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姨娘
眼瞧著皇帝萬歲爺身邊的大紅人,首席掌印太監劉永披著一身寒氣走進了司禮監庸碌的間內,幾個太監都急忙忙簇擁著圍了過來。宮裏頭地龍燒得暖,幾位大太監手裏也沒忙活的事兒,都隻穿著一身裏衣懶在窩裏歇息。
劉永手下有兩個得力的,秸稈似抽長條的叫丁忠,福氣肉堆滿臉的叫黃全。做太監的斷了子孫脈,往下的盼頭沒了往上的念想也淡,碰上個能提攜著上青雲的便能跪下叫爹,一聲一聲叫喚著,比喝奶的娃還親。
丁忠跟著劉永最久,幾人擁上去的時候,也就他端了張方凳給劉永攙著坐下:“幹爹,外頭風冷凍壞了?口頭的事兒不急,先口水喝。”
黃全站著挨得劉永最近,身子也站得筆直:“主子萬歲爺的事兒哪兒能不急?”
劉永沒坐下,卻和軋了一口溫溫的茶水,“黃全的是,主子萬歲爺的事兒才是最要緊的。”
丁忠忙道:“那幹爹跟咱們,主子萬歲爺怎麽樣了?”
劉永:“還能怎樣,不降雪,主子便在那跪著不起。也隻有老可憐,才能賞了咱主子一條生道。”
黃全平日裏不信鬼不信神,向來便是埋頭幹活的實幹派,可聽了這句,也是忍不住地抽抽了兩下鼻子,心裏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劉永惦念著壇上求雪的主子,身子剛能活動得利索些便趕忙地取了套幹淨衣裳換。丁忠放下了木凳上前幫忙,看著那衣裳上文官補子都被洗得花了線,褪了色,瞧著周遭沒人注意,忍不住地摸抓了兩把,心下感概。
劉永有人伺候,自己也沒閑著,開口問道:“今兒有什麽遞上來的喜事,我也好呈上,讓主子樂嗬高興一下。”
丁忠閉緊了嘴巴,眼神警惕地超黃全那裏睇了下。奈何黃全根本不理會這麽個不擺明麵的道道,踏前一步幫著劉永理了理後背的褶子,邊道:“各地上來的折子都是在告災求雪的,三一折子地往宮裏塞,空口白牙鉚足勁兒地在找肥肉,生怕主子不曉得他們那塊的難處。”
劉永道:“沒死人吧。”
丁忠趕忙地接口:“折子上都是平安的。”
劉永手裏動作一頓,微不可查地輕歎一聲:“那就行。”
丁忠道:“外頭都是些惹眼惱人的事兒,京裏頭倒是有件好消息。是那十代八代的將門沈家,剛剛出了一個閨女。沈將軍樂得差點要買鞭炮慶祝。”
黃全:“這麽點事”
丁忠:“主子萬歲爺都還在壇上跪著,沈家卻出了個要放鞭炮的喜事,可不得讓主子聽著樂嗬樂嗬!”
黃全怒道:“你這是在給主子眼前找塞!”
丁忠也不顧手裏活計,叉腰冷笑道:“你怕是收了沈家好處,這才這般對這家人家處處維護。”
黃全:“我不管沈家怎樣,總歸不能再讓主子心裏頭不痛快。”
劉永個老成精的,聽著就聽出些門道道來了,心裏頭惱怒了三分,麵上卻不動聲色:“一個四品官府上生個孩子也是值得往萬歲爺耳朵跟前遞的喜事?”
掌印太監也是個四品官,不過勝在禦前行走,難免底氣足些。
丁忠:“幹爹可別看了這四品的沈將軍,幾個月前可是在萬歲爺麵前排了號的。”
劉永蹙眉望了眼外頭的色,麵上露了些不耐煩:”什麽事啊。”
丁忠嘴皮子立刻地快了起來:“賊王之亂時候安慶之役,便是他和王儒並肩死戰才拖住了賊王的步伐。就可恨那王儒居功自傲生了異心,落了個滿門被滅的結局。”
劉永對這段往事比丁忠要熟悉得多,心中巨震卻還沒法表現,隻得:“好了好了。”推開了一旁遞上來的湯婆子便步履匆匆地又沒入了刺骨的寒風裏。
黃全對著丁忠冷笑一聲,甩袖便坐到了最裏頭那張位子上閉目養神。丁忠出言道:“主子在外頭跪著,你倒也能安心睡得下去。”
黃全眼睛都沒睜,厚厚的嘴皮一上一下,出的話可帶著針尖兒似得刺兒:“主子倒也要你我陪著?可惜了一些人,就算是光著身子跑到壇上挨著主子痛哭流涕的跪下,怕是也要被亂棍打得半死,然後拖著叉出去。”
丁忠被道了痛處,暗自憤恨得緊,心口堵著一口氣順著胸腔爬上去,擾得眼前視線一片朦朧模糊,不知怎的,閃晃了兩下劉永官服上的補子來。
“姨娘,姨娘。”
沈家諸人魚貫而入進了這偏房,原本燒著碳的屋子裏卻若隱若現了絲絲縷縷的涼風,沈鈳朝著周圍掃視了一圈,眉心針尖紮了似得一蹙。
王姨娘麵色已然頹敗,眼皮似是無力支撐,隻得以一個半睜半闔的姿態攏著,眼珠子慢慢挪到了大夫身上,隻聽他囁嚅著心道:“產時血室正開,寒邪乘虛而入,餘血濁液為寒邪凝滯,或情誌不遂,氣血瘀滯,瘀阻衝任,新血不得歸經,而致崩下不止”
沈老將軍想拍桌子罵娘,可顧及到躺床上動彈不得的女子,又生生忍下了這臨近爆發的火氣,咬牙切齒道:“你給老子人話。”
唧唧歪歪拽個半的文言,誰聽得懂啊?
沈老將軍是戰場上驍勇無匹,據是得了戰功奇功坐到了京衛指揮司上的人,賊王之亂平定後論功,首功便拿了千兩雪花白銀這可憐的大夫又把自己帶入了那段地獄似得回憶之中,白眼一翻脖子一梗,一口氣沒提上來舌頭倒是先打了個花結:“人”
沈夫人也急得跺腳,可她是個眼明心亮的,一手按住了沈老將軍的肩膀,一手繞到了背後幫他順氣,邊還扭頭朝著郎中擺了一張笑臉:“大夫莫急,慢慢”
“實在,實在是人才疏學淺”
沈鏡忍不住地罵道:“放他娘的屁!爹,我這就去太醫院撈兩個太醫過來,保準能將姨娘給治好了!”
沈夫人頭大如鬥,前院遭賊後院起火,這父子一對具是不省心的。
“不必。”
“不用了。”
少年人的清爽聲調和氣若遊絲的少婦聲音交在了一處,融不成一塊,卻是同一個意思。
沈鏡轉過了不敢置信的臉,卻還是聽話地停了腳步:“哥!?”
屋子裏一眾的疑惑不解全壓在了沈鈳身上,沈鈳卻是扭過腦袋,看向床上捂得嚴嚴實實隻露了一個頭的女人,目露憐憫。
王姨娘動彈了下身子,迎著沈鈳的目光釋然一笑,“還是大郎聰慧,連先生都對大郎讚不絕口還勞煩大郎清肅一下這屋子裏的婢女,我有話要跟主家。”
沈鈳一點頭:“姨娘安心就是。”罷便自去打點。
沈鈳做事一向幹淨,片刻的時間屋裏頭便空了,沈夫人立刻地就拋下了自己丈夫,跪坐在窗前哀哀勸道:“夫人聽我一句勸,差人拿了帖子往宮裏太醫院走一趟,保住性命比什麽都要緊。”
王姨娘:“糊塗了不是?家裏的郎中好拿錢糊弄,太醫院光是進出便有登記,責問之下,哪裏能瞞得住宮裏?”
上陣沙場巾幗不懼的沈夫人眼圈卻紅了:“可是我總得拚了命也要保你性命,這樣也才能對得起先生的大恩大義。”
“早報幹淨了,”王姨娘歎著氣嗬出了接下來的話,“況且”
“況且,此次的產後血崩,也是夫人一手策劃而成的,對嗎?”
沈鈳信步越檻而來,轉身將門關得嚴嚴實實,而後也不看房中眾人各異的麵色,徑直地穿了屋子,走到床頭的另一邊,那邊正對著床尾有一扇開了的窗戶,外頭是瀟瀟湘竹,寒風冷凜卻隻瑟不搖,穿過竹林間的風卻更覺冰寒。他把手抵在了窗上,眼睛往四周輕滑一掃,這才安心地關緊了窗戶。
眾人都明白了,除了茫然不知何故的沈鏡,狠狠地跺了跺腳,卻是緊咬著唇一句話不。
沈夫人雙頰慘敗,淚珠順著臉龐直落落地就砸到了紅錦的被麵上,瞧著像是多了幾攤血:“夫人,你這是何必,何必呢?”
王姨娘笑了笑:“我本就氣虛,生產時候宮門大開,隻需些微手段,便能便能由得邪寒入體,血崩意料之中。”
“怎麽著都沒有命來得珍貴重要。”
王姨娘:“像我這種人,信念已摧,魑魅魍魎地行走於世,也不過是未亡心死,若不是肚子裏這塊肉,我早下去陪著先生了。”
沈夫人:“你就這般忍心,丟下丫頭便撒手人寰?”
王姨娘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英眉一凜便倒豎了起來。世上總有這樣一類人,光是輕巧一個動作,便能將周身氣勢為之一變。王姨娘便是這樣的人,哪怕是瞧著她這幅怏怏的病容,也不覺得是在臨死前的交代,而是覺得該是個戰場上殺伐果敢,傳令號令的將軍。
王姨娘:“有件事,是要麻煩諸位了。”
沈夫人深吸一口氣,抹了眼角的濕痕,緊握著被下王姨娘冰寒的手:“你。”
沈將軍端坐在主位:“吩咐就是。”
沈鈳從窗邊走了回來,嚴肅認真地朝著床上拱手行禮:“但憑差遣。”
雲裏霧裏的沈鏡連忙把悲傷暫且撇開,握著拳頭宣誓般的道:“我許是動腦子幫不上忙,但是我跟著我哥一起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