東陵長公主,不得驚擾,不得打擾,更不得讓東陵長公主發現,再者,若是東陵長公主有何需求,有何事吩咐,他們自得即刻出現在其麵前,不得莽撞,不得忤逆,更不得損了東陵長公主之意。
如此一來,他們著實心生詫異,隻道是,有這些繁複的要求束縛著,他們哪裏是在對待別國之人,明明是在對待一尊神佛。
奈何,心有訝然,但卻誰都不敢輕易表露,反倒是務必服從。是以,寒涼深夜,他們務必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好生守著,若是那主殿內的東陵長公主除了半分閃失,他們自然也別想見得明早的太陽。
整個泗水居的宮奴與精衛,皆心生戒備,沉寂緊張。
而那燈火通明的主殿內,思涵則略微跑神,滿麵複雜,心緒翻騰搖曳,抑製不住的失神。
徐桂春一家終於從震驚恍惚中回神過來,心底的驚愕之意,濃烈起伏,怎麽都壓製不住償。
今日發生的一切一切,起伏雲湧,猶如做夢似的。甚至於,他們今日得罪了霍玄,本已是死路一條,而今倒好,竟還陰差陽錯的入了這楚王宮,住進了這麽奢靡繁華的寢殿。
這大周的行宮,他們自然是如雷貫耳。以前也曾聽說,以前楚王下令修建的這座行宮,奢靡富貴,猶如天山人間,但如今不過是隻窺其中一間寢殿,則覺,此際的這座殿宇,雕欄玉柱,白玉暖地,四方入目之處,皆是看著都極為珍稀貴重之物,不得不說,這裏的確如傳言一樣,天上人間,華麗之至。
有生之年,能有幸踏入這行宮,無疑是,三生有幸了。
王老頭兒與老婦雙雙朝周遭打量著,眼睛瞪得極大,麵上掛著震撼驚豔之色,便是將這寢殿都來來回回掃視了十來遍,但仍是覺得不夠,仍是覺得稀奇。
徐桂春心底是震撼的,驚愕重重,卻也複雜重重。
她目光幾番朝思涵落去,眼見思涵正垂眸出神,所有的話,便也全數噎在了心頭,不敢出聲相擾。
直至,沉寂無波的氣氛裏,那殿門遠處突然有打更聲揚來。
一時,王老頭兒不自覺的籲了一聲,“都三更了。”
這話極為小聲,奈何周遭氣氛太過沉寂,無端將他這嗓音放得有些大了。
待得這話脫口,瞬時,王老頭兒愕了一下,頓覺不妥,正待略微心虛的朝思涵望去時,則見思涵已麵色微變,隨即稍稍轉眸,那雙清冷幽遠的瞳孔,徑直鎖上了他。
王老頭兒鮮少與她這般對視過,此番二人目光一觸,那一股子的寒意,似從她的眼睛流到了他的眼裏,令他渾身發涼,身子也抑製不住的顫了半許。
他驚從心來。
幸虧以前不曾真正虧待這活祖宗!若是不然,一旦前些日子與她結怨了,或是給她不好的印象了,怕是今日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誰曾料得到啊!當初那昏在他院門口那滿身是血且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而今竟是有這等傾國容顏,甚至還有這等悚人威儀的身份。
想必那龐大夫是要失望了。這等天鵝肉啊,自然也不是龐老頭兒的兒子覬覦得上的。
思緒翻轉,老頭兒越想越多。
思涵卻不曾太過搭理於他,僅是稍稍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掃了一眼徐桂春那哈欠連天的兒子,隨即唇瓣一啟,朝徐桂春平緩幽遠的出了聲,“夜色已晚,這隔壁有偏殿,你且領著你爹娘與孩子去偏殿休息吧。”
冗長的嗓音,雖是並無鋒芒,但那一股子的清冷之意,卻令人生畏。
徐桂春知曉麵前這女子的心性,隻是心有顧慮,又如何當真能這般糊裏糊塗的就去休息了。
她眉頭一皺,整個人仍是坐在原地,滿麵拘謹掙紮,並未動作。
思涵神色一動,淡漠出聲,“還有事?”
徐桂春咬了咬牙,壯了壯膽,終歸是硬著頭皮出了聲,“你當真是東陵的長公主?”
這話已在心頭憋了一日,而今她終歸還是沒能真正憋住,問了出來。
奈何嗓音剛一落下,便見自家爹頓時開口而斥,“桂春!你這是問的什麽話!長公主若不是長公主,何來住得進這大楚行宮。”
說著,當即朝思涵望來,急忙賠罪,“長公主見諒。桂春她也不容易,今日肯定是被霍玄那兔崽子打得迷糊了,是以說話也沒經過大腦。長公主莫要與她一般見識啊。”
思涵並未將王老頭兒的話太過聽入耳裏,目光也依舊落在徐桂春麵前,默了片刻,平緩而道:“如假包換。”
這話一落,眼見徐桂春神色一緊,隨即唇瓣一動,又要言話,她則轉眸朝王老頭兒望來,先徐桂春一步朝王老頭兒出了聲,“隔壁有偏殿,你且與你妻子與外孫先過去休息。本宮,欲單獨與徐姑娘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