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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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有多大本事,居然又被捉住了。”
這是小五見到她時,說的第一句。
這種人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不得已已經得罪的,就盡量謙和忍讓,這事桐拂想得明白透徹。
“早知小五在京師,我早就去拜訪了。”她覺得自己麵上的笑容算是很有誠意。
他沒吭聲,桐拂被他盯得心裏發毛,“咳咳,今日小五怎的有空過來?”
他瞪著她,自睢水畔之後,再未見過她。原該是完全扯不到一處的關係,不知何故她的樣子總是一再浮現。
她與張玉之間的一字一句,她在河裏浣洗戰袍,她為了一個戰俘與人大打出手,她想要阻止張玉出征幾番欲言又止……一件件一樁樁,總在午夜夢回,在他腦海中糾纏如麻……
明明與自己沒有半分關係,何故如親見親臨,如同身受……
桐拂見他依然死死瞪著自己,更是坐立難安,“那個……黑雲可好?”
小五猛地回過神,眼中頓時流露出痛色。桐拂立刻意識到自己這一句問錯了……
小五擱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青筋盡顯,“浦子口一戰,黑雲戰死。”
這一句直撞入桐拂心中,一時腦中嗡嗡作響。她原以為頂多是馬兒回了北平草場,未跟他來到京師,豈料竟是如此……
與黑雲雖也不過幾麵之緣,但經曆那一番浴血而戰出生入死,早已彼此相惜掛懷。牽念之情,與自家院中小棕馬自是大不相同……
見她神情震痛,小五許久才出聲道:“它彼時傷重,自知不可活,竟自躍入江中。”
桐拂將臉別開,卻始終甩不開眼前情景。長河畔,夜如墨,刀劍猙獰,腥風血雨無止休。那身影負痛蹣跚,流連依依頻回顧,終是轉頭沒入無盡江水之間……
她不曉得為何會看得如此真切,那夜她的確在,但並未看見小五也未見黑雲。這一幕,自何而來?
“你是不是能看到?”小五忽然問道。
桐拂先是匆忙搖頭,閉了閉眼,複又頹然點了點頭。
“為何是我?”他似是極力壓抑著,“我不管你是什麽,你隻需告訴我,為何是我?”
桐拂一呆,“我不知你在說什麽……”
他的拳砰的一聲砸在桌上,“鬼才信!我與你無冤無仇,我小五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你何故偏偏在我麵前陰魂不散?”
他那樣子,似是下一刻就要拔刀相向。
桐拂又驚又怒,“你當我願意如此?其間緣由我確實不知。鬼才想去打仗!一日日的刀架在脖子上地過,你稀罕我不稀罕!這天底下就你小五光明磊落,旁人盡是奸詐小人心懷鬼胎?!”
小五當是沒料到她這般,眼見她言辭含怒,並非作態,他心裏原先騰起的怒意,倒是去了大半。
二人一時皆無語。
“我今日,是想……請你幫個忙。”小五忽然出聲道。
幫忙?這種請人幫忙的法子,倒是十分不同尋常……這般想著,桐拂心裏哼了一聲,假裝沒聽見。
他瞧她愛理不理,自是曉得方才自己一時激動,話說得重了,但要他賠不是他也做不到。
這麽一琢磨,他起身就走。
“才說自己光明磊落,話說一半留一半,膩膩歪歪……”她在背後譏道。
小五的步子再邁不出去,剛欲發作,硬生生壓回去,穩了穩調子才道,“林淺,她欲以身誘那河妖出現。”
“什麽?!”桐拂哭笑不得,不過轉念一想,那位姑娘倒當真做得出來……
抬頭再看小五,他麵上雖刻意掩飾,但仍瞧得出憂色。淺是張玉的女兒,小五對她的心思,也不需過多揣度。
“京師河道如此複雜,敢問這位林淺姑娘打算怎麽引那河妖出來?”桐拂問道。
“之前那十一人中,除了秣十七和一位織坊的織女,皆是高戶名門之女,且姿容出眾。”
他麵露無奈,繼續道:“這幾日,她日日華服麗妝,領著一隊人馬,要麽乘舟要麽在河邊騎馬,招搖過市生怕不被瞧見……”
桐拂聽得目瞪口呆,這位林淺姑娘果然與眾不同得很。
“你是擔心她真被水妖看上了拖下水去?”她失笑,“我又能如何?如今困在這院子裏,怎麽助她?”
半晌,她又悶悶補了一句,“若我當真有那能耐,秣十七也不會至今尋不到蹤影。”
小五這才注意到她腳上紗布,轉身就走,“當我沒說。”一眨眼沒了蹤影。
她盯著院角一株楓,什麽時候它竟已朱碧斑駁。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思暖捧著藥盞轉到跟前,人未到歎息已至,“那位林淺姑娘,一腔心思恐怕都用錯了地方……”
桐拂愣了愣,旋即想過來,之前在大營中,林淺時時向小五打聽燕王的消息,那番神情絕非尋常仰慕。
彼時在張玉帳中,聽她爹爹的意思,也是一心將愛女托付於燕王……
耳邊思暖絮絮低語,“陛下對皇後的心思,誰人不知?她淺縱是千方百計用盡,怕也難入陛下的眼……”
桐拂聽得怔怔,北境大營中一段紛紛亂亂……燕王、妙雲、張玉、林淺、小五、十七、定遠……皆浸著血色透過刀影……
藥味在鼻端繚繞,竟覺嗆人無比,令她反胃。
桐拂懨懨將藥盞推開,“能不能不喝……”
思暖一臉為難,“這新藥方是昨日文醫官送來,特意囑咐了一句,說桐大人會親自過目服藥時辰和多少……”
桐拂一把將藥盞奪過,咕嘟嘟一口喝了,將嘴一抹,遞還給思暖。
思暖瞧著一滴不剩的藥盞,撲哧笑出聲來,“文醫官猜得真是準!他說你定是不願喝的,但我若這般同你講了,你定會一口喝個幹淨,渣都不剩……”
桐拂聽罷就是一陣猛咳,思暖替她順了半天才緩過來。
……
她又是自河水撫岸的聲音中醒來。
這聲音如今日日夜夜在耳邊,初時倒不覺得如何,到後來那一聲聲,瀟瀟簌簌無止無休,將思緒拉扯攪亂。
睜眼仍是一片漆黑,蒙在眼上的布條將一切嚴嚴實實地遮擋。
她坐起身,手腳處鐵鎖刺耳的聲響。
有人推門而入,她聞見粥香。
他將她的下巴捏在手中,將一勺溫熱的粥湊到她的嘴邊。
“在我這裏,想要絕食而亡的,都沒有辦到。因為,人都有軟肋。你也一樣,秣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