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5 章
洛芙能不能心安理得,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項玉沒了又沒辦法弄回來,她的生活還得繼續。白並不介意紫金宮裏養個閑人,因為格萊西亞的陰間計劃,諸神現在大多都有各自的事情在忙,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常住居所,連奧古斯都都去了浮空城。
紫金宮裏沒什麽人,因為魔法的緣故,地上神國的內部連仆人都很少。紫芫還在睡,看著他的那位傳奇閣下看起來能和任何試圖叫醒他的人決鬥,洛芙就比較慫——各種角度上來說,考慮到醫生為了治病救人放棄了一切攻擊和自保能力,和他們起衝突或多或少都沾點人渣。
諸神在等待紫芫的身體恢複,按照他們的說法,現在讓還在昏睡的紫芫當洛芙的錨送她回到溝渠也不是不行,就怕能力一放出來紫芫撐不住死了,那樂子可就大了。洛芙現在還精神,那就不著急,等紫芫狀況好些再說。
於是在幾年的忙碌和掙紮以後,她突然閑了下來,一時有點沒事做。
莉絲帶著布萊茲家的兩個娃摸過來探望她。
“幸好冕下趕上了。”她難得一見穿著能力者禮服長裙,乍一看像是一位做宮廷打扮的高貴小姐了,頭發梳的很精美,低頭的時候發髻上的鑽石掛飾垂下來搖了搖。看上去卻一點也不柔弱,而是有一種把蕾絲纏在鋒利鐵劍上的違和感,再華麗溫柔的衣飾也掩蓋不住她身上鋒利不肯彎折的剛強氣質,“抱歉,我哥哥什麽也不肯說,也不見我,我沒有幫上什麽忙。”
“請不要這麽說。”洛芙歎了口氣,她懷疑莉絲在這些事情上麵知道的還不如她這個必須被瞞住的當事人多,“尊陛下應該也有不得已的地方。”
“他永遠有許多不得已。一次兩次為難是不得已,從來都沒有猶豫過就下決定,不如說是毫不在乎。”莉絲卻不肯鬆口,顯然對兄長怨氣深重。
洛芙自家一堆爛事,看著他們這麽鬧騰,竟然也有點忍不住想笑。她笑起來,覺得心情不知道為什麽也輕鬆了不少,“尊陛下還是在意你的,現在你抱怨他不見你,看來是忘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對他避而不見逃避瘟疫一樣跑路的態度了。那時候我還是什麽都不懂的局外人,和誰也不熟,可我也能看出來尊陛下是在意你的。”
“項玉和我素昧平生,因為我是她的繼承人都對我這樣關照。你可是塔爾維亞的親妹妹,他怎麽會鐵石心腸地完全不管你呢?”
莉絲有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我想項玉和你並不是素昧平生。從來沒有大家長那麽隨便地選擇繼承人的,不是拿著權柄又看起來可愛的年輕人都會被認可,要是那樣格萊西亞該有多委屈啊。”
洛芙眨眨眼,格萊西亞有多委屈她不知道,因為這個家夥真的問題很大,但她自己還真的一直以為項玉選自己是同情可憐來著呢。
“項玉的死法和其他所有正常死亡的真神都不同,按照比較基本的理論來看,能夠複活,意識就沒有消散。在從前如果她有過主動保護你的行為,那更是對這件事的一個證明。”莉絲對洛芙說道,“可能,很可能,她跟隨權柄一起進入輪回的碎片,從前世一直陪伴注視你,直到你到達這個世界。”
“她看了你三十多年,兩次生命,才敢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把繼承人的位置交給你。甚至有可能她一開始選擇你也有這種考慮。隻有這樣才能解釋她為什麽屢次保護你,在你遇到麻煩的時候直接把你認可成為繼承人。不然萬一她交給了野心家或者白眼狼,我哥哥他們麵對的麻煩比現在要大得多。”
洛芙愣愣地看著她。
確實,在最開始,在前世,她對一切都一無所知的時候,那些偶然被引發,不可能之中的可能救了她一次又一次。那不是她引發的,那時候她還沒有被權柄認可,任何意義上都沒有動用它的能力。
從那麽早的時候嗎?
繼承人對大家長來說就像孩子一樣……那時候起,項玉就懷著這樣的心情看著自己嗎?
……那時候如果她有意識,自己難道不想活下去嗎?
想的吧?不然不會到那麽晚才把繼承權給她。但她還是給了,在洛芙成為繼承人和死亡帶著權柄踏上新的輪回之路之間做出了選擇,從那以後,一切事情都在變得越來越不好。
洛芙看著自己白皙修長的手心,心情十分複雜。
“至於我哥哥,唉,誰叫他是大家長呢?”莉絲無奈地歎了口氣,用她那鋒利冷硬絕不後退屬於戰士的臉龐露出了某種貴族小女孩撒嬌的表情。她鼓起腮幫子,氣鼓鼓地嘟起嘴吹了口氣,“我其實……”
“很多時候我都知道我哥哥做的是對的,他做了很多對不起我對不起別人的事情,但他自己在這個過程中也沒有得到任何好處,隻有妹妹的痛恨和不理解的人的謾罵。誰不願意家庭和睦,大家都理解尊敬愛戴自己,每天回來都迎來親近喜愛的話語和目光呢。”
“可人不是機器,人有感情。感情被傷害了就會傷心難過痛苦,我哥哥給我父母指了一條死路,終末之戰的時候又殺了我的愛人。我知道他做的對,我父母是落後需要鏟除的階級代表,他們的優渥生活建立在很多人的悲慘生活之上。瓦倫迪安被惡魔感染了,很快就會墮落死去,將精神汙染傳染給一大堆人,那是戰爭時期,他沒有辦法留在那裏賭我能趕回來見瓦倫迪安最後一麵。”
莉絲痛苦地低下頭去,看起來難過的想哭,以至於洛芙開始逐漸後悔開始這個話題。
“我隻是……很難麵對他。我即不能責怪他的立場和做法,也不能原諒他。我該怎麽做?難道要我去和他說,‘’瓦倫迪安已經死了,死前痛苦遺憾,請求見我一麵還是被你殺死了。但這不要緊,我現在原諒你,原諒已經發生過無可更改的一切,我們就回到從前,當做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吧’嗎?”
洛芙伸手摸摸莉絲的後背,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難過。
“如果我不是活下來的那一個就好了,如果他不再對我這樣好就好了。”莉絲失態的咬住嘴唇,“那樣我就不用這樣煎熬。我可以代替自己原諒他,也可以作為敵人憎恨他,可我,我……”
“我沒有辦法獲取成為繼承人的資格,這就是原因。”她對洛芙強笑了一下,笑容比哭還難看,“我,我比其他家的孩子還不如,有些事情,我永遠也拎不清楚,也放不下。”
……
紫芫在深夜蘇醒,過了好一會才搞明白狀況,在黑暗裏睜開眼,無奈地看著站在床邊舉著燈的金發青年和黑漆漆的白骨女人。
“……你們能不能別這樣。”他輕聲開口,聲音裏中氣不足,隻有在這樣安靜的環境裏才能聽清,“剛剛有一會我以為你們都死了,這是過來帶我走呢。”
桓琴沒憋住,低頭笑得直抖。
紫芫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倆。
“哎呀呀,我們不是沒死嘛,就不要計較這麽多了。”桓琴笑道,用包著繃帶的手摸摸下巴,看著紫芫笑眯眯地,“說實話,好兄弟,要不是你先發製人問了一句死活,我簡直就要直接誇你了。這都沒死成,你可真厲害,你不知道竹取氣的殺人,我們倆加起來都沒膽子白天過來。”
他衝紫芫比了一個大拇指:“比不過比不過,佩服佩服。”
紫芫盯著桓琴,這家夥原先不這樣說話的,怎麽回事?和賽孚瑞亞在那個鬼地方憋著吵嘴吵了兩年,說話也變得陰陽怪氣起來了?這玩意還傳染嗎?
桓琴也沒繼續嘲笑他了。
說實話,這不用嘲笑,簡直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他們仨被炸出來,本來傷勢是差不多的,老實躺平吃好喝好幾星期就能好的七七八八。但紫芫這家夥聽說了洛芙的消息當場就衝了出去,精靈女神都勸不住,打又不能打,隻能順著,本來就爛兮兮的身體強行動用力量,把之前散功的舊傷引出來,一下子真差點沒過去。
現在桓琴和賽孚瑞亞行動自如,渾身上下打幾個繃帶黏黏傷口就跑過來探病了,而紫芫這個被探病的家夥躺在床上,全世界唯一一位傳奇階醫生帶著武器看門,動都動不了一下。
“我主要是來向你說明一下情況,賽孚瑞亞隻是看一眼你還活著就好。我們不在的這段時間出了一點事情。你們女神出門了,短期內除了那位殿下還真沒人能管你,所以我來向你說明一下情況,免得你又搞事情。”
黑暗的臥室裏,桓琴提著燈笑眯眯地對紫芫解釋。他身後的賽孚瑞亞百無聊賴,拿出牛奶條狀曲奇開始吃。
紫芫暫時沒動彈:“什麽事?”
“好消息是,你家那位殿下現在徹底進入安全區了。她在安全區,而且如果不出意外,應該不需要再出去了。”桓琴伸出手指,指尖一點白光,紫芫很勉強地動動手臂,把這點信息接了過來。
基本的信息當時女神已經給過他一次了,這次桓琴給的是補充版,倒也不複雜。
過了一會,黑暗中,他輕聲說道,“這也不算好消息吧。”
“沒有萬無一失的好事,想得到好結果又不付出什麽是不可能的。”桓琴說道,黑暗中,燈光照不到他臉上的表情,“至少對於你們來說,是個好消息。”
紫芫並不高興或者輕鬆,他沒有說話。
房間裏很安靜,隻能聽見賽孚瑞亞吃餅幹的聲音。幸虧這間房間裏的治療功能是靠魔法維持的,要不然她估計會被醫生打出去。
“壞消息呢?”賽孚瑞亞提醒道,嘴裏塞著餅幹,說話鼓鼓囊囊,不太文雅。
黑鳳凰完全不算人,也不需要文雅。誰要求她文雅,她就幫誰自己文雅。
“壞消息是,你們女神對你使用了強製召集命令,除非你留在央都養傷,不然你必須得回族裏了。”桓琴笑了一聲,氣氛重新輕鬆了起來,“你的身體再這麽搞下去真的會死,尊陛下已經無法忍耐你繼續在外麵瞎搞了。”
“你可以回遠古之森養傷,不管事也沒關係,你可以隨便探險,無所事事,住在酒吧,發展釣魚寫書茶藝品鑒之類的個人愛好,隨便你住在哪裏以什麽形式隱居。殿下可以和你一起去,也可以留在她的地方由你定期探望,但你必須得回去了。你這樣在外麵跑,不愛惜自己每天作死,在這件要命的事情裏全方位都摻和的太深。瓊尊陛下很怕蘇茜的事情重演,在你康複之前,她沒辦法信任你能確保自己的安全。”
紫芫沒說什麽,他確實在外麵飄的太久了,要不是因為洛芙,格陵山脈的事情查清楚他自己也想回族裏了——格萊西亞必定會死,他的身體不太允許,這是可以交給諸神處理的內容。他也不打算留在那裏陪罪魁禍首殉葬,回去就回去吧。
……但,這仍然是‘如果不是因為洛芙’的情況。
“我走了洛芙怎麽辦?”他問桓琴,女神不在,這家夥身為傳話的,肯定知道具體的安排。
洛芙……不是會輕易放下的人,等她情況好轉,她肯定會回輝耀的。
如果他回去遠古之森,那麽恐怕無法陪在她身邊。剛剛分別三年洛芙遭遇了這麽一大堆事,輝耀那裏馬上要有個結果,這時候跑路是紫芫無法接受的。
“你可以帶她一起走,或者和她一起留在央都。”桓琴歎息一聲,“殿下可以和你一起去安全平靜的地方,如果她希望的話,她可以不必再經曆這種事了。”
……
紫芫醒了,知道這個消息的洛芙第一時間衝向了他所在的房間。
然後在房間門口被心情很爛的醫生攔住了。
“他不會死。”那位名叫竹取的傳奇醫生對洛芙說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對洛芙的態度說不上熱絡,“不過他之前散功一次,本來身體就不好。重傷又強行使用力量,把身體的虧空一起引爆了。”
他拿過了旁邊插幹花的水晶瓶,就像醫生職業病一樣給洛芙講解這件事的嚴重性:“人的肉身生命力就像這個瓶子,能力是裏麵盛放的水。能力者越強,瓶子也就越厚,可以盛放水的體積也就越大。”
他用自發魔法杖在瓶子上敲了一下,瓶子裂了。
“生命有自我愈合的能力,就像你用高溫加熱玻璃,它還是會融化,把裂痕彌補起來。對於超凡來說,小傷無傷大雅,但對於那些真正嚴重的傷勢,傷及身體基本的生命循環功能,就像玻璃上引人注目的大裂痕——”他把裂痕擴大了一點,拿起旁邊的水壺往裏倒水。
水順著裂縫流了出來。“魔力就會超過身體的限製,從傷口往外流。你也是能力者,你知道超凡展開神性本相使用能力的時候魔壓是非常巨大的。這些魔力的亂流泄露很快,它們會擴大瓶子的裂痕,讓一切傷勢都變得嚴重。當這個瓶子裏的水和壓力太大,它會碎掉。”
他沒有衝碎這個瓶子,而是把裏麵的水倒了,用法杖加熱瓶子上的玻璃。
就像任何玻璃製品一樣,水晶瓶子變熱變紅,有了融化的趨勢。
在這樣的場景之下,瓶子的裂痕黏合起來,變成了大體上來說不漏水,但終歸不如最開始平滑完整的表麵。
“治療魔法和身體自愈可以讓傷口愈合,但對於那些真正嚴重的損耗,永遠永遠不會恢複如初。”竹取盯著洛芙,漆黑的眼睛裏是深沉的凝視,“時間可以讓它越來越接近最開始的樣子,幾百年以後,也許肉眼看,裝滿水,全都碎過的瓶子和沒碎過的沒有區別。但是它永遠是被打碎融化過的瓶子了,你再用力敲擊它,新的裂紋會更混亂,受力更不均勻,更加難以愈合。”
洛芙在他麵前站的筆直,滿臉羞愧和受教的表情,好像一個挨批評的小學生。
“除了沒參加過終末之戰的學者,應該沒有超凡的瓶子沒有碎過修複過,大多數時候能透光能裝水就不影響什麽,前提是它能夠完全彌合那些裂縫。有些事情隻能靠瓶子自己修複,超凡的治療魔法也是魔法,它和生命天生的活力不能完全相融,粗暴快速地黏合,瓶子表麵看起來光滑,但裏麵的裂痕不會修複。”
他把那個被他敲碎又融化過一次的瓶子給洛芙看,瓶子的重塑做的不徹底,隱約還能看到沒有完全凝結在一起的碎裂痕跡被包裹在表麵融合平滑的玻璃裏麵。有點像洛芙前世的鋼化玻璃裝飾板,被燒化又沒有燒徹底,表麵裏還能看到融合了一部分的碎玻璃的斷茬。
竹取麵無表情地又敲了一下,在洛芙驚恐的目光中再次把玻璃敲碎,往裏加水,施壓,玻璃的裂痕在本來就有的碎裂痕跡上急速擴大,洛芙真怕那玩意碎一地。
所幸沒有,大夫沉默地把水倒了,再次加熱,把碎玻璃燒融個大概。
然後,他敲了第三次。這次,肉眼可見的,玻璃瓶開始掉渣子了。
“我!我明白了!”洛芙趕緊阻止他往裏倒水加壓,總覺得再隨便搞搞,那玩意就要裂一地了,“我去和他說!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竹取總算舍得抬頭看她一眼。
“他的身體狀態就像這個瓶子一樣。”他把那玩意給洛芙看,碎的厲害還掉渣子,就表麵被融化粘了一層,還有裏麵碎兮兮地連著沒有裂一地,“如果他再瞎搞一次,隻要一次。”
“我也不能保證把他的身體粘回來了。”竹取站起身來,拉開了背後通往紫芫臥室的門,終於準許洛芙通過,“我是醫生,不是碎渣子工藝品修複再創造大師。您要記住,魔法和人天生自帶的生命力無法很好融合,就算是治療魔法,也不可能代替他自己的修養和康複。”
“幾個月之內他絕對不能再展開傳奇階的完整神性本相,十年之內和人動武受傷以後不能勉強。不然你們也不必來找我,去祈求某種玄學領域的信仰可能還有些幫助——那可能會死的比較心態平和。”
他沒再說什麽了,顯然怒氣不減。洛芙走進房間,感覺自己像被老師批頭痛罵抱頭鼠竄的文盲小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