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2 章

  北方平原,白月原野枯水森林小鎮浮空城下轄的能力者任務派發點,灰頭土臉的冒險者男人把一枚存放了委托任務物品的儲物戒指放在了任務交付處的桌麵上,帶著總算完事了的口氣請負責人過目:“泥潭沼澤的底層魔法生物情況報告和采樣,都在這裏了。結論是不適合開發,我不接這個係列的任務了!說什麽都不好使!你們再找別人吧!”


  負責查證任務完成情況的基層官員:“……”


  他還什麽都沒說呢。


  但看看麵前的冒險者,說是灰頭土臉實在是對他現在形象的極大恭維。這個人,怎麽說呢,好像剛從混合了動物屍體和腐爛枯葉並且發酵了四十年的沼澤最精髓部分撈出來的一樣。衣服表麵清洗幹淨了,但身上仍然散發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氣味。


  考慮到他胸前閃閃發光的代表能力者等級的徽章顯示著是一位超凡,這位工作人員決定不去指出這一點。他也不知道超凡為什麽會接這種麵向凡人階的複雜任務,總歸接過儲物戒指,拿出裏麵的任務清單和材料報告。


  ……懂了,這個任務雖然麻煩又惡心,費時費力,但報銷裝備和損耗,另外它的錢實在是給的太多了。


  “……沒什麽問題,我們會把您的工作成果提交給委托人。但是這位大神。我這裏的記錄顯示具有委托接取要求的魔法生物植物二級學者資格的是……米蘭達女士……”


  他抬頭看了看麵前這位,肩膀寬闊,臉部棱角分明,有喉結和關節更加大而健壯的手,是一位男士無疑。


  看看周圍,沒有同行的夥伴,這人是一個人來的。


  ……女裝大佬?男裝大佬?


  “那是我隊友。”年輕的下位神沒心思去揣測他在想什麽,把隊友徽章和封裝文件扔給他。他現在隻想去洗澡,現在立刻馬上。但他們二十分鍾前回城租的旅館隻有一間浴室,而他和米蘭達的錢加起來……都不夠租另外一間了。


  浮空城的委托評判標準總是公正而客觀,他們當初為了錢接這個任務的時候就想過肯定會有值得這麽多錢的坑在裏麵。但評定是沒有生命危險,過程複雜耗時,他帶著米蘭達這個聖階,為了安全又著急要錢隻能接了。


  結果……唉。


  年輕的超凡冒險者已經把那段沼澤爛泥裏跋涉挖掘的記憶從腦海中刪除了,因為不能讓外來魔法波動影響觀測結果所以不能動用規則能力之類的,還有做了第一個初級探查任務,沒有忍住對方給的後續搞開價再次回去挖爛泥什麽的……沒有過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至少他不記得!!他現在就是想洗澡,並且在認真考慮要不要回輝耀搞點事情,獲取一些貴族才有的特權,比如不用工作就能有收入的合法渠道……之類的。


  那位官員負責地查驗了一下儲物戒指的封裝時間,和米蘭達給隊友的任務交付委托書,確定這裏的東西確實是由具有魔法生物植物二級學者資格的米蘭達親自封裝,隊友轉交的過程中沒有打開過——這是為了防止具有專業知識的學者坑隊友,也是為了防止隊友坑學者,總之亂七八糟責任落實不到位的情況而設置的必要程序——一切都沒問題了,他把東西收好,開始寫委托回執單。


  並且拿錢。


  半小時後,狼狽的冒險者拿著一筆巨款,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去了旅館。這間旅館檔次很低,走廊的地毯有被蟲蛀的痕跡,木頭中飄散著一股不知道從哪而來的黴味,隻有在二樓的某間屬於他們的房間裏,有完全不屬於這個環境的高檔沐浴露的芬芳飄來。


  冒險者不想承認這是他們能租得起的最好的旅館,他可是堂堂下位神,想當年也是王室奢華生活的成員,就算出來冒險也遠遠不會落魄到和貧窮的凡人旅客擠在一起。但不承認不行,一個悲傷的故事是,冒險者的旅途上總有以外發生,一次探險讓他們損失了價值一大堆零金幣的裝備,它們具有生存意義,必須立即補充,修複好以後兩人就淪落到了這樣的境地。


  ……不不不,不能再想了。冒險者心想,再想故事就要往悲傷的方向前進。


  他推開了和隊友共同租借的房間的大門,彌漫在走廊裏的沐浴露香氣馥鬱地撲麵而來。


  “你回來啦。”


  房間中有兩張並排擺放的單人床,床單有些舊,但作為便宜的小旅館但還算幹淨。一位金發的女士坐在床上,剛洗完澡,穿著襯衫和過膝的翠綠色裙子,正在用毛巾擦頭發。


  “回來了。”帶著沼澤味道的冒險者走進來,關上門,把存了委托金的儲物戒指扔到另一張床的被麵上,“我們有錢了,我去洗個澡,我受不了了,以後再也不要接這任務了。”


  米蘭達嘿嘿一笑,指了指浴室:“往好了看,至少我們有錢了嘛。要是那些輕鬆的委托,不知道要做到猴年馬月。多虧了你,我尊敬的超凡者切斯特閣下,屈尊降貴肯來做這種學者任務,我們才能這麽快地完成它呀。”


  年輕的切斯特不回答,不過米蘭達的這個說法終歸讓他心情好了一點:雖然渾身爛泥,但是結果看來不虧。他把隨身的東西和外套扔在地上,彎腰從門口的行李裏麵拿換洗衣物:“我去洗個澡。”


  米蘭達拿了切斯特扔在旁邊床上的儲物戒指,清點裏麵的錢:“洗完澡我們退房吧,去吃點好吃的。還是你想先在這裏吃?我可以叫夥計買上來。”


  “出去吃。”切斯特走進浴室,回身拉門,丟下了最後一句話,“我現在看到打包食品就惡心。”


  他關上門,米蘭達坐在被子上,嘿嘿笑起來,起身從被爛泥糊住的衣服裏收拾東西。裝備肯定要留,凡人材質的衣服不值得洗,扔了算了。


  ……還有這個,切斯特的有超凡魔力疏導花紋的外衣,這不能扔……唔,等會繞路去浮空城委托他們的服務支援部門處理一下吧。


  總而言之,一小時後,兩人把爛衣服打包扔了,裝備收拾整理好,退掉那間過於老舊低端的便宜客房,去浮空城委托了裝備維護,來到了城北一家東方風俗餐廳吃飯。雖然是兩個人,點了四個人的菜,埋頭幹飯停不下來。


  還是東方的人族菜係吃著舒坦……北方的精怪飲食,風味太奇怪了。


  切斯特吃飽喝足,靠在椅子上,舒服地歎了口氣,感慨地在內心瘋狂誇讚家鄉菜的溫馨美味。還是白麵包配燉肉蓋飯和嫩烤雞頂飽,北方菜的紅菜湯,醃肉,黑糖布丁和粗麥麵包,他真的吃不慣。


  啊……家鄉,美麗的東方。等到北方精怪領走的差不多了,他想回十五國地區看看了。


  米蘭達是女士,雖然前麵埋頭幹飯比他還快,但現在都吃到了第二份,速度慢了下來。切斯特無聊地去拿菜單,對價格不太滿意——這倒不是他出不起,主要是之前窮慣了,下意識地想這些錢能買多少天的打包幹糧。


  “可怕的價格。”他對米蘭達抱怨,“白麵包兩個銀幣三塊,他們這是在搶錢。”


  “不會吧,都這個價格,這裏已經太深入精怪領了,東方白麵包用的小麥和好酵母要在溫暖的地方發酵,而且不是你要來這家吃飯的嗎?”米蘭達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出來遊曆,有錢就花,沒錢再掙,這些錢還能花三個月,本來也是這個花法,夠啦。”


  “接下來去哪?”


  “不是橫穿精怪領嗎?那應該穿過白月原野往東北方向走,說不定能趕上月至節,東北枯骨木和黑暗元素聚居地有黑暗森林冒險大會,之前打聽過,贏的人啤酒管夠哦。”


  “唔。”


  切斯特哼了一聲,端起旁邊的啤酒來喝,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冒險者先生’,別在意錢啦。”米蘭達笑著說他,“我什麽時候算錯過錢的事情,不正是因為信任我的能力才讓我管賬嗎?事實證明我花錢比你要節省,大男人,不要在意那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了,這樣子可是不招女孩子喜歡的。”


  |……是的,是的,就是這樣。她說過這樣的話。|

  “我以為你沒有不喜歡我,所以才和我組隊?”切斯特挑眉問道。


  米蘭達看著他,翠綠色的眼睛是切斯特的影子,背景是北方精怪領餐廳的白牆和小窗戶,窗框外麵,鬆樹的枝丫之間射進來溫暖的天光。


  “我是一般的女孩子嗎?”米蘭達哈哈一笑,“一般的女孩子可不敢在那種山穀裏救助陌生人。”


  “況且,我對你到底怎麽樣,會不會管賬,管賬管的好不好,你自己還不知道嗎?”她笑著問道。


  那當然是知道的。要知道那麽多年來,輝耀的內政一直沒有讓他操心過。


  ……那麽多年……是哪一年……?

  切斯特有些恍惚。他知道現在的一切是真實的,他和米蘭達剛認識不久,還在從比較配合過渡到互相信任的隊友階段,沒有滋生什麽不該有的情愫。


  但是……但是……


  |他知道?他不知道?輝耀王宮的場景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為什麽他會有輝耀王宮場景的不屬於過去的記憶?|

  |……他知道那場景屬於哪裏?不,他不知道,這是他沒有經曆過的記憶。|

  |這不是真的,是幻覺……但是……有什麽不對。|

  |不是這樣,不止是這樣。他知道不僅僅是這樣……|

  |他知道嗎?他真的……想知道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切斯特僵硬地笑道,他的表情已經不如之前那樣平和自如了。潛意識裏,他知道有什麽不對,但同時也是發自內心深處,他不想知道這種不對。


  “你真的……不知道嗎?”米蘭達凝望著他,翠綠色的眼睛仿佛能夠望進切斯特的心底,“我管賬管的好不好,我對你……遙遠的未來會不會有人喜歡你……這樣的信心,你沒有嗎?”


  切斯特幾乎是恐慌地搖頭,拒絕承認這一點。


  |不對。|

  |他知道。|

  |會有人喜歡他,會有人愛他。那個人是……|

  |不,不能想象……那樣故事就要有結局了……結局總是這樣,男人和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真的嗎?結局……結局……|

  |沒有結局。|

  |不能想,不能看,不能麵對的黑暗。|

  |沒有結局。|

  |不能有結局。|

  |不存在……結局。|

  “我沒有。”他答道,恍惚的世界逐漸恢複了現實的寧靜,一切都平靜了下來,“我不知道。”


  曾經一度被質疑的現實如同被打碎的水波般顫抖,而現在,水麵逐漸恢複了寧靜。


  米蘭達看著他,那眼神並不是切斯特記憶中的。她惋惜,而憐愛。但他不知道這眼神背後的意義是什麽,他不想知道。


  他不想知道,所以他不知道。


  米蘭達眨眨眼。


  “總之別為我操心啦。”她笑道,又恢複了那種略微客套疏離,很有禮貌的隊友的笑容,“我還年輕嘛。遊曆完了我回學校做學者,老師說我很有可能超凡哦。時間還多,完全不需要著急。”


  切斯特曾一度為她的這種疏離態度感到心酸,但於此同時,他又感到一陣珍惜的憐愛和懷念。但現在,他體會到的並不是兩種感情中的哪一種,他隻感到鬆了口氣。


  為一切事情終於回到正軌而鬆了口氣。


  “確實。你還年輕,也不著急。”他笑著答道,“是我唐突了,不該問這種問題。等會吃完飯,去問問本地人月至節的事情吧,說不定還有委托可以順路去做一下。”


  “好。”米蘭達笑著達到。


  這是正確的答複,一切終於回到了正軌。


  ……


  輝耀王宮,躺在床上的國王舒展開了眉頭,再次陷入了甜美的夢鄉。


  坐在床邊的布洛瓦伯爵夫人眼中的希望暗淡下去,她歎了口氣,舉起了手裏的小搖鈴,輕輕搖動,不厭其煩地用溫柔的聲音重複起了不知說過幾百上千次的話:“陛下,公主小時候很喜歡這個肖耀玲。她現在長大了,還有好好地把搖鈴保存下來。您這樣睡著,您的女兒很想念您,她需要您的幫助,請您快快醒來吧,不要拋棄您的洛芙寶貝呀。”


  切斯特沉沉睡著,眉眼之間曾經的痛苦和不快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萊爾菲絲看著他,知道他的這次掙紮也失敗了。她手裏輕輕搖著鈴鐺,說不下去,感到那件玩具有千斤重,能把她的手腕墜斷。


  希望之後的失望最打擊人,萊爾菲絲說不下去了。她感到胸口堵著什麽,低頭咳了兩聲,咽下了嗓子裏下不來也上不去的腥味。


  ……有些魔法的毒藥對人的傷害是不可逆的。她的身體每天都在變得不好。但萊爾菲絲不敢休息,安妮做了那麽巨大的錯事,她不能在安妮沒有彌補這一切的時候就撒手不管。


  她的國家,她的國王還在沉睡。她的公主,君主最疼愛的女兒還在央都養傷。


  那應該是非常嚴重的傷吧,被妹妹背叛的心上的傷,政治鬥爭中枯萎的生命。還有她從前都不知道的,和某些強大可怕的超凡力量在非凡層麵的博弈。


  公主殿下承受了那麽多,萊爾菲絲從來不知道。她現在隻是後悔,非常後悔,為什麽沒有早一點發現這一切,為什麽沒有早些勸阻安妮……


  事到如今,她沒有辦法,隻能盡力彌補。她要堅持住,堅持看到國王醒來,公主歸國,輝耀回到正軌的那一天。


  萊爾菲絲嗓子裏的血腥味咽不下去,她實在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旁邊照顧她的侍女立即捧上了茶水,萊爾菲絲不想喝,卻必須接過。熱水劃過喉嚨和食道,像是刀子切了過去。但她隻能忍受,這是凡人喝魔藥自盡而沒死的代價。


  她休息了一會,又拿起了鈴鐺。拿起來,才發現自己實在搖不動了,隻好放下,翻過眼前的筆記本,按照宮廷裏照顧過洛芙和切斯特父女的侍官們的回憶念上麵寫過的公主和國王相處的點滴。


  她的嗓音沙啞,中氣十分不足。但萊爾菲絲的音調仍然柔軟溫柔,可以呼喚回任何裝睡的人的鐵石心腸。


  切斯特隻是睡著,他沒有在裝睡,他真的睡著了。


  “媽媽!”宮室的大門被拉開了,安妮衝了進來,身後是沉穩端莊的巫師女王愛麗絲陛下。


  “陛下。”萊爾菲絲站起身來,衝愛麗絲欠了欠身,被安妮扶住,讓她坐了下來,“媽,侍從說你今天又咳血了。你臉色好難看,不行就不要來做這件事了,尊陛下說他聽不到的。”


  “安妮。”萊爾菲絲並沒有回應她的規勸,“我想活著看到陛下醒來。”


  安妮不敢說話了。


  切斯特躺平並不是她的責任,但洛芙淪落到那種地步完全就是她幹的。她知道母親對這件事非常悔痛憤怒,在做這些或許徒勞的事情也有為女兒恕罪的因素,總歸,萊爾菲絲一提起這件事,她就一聲不敢吭。


  “夫人。”愛麗絲走上前,她剛剛結束了一場對外公布信息的會議,身上仍然穿著禮服,手中還拿著輝耀王室的權杖,“安妮說的沒錯,他現在幾乎聽不到外麵的聲音。除非奇跡發生,否則這一切總體而言還是要靠他自己。”


  安妮向愛麗絲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我對您非常尊敬,也相信您做的這一切是有意義的。但我也想請您保重自己。洛芙公主也是由您看著長大的,我相信她比我更加尊敬您。無論您想要看到什麽景象,都需要您保重身體自己去見證。”


  萊爾菲絲看了她一會,哀歎了口氣。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那些醫生說她活五到十年沒問題,但她自己總覺得不會有那麽長時間。可是愛麗絲已經這樣說了,作為母親,她也希望看到安妮平靜下來,離開旋渦生活。她歎了口氣,允許安妮攙扶她起來。


  安妮幾乎無地自容,神情小心翼翼。


  “您今天對鄰國公布國內情況的會議進行的如何。”萊爾菲絲問愛麗絲,“安妮配合嗎?”


  “安妮做的很好。”愛麗絲笑著答道,“我代表紫金宮的意誌,他們不敢提出異議,更不敢借機對輝耀發難。請您放心,一切都在回到正軌。”


  “新年我會留在王宮,我在,騎士團在,就絕沒有人敢鬧事質疑。”愛麗絲一隻手拿著權杖,伴隨著萊爾菲絲和安妮向外走,“海月尊陛下剛來沒有兩個月,切斯特國王還需要時間恢複。洛芙去央都也才一個月,她也一樣。時間還長,不必著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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