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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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拂一路走著,手裏捧著披風。那前頭走得高視闊步的背影,她越看越是恨得牙癢癢。
誣告一次倒也罷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竟又被他誣告了一次。且方才他對著那弦信誓旦旦,定會讓自己將披風洗淨熏香妥帖之後再送回……
思忖間,覺出腳下走得有些吃力,她抬眼見那石廊正沿著山勢蜿蜒上行。石廊兩側漸漸林深,碧色沉厚間似有山溪隱現,與方才又是別樣景致。不遠處,高閣飛簷挑出林木之間,可聞鍾罄聲。
到了跟前,抬頭就見嵯峨高閣。此刻秋日初落,霞靄餘暉,將那閣上映出澄蔚之色。不及細看,明書已提步入了閣中,桐拂緊隨其後。一進去,她就被迫人寒意凍得一個哆嗦。
閣中四處軒窗大開,成排楠木架中間,一道木梯旋轉往上。那上頭一縷夕照投射而下,將木梯和巨大廊柱上的雕飾暈上一片金澄顏色。
明書一直沒吭聲,繼續沿著木梯而上,衣擺些微悉索聲響。除此之外,桐拂再聽不到別的,也沒見著一個人影。
木梯勢陡,待一路到了上頭,她倚在闌幹上喘著氣。這上頭寒意更盛,她身上衣衫單薄,不禁瑟瑟縮成一團。
桐拂正欲開口詢問,卻見那木梯處又上來數人,抬著木箱,見到明書打了招呼自去一旁擺放。看到桐拂,卻仿佛壓根瞧不著,皆徑直走過。她一肚子話想問,也隻能先忍著。
明書已走到楠木架間,“這裏藏書皆為古卷,許多已殘缺不全,需精心收拾。那邊十餘個木箱,裏頭是方收來的卷冊書簡,都是上了年頭的。你需將它們小心取出,擦拭幹淨,若有破損需拚貼修補……”
見她一臉不情願,他又道:“若不願做這些,可以回去繼續替文遠大人書錄……”
“不不!我就在這兒,我哪兒也不去。”她說罷急忙走去那些巨大的木箱旁。書錄?自小她寧可被爹爹揍一頓,也不願被罰去寫字……
“等等,”他忽然喚住她,“去將弦姑娘的披風先洗淨了,後頭暖閣有衣施有熏籠。”
她抱著披風轉到後頭,果然瞧見一間暖室。一旁有隔間,青缸貯水,皂角木盆一應俱全。
說來也奇,這件披風入了水,卻並不濡濕,折騰了好久她才勉強將上麵的泥印洗去。待掛上衣施,那披風竟已幾乎幹透。她將那衣料捏在手中,看著似是尋常絲製,怎的如此神妙?有好似,在哪兒見過?
待轉出暖閣,到了那些木箱旁,見那木箱中舊書冊成堆,積了厚厚的灰塵,稍許一碰書頁即散開,須得十分小心。
她忙了一陣再抬頭,才發現明書居然並未離開。他立在不遠處的案前,不知在翻看著什麽,神情不似方才,此刻皺著眉,凝重十分的樣子。而方才那些人已經不知蹤影。
眼瞧著屋子裏漸漸昏暗,她四處尋了一圈,未見燭火,正自奇怪,聽見不遠處他悠悠道:“此處藏書萬卷,豈能用燭火?究竟要說幾回你能記住……”
說罷,他伸手將一旁楠木架上的一盞籠紗取下。底下一棵似樹非樹,似珊瑚非珊瑚之物,隨即散出光亮,四下百步之內頓時瞧得清楚。
桐拂看得目眩神迷眼饞萬分,這比自己在水裏撈的明珠可是厲害了太多……
“柚子,這是什麽?”她脫口就問道。
身旁的人半晌沒動靜,她扭頭去瞧。
明書正冷冷望著她,看不出喜怒,許久才道:“這是夜明犀,你總吵嚷著要偷去自己屋裏,怎的不識得了?”
她忙垂下眼,伸手摸了摸那夜明犀,觸手冰冷,“戲言戲言,做不得數……”心中卻仍不甘,複又抬眼道,“此處並無旁人,你為何假裝不識我?”
“還有誰比我更識你?”他幾乎未加思索。
桐拂冷哼,“就知道是你,挺能裝……你是怎麽來的?打算如何回去?”
他此刻麵上映著夜明犀的柔輝,方才的疏離似已淡去,流露出片刻莫名掙紮之色,“你一直這般問,從未厭倦過?”
桐拂一愣,這分明是第一次問他。
“是我帶你來的。”他將目光落在夜明犀之上,這一句,似歎似自囈。
“彼時你在驛站外揪著我的衣袖不撒手,說,我若不帶你走,你便會跳湖尋短見。我沒搭理你,你就當真跳進一旁的湖裏……”
他的聲音飄飄渺渺沒什麽情緒,聽得桐拂卻是目瞪口呆。莫說自己不會這般無賴,即便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也絕不會用跳入湖裏這法子……
“你被人撈上來就神誌不清,被丟在那裏再無人搭理。那夜大雪,我若不帶你回總明觀,你怕根本活不到第二日。文遠大人願意收留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桐拂走了神。這些事,她沒有半分印象,顯然都是明衣的過往。而他,也不是金幼孜。既然這一切與自己無關,為何又會反複來到此處……
明書何時離開的,她並不曉得。待回過神來,四下裏隻餘了自己一人。
夜明犀在手邊,如月光般皎潔……
粥香在鼻端繚繞,小食似有好幾盤,各種香味混在一處,單是這麽聞著,已令人垂涎。
桐拂砸了咂嘴,即刻醒來。一睜眼,就瞧見思暖笑吟吟的麵龐。
“這一覺,定是睡得很沉……”思暖已將寢帳卷起,日光瞬時撲進帳來,那香味更濃了幾分。
看著思暖麵有深意,桐拂坐在榻邊仔細回想了一番。目光落向窗外,好像之前是坐在那外頭廊下睡過去的……後來……
思暖瞧她一臉迷茫,清了清嗓子,又歎了歎,“小拂姑娘真正好福氣……”
桐拂抬頭看著她發愣,“什麽福氣?”
“昨日你在那廊下睡著了,有人剛好來瞧你。擔心廊下的鈴將姑娘吵醒了,竟一直將那鈴兒握在手中……從前隻聽說過護花鈴,嘖嘖,竟也有握鈴護眠的……
“金幼孜來過?”桐拂覺得有什麽撲入心間。
“虧得金大人,不然我哪來的氣力把你挪進屋裏……”思暖將她扶起,“小拂與金大人,當真般配。”
桐拂挪著步子,鼻音有些重,“道不同,不相與謀。”
粥才喝了兩口,門外有人揚聲道:“這位軍爺,姑娘在用早膳,不如在前廳等一會兒。”
“等?能讓我小五等著的,這世上沒幾個!”
桐拂聽得這一句,手中瓷勺落入粥碗中,叮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