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2 章

  威廉姆斯一個人坐在馬車上,自暴自棄,生死由天。


  他不是沒有幻想過,自己的老祖宗塞西莉亞,家族興盛的根基和源頭,也是這次家族衰敗大禍的起因是個什麽樣的人。


  八百年太久了,久到家族留下的照片已經無法窺見塞西莉亞本人的麵貌。但她畢竟是有名有姓的將軍和超凡,官方渠道還是可以找到她的一些活躍時期的形象。


  那是一位眉目舒朗明豔,眼睛裏仿佛有火焰星辰的颯爽女將軍。


  這位女將軍避世許多年,也不管家族事務。威廉姆斯從小被教壞,本能的害怕和警惕性格古怪不融於世俗的超凡能力者,因此也想象過她會是那種性格扭曲陰暗的美貌老婆婆,或是厭世到極點的冷漠之人。


  他對塞西莉亞的形象有許多想象,幻想過許多和她見麵的方式和地點,乃至於先開口對她說什麽。


  但其中,當然,沒有任何一種,是他生無可戀地坐在陰暗的馬車裏,抬頭看著一位村婦或是低級冒險者之類的粗鄙女人,穿著頗舊的麻布棕色裙子,係著毫無品味的髒兮兮的黃綠格子圍裙,皮膚粗糙,頭發不太齊整地拉開了車門,好像掃貨車裏的土豆一樣掃了她一眼,問他:“你就是威廉姆斯奧克蘭多?我就是塞西莉亞。”


  這場景可真是,既不宏大莊嚴,也不神秘詭異。平凡的馬車,車外不平整的石頭路麵,用磚和泥糊的牆壁,牆角的粗陶罐子,以及塞西莉亞和他身上穿的毫不講究,髒兮兮的衣服,共同構成了與他構想的一切完全相反的另一麵。


  威廉姆斯愣住了。


  他愣的時間有點久。


  塞西莉亞挑了挑眉,扒著馬車車門的手上五指用力,伴隨著可怕的卡巴卡巴聲,那裏的木板被她用暴力扳出了一個滿是木叉子的口子。


  “是覺得車門太小嗎?”村婦或是酒館老板之類的女人問他,“這麽大夠?”


  威廉姆斯灰頭土臉地下了車,再次被麵前的小酒館驚到了。


  “就你一個人?”塞西莉亞特別熟練,用一種酒館老板娘裝門板的手法把被卸下來的半扇車廂裝了回去,木頭連接拚合複原,片刻之間恢複如初,“奧克蘭多家族就剩你了?你媽呢?”


  威廉姆斯不答話,奧克蘭多家族說是家族,當然不主要是他們家一支。但那些旁係和他們離得都比較遠,平時交流也不密切,主支拿著奧克蘭多公司並且生活很好,對於旁支沒有分享公司的意思,平時多是接濟。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旁支的表現不提也罷。


  “我母親受了打擊,心絞痛,現在在醫院靜養,不方便過來。”他說。


  酒館老板娘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到底沒說什麽。


  酒館裏的幾個人還在打架,看樣子還挺激情,嘴裏噴出許多威廉姆斯聽都沒聽說過的汙言穢語,讓從未見過這能力者粗鄙陣仗的總代理人臉色白了白。


  塞西莉亞不這麽看,幾個高階打到現在房子都沒拆,都沒動真格的。迷霧小鎮不是法外之地,打兩下爽爽算了。


  “打的差不多了記得把錢結一下,桌椅一套七銀。”她站在門口拍了拍手,“我今天有點事,下午歇業,奧克你的酒拿走去喝,酒錢不用給了,今天算我請大家的。”


  一大早來的那名壯漢和黑袍男人是熟客,似乎知道她並不是普通的酒館老板娘,說別打還真就不打了。那名女士處於下風,也見好就收,沒再糾纏。


  壯漢掏了金幣丟到吧台上,抄起酒杯灌了一大口放下,邊往外走邊和塞西莉亞打招呼:“那酒先寄存在您這,下回我再來喝。”


  “你當是五個銀幣一瓶的好酒呢,還寄存,賴上老娘了是吧。”塞西莉亞笑罵道,“滾吧,下回算我請你的。”


  窗邊的客人吃完了飯,正在用撕下來的麵包邊無聊地在盤子裏拚東西,一邊喝著麥酒。他似乎和塞西莉亞是熟人,得了她一句“吃完了快走,我今天有點私事,你還想在這圍觀?”才笑了笑,施施然起身上樓。


  清場了。


  塞西莉亞也不修被打爛的桌椅,把門邊的歇業標牌拿了掛外麵,關上了門。


  “紫芫把事情都和我說了,你就住我這吧。”她對威廉姆斯說道,“就像你看到的那樣,酒館需要人手。你做做倒酒擦桌子掃地一類的活計,我養著總餓不死,大都的破事影響不到這裏,不至於把你的活路全都給逼沒了。”


  威廉姆斯看了看周圍昏暗陳舊的酒館,桌子油膩膩的,他做總代理人的時候都不會願意把袖子放在上麵。


  他餘生真的要留在這裏嗎,就做一輩子灑掃擦洗的事情?

  “祖奶奶。”他對塞西莉亞說道,他一米八八,塞西莉亞在女士之中也算高挑健美,比起他還是矮了大半頭。但這兩個人放在一起,任何人都會認為塞西莉亞才是兩人中一米八的那個,無他,這個女人的氣場實在是太足了,就算作為酒館老板娘也是能親自操刀砍l死鬧事混混的那一掛。


  “家族的公司也破產了,我想救救它。”他說,“您是上位神,不知道您重新出山有沒有辦法……”


  塞西莉亞看著他。


  “你還認我這個祖奶奶啊?”她陰陽怪氣地問威廉姆斯,洛芙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手指在顫動,這是武者拳頭硬了但沒有趁手兵器在手的一個體現。塞西莉亞大概是光火或者雷屬性的戰士,看著脾氣就不是一般的爆,不知道打起來會怎麽樣。


  ……感覺氣氛突然危險,她往紫芫身邊挪了挪。


  但威廉姆斯隻是凡人,他察覺不到這種危險。


  “您是奧克蘭多家族整個家族的祖奶奶啊。”威廉姆斯說道,看表情還挺真情實感,“您留下的魔法物品都被篡改了,家族出事的時候我們沒辦法聯係到您。現在公司快要不行了,隻有您才有辦法……”


  塞西莉亞突然暴怒,抬手抓住了遠處飛過來的掃帚:“我是你祖奶奶,就應該先把你這個不負責任沒有道德的小子打斷腿,讓你對你妻子做那種事!”


  她真的打下去了,這位是巫師帝國的將軍,就算沒有動用境界,大怒之下收不住力量,掃結實了也能掃斷大樓的一整麵承重牆。


  好在她沒用力量,好在她手裏拿的是普通掃帚。


  威廉姆斯根本來不及躲,他直覺這一下挨結實了,兩條腿都得粉碎性骨折。但知道是知道,身體做不到躲避的動作又是另一回事了。


  掃帚重重地打上了他的屁股和大退位置,力量巨大,然後嘎巴一聲,掃帚柄斷了。


  就算如此,威廉姆斯還是飛了出去,趴在地上人都傻了。


  “我和傑佛森生下的孩子的後代怎麽是你們這麽一幫廢/物東西!”塞西莉亞大怒,抬手似乎想要召喚什麽,看架勢似乎是真的在喊主副手兵器。紫芫及時攔,換了一根拖把給她。


  拖把一樣用,塞西莉亞抄起拖把衝著威廉姆斯就打了過去,姿勢矯健,不愧是武係的將軍,一招一式有力極了。邊打邊罵:“都是一家,興旺的時候不互相提攜,沒落了也不幫同族。平時好事沒做一點,仗著我的牌子耀武揚威欺男霸女,出了事倒是有臉來求我這個祖奶奶,你們臉真的大啊,怎麽不看在是我後代的份上平時多做好事呢?”


  “好妻子不知道珍惜,娶了莫名其妙的女人,遇到事什麽都不管,連教育孩子都失敗透頂。自由領多危險的地方,諸神背景的金百合商會都謹慎和他們做交易,你以為為什麽他們要把和自由領的貿易地點設在大都?那幫人做事沒下限,尊陛下不敢不看著啊。你們膽子倒是挺大,凡人公司就敢親自前去,中招了怪誰?”


  “你知道自由領那幫混賬東西坑死了多少秩序側的超凡,那破地方之所以被分割出來是因為他們坑死了一位尊陛下!家規說讓你們警惕能力,但和能力者搞好關係,你們是整個給整反了。”


  她氣的大罵威廉姆斯,邊罵邊打,也說家族小輩白癡不知道互相幫助,也說威廉姆斯他爸的決策失誤,也罵威廉姆斯對貝拉的憨批行為和無條件聽信老媽的事情,場麵血腥,把威廉姆斯打的就差落荒而逃——窗戶門都關著,他知道逃了也沒用。


  一頓好打。


  塞西莉亞把威廉姆斯拖了起來,她到底知道除了貝拉的事情不是威廉姆斯的錯,沒有真的把他的腿打斷。


  但她畢竟不能管子孫到無窮盡的時候,八百年過去,他們的親緣關係已經稀薄的可以忽略不計了。打這一頓,多少有點怒其不爭的意思。另一方麵,也算是她主動接受了威廉姆斯的求助,把這段已經飄忽不定的血緣關係接續了起來。


  “公司的資金缺口還差多少。”她板著臉問威廉姆斯。


  “二十萬金。”威廉姆斯徹底被打蔫了,祖奶奶和他想象的很不一樣,有億點嚇人。


  “才二十萬金就值得你從樓上跳下來?”塞西莉亞嗤笑一聲,“奧克蘭多家這八百年來多少次跌入穀底,多少次一無所有。隻要人還活著,總有再起來的機會,諸神還有皇位失落必須打回皇宮,血脈斷絕滿世界找繼承人的時候呢。沒有長盛不衰的家族,失敗了接受它站起來就好。人活著,血在流,把目光放長遠到幾代人,幾百年,這才哪到哪。失去的外物總有回來的時候。”


  “我會把這二十萬金補上,不過不是以注資的形式,我會把現在的奧克蘭多公司買下來。”她板著臉對威廉姆斯說道,強硬地把他從地上拖了起來,“這是我年輕時候出生入死效忠於女皇掙來的,以及這些年在這裏隱居省下來的補貼,是用命和時間換來的錢,用東方地區的凡人話來說,棺材本。”


  “我不會白給你。你要留在我這裏,從新學習怎麽做一個正常的人。家庭和妻子回不來了就算了,錢沒了我也可以賺,但你必須先意識到你之前的錯誤,才能避免它們再次出現。”她說,態度果決,“你也不用擔心我貪圖你的公司,我是有效忠對象的超凡,至今在巫師帝國軍/方還掛著名,是不被允許從事長久大規模商業行為的。你的公司我會托管給浮空城,等你什麽時候獲得我認可了,我再把它回贈給你。”


  威廉姆斯不明白自己怎麽就不會做人了,但他明智地沒有反抗。


  她拖著威廉姆斯進了酒館二樓的旅店,掏出鑰匙擰開了一間房子:“你就住這裏,房間自己打掃,衣服自己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這是第一件。”


  她把鑰匙丟給了威廉姆斯:“看你這樣就是好幾天沒收拾自己的樣子,沒了仆人都不會生活了,先把自己收拾幹淨,然後過來大堂裏,我告訴你每天要做什麽。我看你也不會做什麽的樣子,先從擦桌子開始,你現在不熟練,我會按照你的能力提高要求,做不到沒有晚飯吃。”


  “用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最光榮,這是第二件。”


  “至於第三件,尊重別人。我這裏有的是各路不服不忿的能力者客人,等明天開張了你就知道了,我相信你總有一天可以學會的。”


  她最後對威廉姆斯說道,把房門拉上關死。


  威廉姆斯一個人坐在旅店的床上,還是傻愣愣地看著被關死的房門。


  塞西莉亞說才二十萬金她會補上,奧克蘭多公司不會沒了。


  她把他關在了這裏,威廉姆斯知道自己不可能逃的掉,公司和大都那邊無法收拾的爛攤子,他也沒有能力幹涉和了解了。是死是活,他都幫不上忙。


  威廉姆斯低頭,把十指插進了他最近半個月疏於打理,長長了不少的頭發裏。


  ……他幹涉不了公司,但公司也不會垮了。


  一度被無力感壓垮的威廉姆斯感到一種奇怪的輕鬆,公司垮塌這個無可避免的絕望事件被塞西莉亞用她的棺材本填住了,而幾乎被逼死的他也被從這個事件中分離了出來。因為無法再幹涉,因此也不需要操心和負責。


  ……祖奶奶說家族幾百年來起起落落,很正常,隻要人活著,總有再起來和彌補的機會。


  他想,感到一度籠罩自己的黑暗世界終於稍微鬆開了一點點,仿佛露出了一絲光,讓人得以喘息。


  他看了看身邊塞西莉亞丟給他的襯衫,這衣服他從前是看都不屑於看一眼的,但塞西莉亞說如果他沒有收拾好自己,不能做好今天份的擦桌子工作他沒飯吃。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用勞動養活自己光榮。


  威廉姆斯放在那套衣服上的手指動了動,他看著那套衣服,感覺這樣也不壞。


  至少塞西莉亞給他指了一條明路,給現在的他找了點事做。


  他的手指顫了顫,還是握住了那件襯衫。


  威廉姆斯在黑暗之中掙紮著探尋他的新人生去了。


  塞西莉亞從樓上下來,看了看還留在一層餐廳裏的紫芫和洛芙。之前被打砸的桌椅都被紫芫修好了,他倆坐在桌子旁邊,姑娘笑嘻嘻的,紫芫眼裏也有溫柔的笑意,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我還沒恭喜過,阿芫。”塞西莉亞衝紫芫一笑,一點也看不出來之前拿著拖把把威廉姆斯往死裏打的凶殘樣,“這位是你女朋友?”


  “是。”紫芫沒避諱,點點頭,“安排好了?”


  “說不上,看他造化吧。”塞西莉亞做出一個很不優雅的聳肩動作,變魔術一樣不知道從哪裏摸出兩大杯黑啤酒來:“來一杯?”


  “我可不一大早就喝那麽大一杯,你還真當水喝了啊。”紫芫拒絕。


  “什麽一大早,再過一會該吃午飯了。”塞西莉亞豪邁地衝洛芙示意,後者連忙:“不了不了,謝謝上神。”


  塞西莉亞表示他倆好無趣,端起酒杯豪飲了一大口,放下來長歎一聲:“唉,孩子都是債務啊。”


  “你真的打算拿出二十萬金墊他們公司的債務?”紫芫問她。塞西莉亞有錢是有錢,但畢竟從前是將軍,又隱居了八百年,超凡要錢沒用,要拿出二十萬金,雖然不至於說是徹頭徹尾的棺材本,但也是大出血了。


  “那不然呢,你說的,都從樓上跳下去了。”塞西莉亞愁的很,“錢沒了再攢唄,奧古斯都大神回來了,女皇可能能複活,我估計再晃幾年也得回去帝國工作了。唉,上班時候不能喝酒好煩,不想上班。”


  紫芫看著她又灌了一大口,無話可說,再這麽搞下去,他很懷疑這家夥的能力還夠不夠她回去當將軍。


  別到時候酒精中毒,拿著劍的手都抖,那就太好玩了。


  “對了,我還沒介紹,這位是你們家的上殿下。”紫芫示意了一下洛芙。


  “我看到了,那麽多保護魔法,亮的辣眼睛。還有女皇的一點氣息,見過殿下。”塞西莉亞歎息一聲,對紫芫說,“如果殿下不是繼承人,我就找個機會把你拉出來告訴你慎重和凡人在一起了。”


  洛芙:?

  “我和我家那個也是,戰爭時期認識的領域,在一起的時候那麽相愛,但凡人壽命有限,到了時候說沒就什麽都沒了。”塞西莉亞涼涼笑了起來,似乎有許多快樂和哀傷的回憶湧上心頭,“留下一個兒子,兒子也有兒子,後代一大堆,沒一個省心的。奧克蘭多,奧克蘭多,唉,要不是他姓氏的公司我才懶得管。”


  她似乎是見到了威廉姆斯,勾起了一點埋藏的回憶,但以她的閱曆和身份,本來不該說胡話,這些內容裏到底有多少是認真的就難說了。


  “格陵山脈的事情,我聽這邊的冒險者說過了,老實說,當時浮空城那邊聯係我說你還活著,還想見我,我是挺驚訝的。”她打量著紫芫和洛芙,笑了起來,“現在看來也沒差,幸虧殿下是殿下,就你這個精神狀態,要是配偶去世,你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洛芙愣了一會,突然震驚,扭頭去看紫芫。紫芫看起來有點無奈,不想說話。


  他沒反駁。


  洛芙差點被嚇哭,紫芫及時衝她安撫地笑了一下,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在桌子底下抓住了他的手,被他用力反握住,才稍微找回了一點點安全感。


  塞西莉亞又端起啤酒喝了一口,眼神看著窗外,有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麽。


  過了好一會,她才搖了搖頭,笑了起來,頗有些自嘲的意味:“有時候我覺得超凡獲得了凡人想要的一切東西也不是什麽好事,財富,壽命,力量,權力,又沒有□□,這是多理想的生命形態啊。可是沒有任何欲望,也就沒什麽活下去的動力,一邊還有規則神性侵蝕,人性脆弱的不得了。就靠那麽一點點人際關係,個人愛好和愛恨回憶支撐著,諸神能維持穩定的人性是真的厲害極了。”


  “他們有對文明延續的責任。”紫芫歎息一聲,“終末之戰時期你也看不到因為人性所剩無幾而死去的超凡。”


  “因為他們都找了合情合理死得其所的辦法。”塞西莉亞並不附和,一點也沒給麵子。不過他們都不太願意談論戰爭時期的話題,還是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她對紫芫笑了笑:“無論如何,你能找到點什麽讓你在報仇之後還能活下去,這可真是太好了。”


  紫芫在桌子底下握著洛芙的手略微緊了緊,過了好一會,他歎息一聲:“……蘇茜,恐怕不太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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