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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崩

  正月初八,紫禁城東華門外,燈火如豆。


  今年的雪較之去年稍晚了些,莊稼人惦念著瘦田的收成心裏實在地發慌,生意人惦念著莊稼人的收成心裏沒底地發慌,百官惦念著生意人腰包裏的銀兩,心裏琢磨跟著發慌,高高在上的皇帝瞧著底下人一眾發慌,心裏頭本來不慌,卻也不得不慌了。


  是以正月來,皇帝撇下了宮裏暖和的地龍,拖著早些虛空的身子,穿著淺薄的單衣親自跑到了壇祈雨的地方下了罪己詔。可惜遠遠一望,除了老皇帝的白棉衣裳,周遭沒一點白色的希望。


  老皇帝:“罪及我身,我罪已恕,不寬宥,罪當何處?”


  周遭隨侍的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劉永,此刻也不過是個貼身伺候主子的沒根奴才,他打就跟著自家的這位主子一塊長大,心思都快到了隔紙相印的地步。聽了這話,他趕忙地跪砸在石板上,哭喊道:“上明鑒,不降雪,罪在內閣,罪在司禮監,罪在臣工。”


  老皇帝微微挪了挪身子:“朕不過就是隨口一句,這麽慌張做什麽?”


  劉永一愣,猛得將頭抬起,這麽一驚一乍,倒是忘了在龍顏麵前注重儀態,鼻涕眼淚混著血水流了一臉,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老皇帝抬手摸了摸自己稀疏的眉毛,鬆了身板,一屁股坐到了貼著地的腿上:“這又沒人,就咱們兩個老夥計,朕都板了八的臉了,總該著放鬆一下。”


  劉永謹慎地向上睇了一眼,樂了,抬袖抹了把臉,利索地起身伺候主子:“主子萬歲爺心著些,奴婢來伺候您。”


  老皇帝:“咱還是得跪著,老不高興,罰的是子;百姓不高興,罰的是皇帝。”


  劉永深知是這個理兒,跟著唉了一聲,也沒接著話。隻看到了主子愈加老態傴僂的單薄身子抖在冷風裏頭,忍不住地哽咽了一下,再抬袖擦了把臉。


  老皇帝一抹臉,再斜眼瞧著身邊的老仆,出聲道:“你回去吧。”


  劉永身子一顫:“奴婢陪著主子萬歲爺。”


  老皇帝不言,隻是眼神利刀似得往下剮了剮。


  劉永一下不知自己哪個動作觸碰到主子不樂的龍顏了,腦子沒想明白,身子卻下意識地先貼了冰涼的地兒,磕了兩下不明所以的頭。


  老皇帝:“回去把衣裳換了再來,眼淚鼻涕一汪汪的,都甩到朕的臉上來了。”


  劉永破涕為笑,許是跪的時候太久了,起身的時候趔趄了一跤,驚了皇帝陛下的兩分另眼相看。


  老皇帝唏噓道:“老了,老了。”


  劉永悄悄地擦拭掉額頭的虛汗,卻唯唯道:“主子萬歲爺是與同壽的命格,哪裏能老呢。”


  這人啊,就是喜歡聽吉利話,就算是誅心的沒什麽要緊。老皇帝聽了一輩子還是舒心,長緩了一口氣,把壓得酸麻的雙腿從屁股底下拔出來立著,胳膊肘撐在膝蓋上,軟皮蟲似得歪扭扭地坐在了祭的壇上。


  劉永趕忙地又跪下:“主子萬歲爺,地上涼,您得顧忌著自個兒的身子,上神仙看到了也於心不忍啊!”


  老皇帝不耐擺在了臉上,剛要發火,回想了遍這從老奴裏嘴裏出的句子,心又軟了,


  “上瞧著朕這幅無禮無儀的模樣,不氣也倒是寬厚了。”


  劉永:“主子是下凡曆劫一遭,哪日間回上還得相見,上上哪個神仙還敢真降了您的罪?”


  老皇帝不置可否,隻道:“快去吧。”


  劉永堆著笑答了一聲哎,挺直了腰板走下神壇,一步一步像是要踩出一塊一塊的坑來。


  老皇帝看著老奴的背影,眼前一花,朦朦朧朧好像看到了幾片柳絮似得單薄白片,可憐老皇帝心口一堵,喜悅沒上眉梢,倒是多出了幾分不信任來。忍不住地,他似孩童般用力搓了搓眼睛。


  劉永布衣顫悠悠地在前頭晃著,黑色粗製的布衣上,瞧著也沒有白色的紋路痕跡。


  老皇帝苦笑一聲,吸溜了下鼻涕,也抬袖胡亂一拭,不想沒擦拭得幹淨,他也懶得再擦,隻抬著頭,渾濁雙眼盯著頂上霧蒙蒙的。盯了一會兒,鼻翼間癢癢的感覺沒了,他的眉頭也鬆開了。


  老皇帝:“老了,都老了。”


  宮裏宮外的緊張,三條街外的沈家將軍府裏也緊張,沈老將軍,沈夫人並著兩個出落得俊俏的兒郎緊張地候在了一房的外頭,產婆丫鬟進進出出,捎出一盆盆血水,卻硬是沒帶出來一分的消息。


  沈老將軍急得冒火,兩個兒子急得跳腳,沈夫人其實也急,但是看著家裏爺們的模樣,她也隻能硬壓著心裏的急躁,放緩了聲音勸慰道:“懷孕是女子必過的一道坎,鬼門關上虛跨一腳也就回來了。”


  沈家二郎沈鏡急吼吼地接問了一句:“那要是跨不回來呢?”


  沈老將軍直接上手,給兒子後腦勺毫不留情地來了一下:“什麽胡話,王姨娘人好,老爺哪裏願意收了去。”


  沈夫人手心癢癢,也恨不得給這嘴碎的兒子來一手,“且閉嘴,老老實實站你父親後麵去吧。”


  色越發陰沉了,不下雨不下雪,卻好像要把雲給壓在各人的腦門頂上。


  大郎沈鈳道:“這日子倒是選的不錯,上元節燈市今兒才開。若是個妹妹,以後每年生辰,我都馱著她去瞧燈花。“


  沈鏡從父親身後探頭來問:“那若是個弟呢?”


  沈鈳微歎一聲,額前的碎發輕晃了下,“那就隻好搶他的月錢,奪他的零嘴,傳他最難的武藝,授他最困的課業。”


  沈老將軍:“”


  沈夫人:“”


  沈鏡熱血沸騰,拍手叫好:“好,大哥,一起聯手,歡迎這個崽子入住咱家。”


  沈夫人神色莫名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麵色糾結。卻見這從自己肚子裏蹦出的親兒子撓著頭頂喃喃自語:“就聽著怎麽這麽耳熟,好像是親身經曆了一般”


  沈夫人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那來來往往出人不出聲的房裏頭總算是出了消息,一丫鬟大開房門,衝著主子們站著的地兒就喊道:“恭喜老爺,恭喜夫人,姨娘產下一位姑娘。”


  沈老將軍瞬間放下了一口氣,依著夫人的手順勢坐在了石凳上,沈夫人拿著帕子先給老將軍擦了擦汗,按捺不住自己心口的喜悅和放鬆,濕帕子直接握在手裏貼著胸口,連菩薩保佑。


  沈鏡一蹦三尺高:“爺我有妹妹了,爺我有妹妹了,大哥咱兩有妹妹了哥你在做什麽?”


  隻見沈鈳從袖袋裏從容地掏出哥精致的布偶馬,紅棗色的布料做皮,磨平搓扁的一雙黑曜石做眼,還有豎起的鬃毛栩栩如生,看得沈鏡一愣一愣:“你這是從哪裏找來的?”


  沈鈳一臉淡然:“早就準備好的,給妹的出生禮物。”


  沈鏡不敢置信:“你已經神機妙算到知曉未出生嬰孩的性別了?”


  沈鈳:“那是神仙,我不知道。”


  沈鏡一臉懵地繼續問道:“若非提前知曉了咱妹的性別,又怎麽能提前備好了這如此契合心意的禮物?”


  沈鈳又從袖袋裏掏出了一把木頭做的劍,雖然是個假的,做工卻精致,“我還準備了一份,既然是個妹妹,那要這布馬也就夠了,這把劍送你了。”罷,隨手朝著沈鏡那邊一丟,力道不收,若是充當了武器,也能射傷個庸人。


  沈鏡是站在沈老將軍身後的。


  這木削的飛刀路徑精準,力道蠻橫,沈老將軍首當其衝地遭難,卻麵色自在渾不在意,隻是微微偏了腦袋,便輕巧地躲過了這把暗器。


  飛刀直衝著沈鏡的麵門而去。


  沈鏡更加老神在在,不避不讓,隻輕巧抬手便用兩指捏住了刃處,他拿著這木劍在手裏頭轉悠一圈,還未來得及邀功,便聽他大哥皺著眉頭嗬斥:“暗器在前,寧避不接,這麽條要人命的準則,你都給忘了嗎?”


  沈鏡連忙把木劍收進懷裏,站直了聽兄長訓斥,心中卻不以為然。


  沈鈳:“若是劍刃淬毒,你剛剛便是自尋死路。”


  沈鏡委屈道:“大哥真是把何處何地都當作了統訓營了。大哥,今日妹誕辰之喜,可就別在妹門口訓斥我了吧。”罷,求救的眼神可勁地在往沈老將軍身上使,不想卻被沈夫人給瞧見了。


  沈夫人垮前一步,正擋住了沈鏡求救的眼神路線,把自家夫君硬生生跟拔蘿卜似得把他從石凳上給拔了起來,而後繞到了沈老將軍的眼前,板正了他的臉來替他整理儀容:“老爺,想必裏頭也拾綴得差不多了,王姨娘生死門檻上走了一遭,咱們也該去瞧瞧她。”


  正被兄長訓斥得抬不起頭的沈鏡耳聽八方,聽了這話連忙接口道:“還有妹妹,我還想著趕緊地來看妹妹。”


  沈鈳訓斥進行一半被生生打斷,臉色怕人得十裏勿進。


  忽然,那門裏頭又跑出了個丫鬟,帶著一身血腥氣衝到了幾位主子麵前哭道:“不好了,姨娘,姨娘她血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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