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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隻今惟有鷓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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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過幾株桂樹,蔭下設案席,布纂香,小爐新滾。茶葉已置於盞中,另有新集的桂子一碟。


  桐拂估摸著是邊景昭的家仆安置,也不客氣,將猶自發呆的金幼孜拖到案旁坐下。


  “嘖嘖,這位邊公子,還真是風雅,就差帶一個廚子了。”她替自己和金幼孜注水倒茶。


  金幼孜恍恍惚惚取了茶喝了一口,“不對……不對……”


  桐拂隻當他又犯癡病,但眼前山景宜人,遂好脾氣地問道:“茶不對?水不對?”


  “花不對。”金幼孜手心裏是幾朵碟子裏的桂花,應是新鮮采摘,柔馨嬌嫩。


  “永嘉紫桂,天監年間,遍植樂遊、上林苑。”他怔怔望著掌心。


  桐拂湊上去細看,花瓣之間確實透出淡淡紫色,投入茶盞的,紫色愈深,與那金黃相溶,竟生迷離炫目之色。確實不曾見過……


  “太清之難後,紫桂一夜被伐盡,京師再無。”他接著道。


  “太清?天監?”桐拂詫異,“又是南梁,武帝,侯景?”


  她下意識將那紫桂湊到鼻端,香氣清幽,直入五識,繚繞不散。那其中,有什麽紛紛亂亂,將意識糾纏。桐拂覺得一時氣窒,慌忙退開了些。


  金幼孜在一旁皺著眉點頭,“方才是寶誌禪師,此處是永嘉紫桂,這裏,這裏應是尚沒有靈穀禪寺……”


  桐拂坐坐穩,環顧四處,“看著和方才也沒什麽不一樣……”


  話音剛落,幾株紫桂之後,轉出幾道身影,宮裙曳地,煙霞般晃眼。鎏金銀質香球,墜在玉柄銅鏈的末端,合香紛紛杳杳,眨眼將四下攏護其間。


  那後麵走著的女子,他二人才見過,蕭妙。


  上回夜裏看得不甚清楚,已覺天人之姿。此番大白天的看起來,更是美妙絕倫,連桐拂也不覺咋舌,“真正是美人……”


  身旁的金幼孜沒有動靜,桐拂忽然有了不太好的預感,扭頭去看。


  這一眼,看得她心裏漏了一下。


  他何時將那麵具戴上了。


  上回她扯了麵具,扔在地上,那麵具裂成兩半。如今戴在他麵上的那一半,隻遮著眉眼。


  桐拂本想出聲,硬生生壓了回去。反正那蕭妙也看不著他倆,這柚子魔怔,就由他去吧,別驚了他……


  “先生……”


  身後一聲,宛如鶯啼,恭恭敬敬,唬了桐拂一跳。


  桐拂緩緩轉過身子,那蕭妙盈盈拜著的,不是旁人,正是金幼孜。


  桐拂覺得頭皮發麻,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應對。能瞧見金幼孜?那,能瞧見自己麽?


  蕭妙已經緩緩起身,一雙妙目猶望著金幼孜,“先生從未以麵目示人,終年佩著麵具,今日怎的……”


  桐拂伸手在那蕭妙眼前晃了晃,蕭妙眼都未眨,桐拂這才鬆一口氣,還好看不到自己……


  又轉眼去瞅金幼孜,這麵具定有古怪,回頭得扔遠一些……


  “郡主,莫要再回王宮。”金幼孜忽然開口,嚇了桐拂一跳,這語調似是變了一個人。


  這一句顯然也驚到了蕭妙。


  蕭妙神色遽變,“先生……先生竟可以說話……”又覺得失言,忙欠身施禮,“妙謬言了……隻是,為何我不能回去?”


  她抬首怔怔望著眼前人。


  “京師將陷,台城失守,天子蒙難……”金幼孜一字一句,似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氣,“而你……侯景……”


  後麵一句,哽咽在喉,竟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蕭妙臉色泛白,“先生可是身體不適,可要請宮中太醫……”


  “走!速速離開京師。”金幼孜厲聲道。


  “不,先生寬恕,妙不能也不會離開父王和母妃,無論發生什麽。”她雖年紀不大,此刻卻是神情堅定,早將先前驚惶收斂了去。


  “金幼孜……”桐拂瞧著古怪,壓低聲試圖將他喚回神來。


  金幼孜充耳不聞,負在身後的手,微微顫著,“宮女如花滿春殿,隻今惟有鷓鴣飛。你若執意留下,它日台城破時,山河將碎,國將不存,親族……”


  “先生。”蕭妙踏前一步,躬身道,“即便如此,妙還是會守在此城之中,半步不會離開。”


  金幼孜的身形顯出頹然,緩緩吐出一個“好……”字。


  林中忽然馬蹄急促聲,一隊府兵片刻已到麵前,當首一人翻身下馬,急道:“侯景軍已至朱雀航,郡主需速速回府!”


  “怎會如此?”蕭妙失色道。


  “臨川太守陳昕,急奏采石急須重兵鎮守,但王質水軍力量弱,需增加戍軍。侯景竟乘王質與陳昕換防之機,率軍渡江搶占采石,俘獲陳昕。又分兵襲取姑孰城,俘淮南太守蕭寧,至慈湖。


  陛下已將軍務托付給皇太子,由太子部署建康防務……”


  “父王……”蕭妙喃喃道,轉而對著金幼孜鄭重施禮道:“先生,妙就此別過,萬望保重。”


  說罷隨著來人很快消失在山林深處。


  桐拂略略知道台城淪陷一事,梁武帝生生被餓死,之後簡文帝登基不過一年多病逝,侯景又扶蕭棟登基,之後亦將他沉水而死……


  “終是救不得……”身後的金幼孜總算發出了聲音。


  桐拂忙轉頭,“你醒了?”瞧他仍戴著半幅麵具,伸手就給他摘了。


  正欲遠遠扔了去,金幼孜卻將它一把奪回手中,“丟不得。”


  “究竟怎麽回事?你怎會認識南梁的郡主?”桐拂覺得無名的煩躁。


  “那怎會認識,隻是……和這麵具似有淵源。戴上之後,似是有了旁人的心思……說不清,甚是奇怪……”金幼孜撫著手中麵具,兀自念叨。


  “金兄……金兄救我!”遠處傳來邊景昭的哀呼。


  二人抬頭,看著樹後轉出來的秣十七,興高采烈地拖著身後的邊景昭,一手死扣著他的手腕不放。


  邊景昭一頭大汗,到了跟前,秣十七一鬆手,他已經癱坐在地上。


  “我邊景昭……到了這個年歲……從未走過這許多路……累死……累死我矣……”邊景昭倒不似誇張,麵色十分難看。


  秣十七聽了,去案上取了茶盞,蹲在他身邊,“你沒事吧?是不是口渴了?”說罷就將那茶盞裏的水灌進邊景昭的口中。


  “快喝些水,方才是定遠讓著我,才讓我跑在前麵,我都曉得……”她喜滋滋道。


  邊景昭原本累得氣喘籲籲,一茶盞的水猛地灌入口中,猛咳不止,起身就往來時路疾走而去,“不賞了,賞不得了,再不賞桂了……”


  桐拂看得哭笑不得,正欲上前勸說,隻覺眼前一陣恍惚。


  暗夜中大河滔滔,驛道昏暗,一行人馬循河南行,為首那人,熟悉的紅袍金甲。忽見一旁河麵翻騰,顯出猙獰血色,直往她的麵前撲卷而來……


  桐拂隻聽耳邊金幼孜急聲喚著什麽,卻不能見,直入空寂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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