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試探
沈老將軍在進門前特地先停了步子,拍了拍臉,生生地擠出一副歡喜地得該張燈結彩的喜氣模樣,而後才推門而入:“哎呀,果然是萬歲爺麵前的紅人劉大人,這是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要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聽了這一開口的稱呼,劉永就把鎖住的眉頭給打開了一半:“還不是要賀了沈將軍的喜。”
“喲,劉公公也知道了。”
劉永:“知道的可不止一件事。”
沈老將軍哀歎一聲:“這人言得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不過劉大人眼明心亮,也知道拿了兩件事一同與我道。”
劉永:“你這幹事忒不心了些。”
沈將軍側坐到了主位上,麵兒正朝著劉永,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麵孔來:“起來這也不過是個家事,自打賤內懷了這第三胎,府裏那位姓王的姨娘便可勁的撒潑,你這生兒育女的事兒不是交給老來操辦嗎?跑我這撒潑有什麽意思。”
劉永聲音尖著聽不出什麽情緒起伏:“這檔子事兒,我是沒福氣沾著經驗。”
沈老將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立刻地就伸手抽了自己一耳光:“瞧我這張嘴,大人別和我這粗人一般見識。”
劉永壓了口茶:“繼續吧。”
沈老將軍道:“今兒夫人開指要生產了,王姨娘跑到了主院裏來撒潑打滾,惹得賤內是心煩氣躁,沒法子隻好把她拖到了側邊旁院嚴加看管著。本意不過是教訓一下,不想得,嘿嘿,不想得咱們這些手裏握著軍棍的,下手給重了些,生生地打死了。”
劉永看著對麵人滿不在乎的尷尬笑意,不敢置信地問道:“死了?”
沈老將軍道:“可把我給氣壞了,她死的那會子正趕上了女兒出生,血光橫災啊。我趕忙著找人填補個法,後來有個道人,把這橫死的人燒成灰,撒在城外自西向東的河裏頭帶入海裏,我女兒便能一世無憂。”
沈老將軍搓了搓手,很羞愧的樣子,從管事的手裏接來了幾個封袋,從桌子底下朝著劉永遞了過去:“我和賤內盼了十來年才盼到一個女兒,自然是希望她安好無虞的,想這姨娘不過是個奴籍,打死也倒罷了,沒想到進了大人耳朵裏”
劉永也不客氣,從容地手下了這袋封賞,捏了捏,捏不出什麽東西,便塞進了自己袖袋,一抬頭,麵上表情鬆弛了下來:“哎,這是你自家的事,隻不過目前舉國謹慎,陛下都跪在壇上求著老呢,咱們做臣子的,也該收斂些平日的手段。”
沈老將軍好像也放寬了心:“大人的是。”
劉永:“其實灑家此番登門,卻是一樁美事。”
“哦?願聽大人解惑。”
劉永望向了門外:“你家丫頭出生挑了個好日子好時辰,你瞧,老降雪了。”
沈老將軍麵上帶了笑:“那丫頭是運氣好。”
劉永:“老降了雪,就是為百姓增福,百姓增了福,君父便可以安心了。這是個大好的時辰,萬歲爺又恰好聽到了你家閨女出生的喜訊,認為這是將的福星。”
沈老將軍有些警惕,卻還是先不動聲色:“多謝大人美言了。”
劉永:“王姨娘擋了福星的道,死是該的,沒必要汙了萬歲爺的耳根子。萬歲爺對著你家那位福星上心,特地地讓灑家前來瞧一眼。”
沈老將軍:“那真是我家丫頭的福分,大人稍坐,我這就讓奶娘把丫頭給抱來。”
劉永抬手製止:“哎,沈將軍不必慌張,灑家也正好來替萬歲爺瞧一瞧福星的親娘。”
這是要進屋勘探啊,麻煩就麻煩在人家身上還背著皇帝的旨意,沈老將軍進退維穀,麵上沒控製住,擺出一副踟躕的愁容來:“這”
劉永還好心好意地提醒了一波,像是才反應過來一般再多了一句:“知道老將軍戰場上拚殺活下來的人,盼了許久盼來一個掌上明珠,多謹慎些也是該的。”
沈老將軍暫時沒判斷得出這句是退了一步給了台階,還是有下一句的反轉,不過不易把皇帝麵前的紅人奪話頭逼得太緊,隻得隨了他道:“乞盼大人體恤。”
劉永:“心是好的,可做法也忒謹慎了些,灑家雖然不是什麽能耐人,但自問福氣還是有的,聖母皇太後生產時候,灑家就守在門口,十八代的祖宗保佑喲,聽了主子萬歲爺的第一聲啼哭,沈老將軍與我道道,這福氣大不大。”
可憐沈老將軍一招沒注意,被連蒙帶騙地忽悠著踩進了一個大坑。這問題問得,都把丫頭和皇帝比較了,若是他再去攔著,可就幾乎是明擺著了自家丫頭的福氣比皇帝都要大,這句話一出口,都不用禦史彈劾,自己就割了腦袋送給麵前這位升上近侍謝罪吧。
沈老將軍到底也不過是個打仗出身的武將,讓他舉著帥旗衝鋒陷陣不帶二話,可若是玩幾把彎彎繞繞還真鬥不過多少人。這老將軍被鬧得一腦門冷汗,心裏頭醞釀出了一股子怒氣:皇帝身邊多是這種人,這才沒法子好好管著江山社稷。
幾句話就設了個死局,可不是心思沒用在正道上嗎?
不過沈老將軍性子直,倒也不是傻。他這話要是真上了台麵,怕是也接受不了托孤的重擔。既然已經被套住,那也隻好走一步算一步,片刻的心理準備之下,恭敬的表情又爬上了麵容,直接起身引路,連聲對著劉永道:“大人請。”
“煩勞老將軍帶路。”
雖沈書平被人尊稱了一聲老將軍,可到底也不過就是京衛指揮司混飯吃的官職,在這兵不識將的時代,武官是最最沒什麽話語權的。
沈家宅子傳了幾代,也不過是一個四進的宅院,裏頭布置中規中矩,既沒有什麽富貴紋飾也沒什麽奇珍異寶,連綠植都是低矮的灌木,顯得宅子內部空曠無比。
沈老將軍看起來略有些羞愧:“家裏簡陋了些,可別汙了大人的眼。”
劉永:“簡潔大氣,一如主人品性。”
沈老將軍:“怎擔得起劉大人這般誇讚,不過是地方寬闊,好讓家裏頭兩個兒子施展得開拳腳罷了。”
劉永看似隨口一問:“聽府上大爺是那位啟蒙的?”
沈老將軍順勢接口:“是啊,那位最愛就是辦學,開授了個啟蒙私塾,發動了方圓十裏的伢娃子都去上課。當時手頭緊,又調任在外,那位上課倒是不要束修,我便貪了便宜把孩子給送過去。唉,誰能想到最後犯了那樣大的罪過,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劉永:“你算是趕上了個好時代。在咱們上幾輩的祖宗那,行事不正,可是被誅了十族的。”
沈老將軍寬厚的肩膀猛得一抖,回頭看了劉永一眼,隻見劉永半點沒在意自己剛剛扔下的重磅炸彈,前頭帶路的停了他也便跟著停了腳步,抬手攤平著琢磨了幾眼自己的指甲,眼見著前頭遲遲不動,這才出聲催促道:“這是怎麽了,怎麽還沒到屋裏步子就停了。”
沈老將軍也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得,點頭哈腰打了一陣地哈哈,這才又開始引路。
府上兩位少爺正圍在正方裏看著自己新鮮出爐奶香味十足的妹妹,沈鏡不管不顧先上手,捏捏臉蛋捏捏手,傻兮兮地對著自己大哥道:“比棉花還要軟。”
沈鈳少年老成,但對著這麽一副場麵也板不下臉,眼裏頭的笑意赤果果地閃露:“你時候也軟。”
沈鏡不服氣,聲音也拔高了些:“你也不過就比我大了兩歲。”
沈鈳立刻手指豎起壓在了唇上,對著不省心的弟弟微微一瞪:“聲些,娘剛生完妹妹,元氣沒恢複還在休息。”
沈鏡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好似怕人瞧見了自己犯錯似得,眼睛咕嚕嚕地在周圍轉悠了一圈,一瞧著窗戶,又忍不住咋呼起來:“哥,窗門怎麽沒關上,娘可不能凍著。”
窗門自然沒關,剛剛兩位四品官戴的大人隔著窗戶當了回偷窺賊,沈老將軍看著自己的三個孩子傻樂,完全忘記了身邊使的存在,劉永也不急,隔著窗戶看了眼搖籃裏的娃娃,又朝裏瞧了瞧床上帶著抹額的虛弱婦人,一甩浮塵,徑直地走離了窗戶,往院裏去了。
沈老將軍總算是察覺到了動靜,連忙跟在了劉永身邊,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大人不進去坐坐嗎?”
劉永似笑非笑:“內室禁地,灑家就不便進去了。”
沈老將軍是真有些抱歉:“招待不周。”
劉永打斷道:“今兒是灑家沾光,沾了沈老將軍兒女雙全的大福氣,灑家活了大半輩子,難得地見到官宦之家有這般兒女承歡的好日子過。”
劉永是真感慨,他官場也算是踏了半腳進去,看多的是陰謀陽謀互相算計的壓抑麵,“也不知冒昧打聽個事兒,沈將軍方不方便。”
“大人請問。”
“令媛可取了名字?”
沈老將軍全副武裝就害怕又落了套,不想卻是這個問題,愣了一下連忙回答道:“不曾,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