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鹽水煮白菜
今夜對大營裏的很多人來說注定是個不眠之夜,他們灰暗的人生裏第一次出現了色彩。
那個傳說中的人來了,就睡在帥帳裏,離我們很近。
他說明天的鍋裏依然會有吃不完的麵餅,以後也一樣,他還說十五的時候會有肉,有肉!
很多人忘記上次吃飽是什麽時候了,仿佛記憶裏一直在挨餓,將軍說木哥從不騙人,指揮使說木爺從不騙人,都頭也說木爺從不騙人,這麽多人都說木帥不騙人,那他老人家就不會騙人的吧。
今晚吃得太撐了,都頭不許吃了,如果不是他攔著,俺還要再吃一個餅子,他說怕俺撐死,他哪知道,撐死是件多麽幸福的事啊。
漆黑冰冷的帳篷裏有人小聲說道:“還有沒睡的沒?”。
“俺沒”,“俺也沒睡”,“俺也沒”……
十個苦兄弟,一個睡的都沒有。
“今晚不太冷咧”。
“俺娘說肚裏有食兒就不冷”。
“是啊是啊”。
伸手不見五指,一個個嘴巴縮在被窩裏聲音怪怪的,也聽不出誰是誰。
“你說怎麽木帥就來了咱山東呢?”。
“咱們都頭說要編練咱們這些禁軍”。
“咋編練?”。
“說是把老的小的挑出來,身子弱的也不要,隻留下壯實的練兵”。
帳篷裏一陣沉默,有人道:“老漢沒福,不能在木帥手底下效力了”。
有人勸解道:“老哥莫喪氣,都頭說了,木帥不會讓弟兄們沒下場,都頭說他親哥跟木帥從西北回來的,兩條腿沒了一對,木帥讓他哥管著好大的買賣,金山銀海的錢財”。
老漢道:“人家跟木帥那是生死的親兄弟,咱跟人家比不了,能給一口飯吃就知足了”。
有個聲音道:“不想那麽多,有得吃就吃,吃兩頓飽飯,死了也值了”。
眾人附和道:“這是正理”。
十二的下午,一隊大車進入大營,整個大營都轟動了,拉來的是糧食,鹽,還有幾車白菜和蘿卜。
鹽水煮白菜蘿卜,讓人絕望的東西,木子寧願餓著,後來他知道,當人到了某種地步的時候這玩意兒能讓人吃的很香甜。
至少這近兩萬人吃的就很香甜。
鹽不僅是調料,還是必須品,到了這些叫花子眼中變成了奢侈品。
至於白菜蘿卜……叫花子有口吃的就不錯了,還要菜?
像昨天一樣木子又在晚飯的時候轉了一圈,密州大營進步神速,今天沒踩到某東西。
帥帳裏又一次坐滿了人,木子道:“我說一下後邊的安排”。
書記官立刻提筆目視著他。
“明天開始重新統計分營,三十五歲以上的六千多人組十二個營,分三個廂,其中五十歲以上的兩個營單獨一廂。十六歲以下的組兩個營單獨一廂,都搬到西邊。剩下年齡合適的組二十四個營,暫分四個廂,你們商量一下分配人手,兩天內完成”。
“明天開始老兄弟們帶著新來的兄弟操練,盡快教會他們”。
“半個月內大營不操練,讓士卒們好好將養身體,但也不能什麽都不幹,大營內的整潔至少要做好,屋子打掃幹淨,帳篷要重新紮,安排好巡夜的明崗暗哨和守門的士卒,這些事老兄弟們都懂,我就不囉嗦了”。
“告訴大營裏的士卒,半個月後挑人,挑不中的也不用怕,我自有安排”。
“我叫於夜在城裏收了一些舊衣服,明天會送來,先分給五十以上十六以下的,告訴手下弟兄們,再忍幾天,後麵都有”。
這些事老兄弟們當初都做慣了的,根本不用多交代,他要先回城去了,大營這邊暫時沒什麽事。
木子是密州知州,有些事不是秀才自己能做主的,當然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餓……
對穿他沒多少要求,舒服不冷就行了,對吃木都頭要求不低,雖然不用什麽山珍海味,但鹽水煮白菜真不是他的菜。
回到後衙先痛快洗了個澡,不洗不行,大營裏虱子橫行,這玩意繁衍速度驚人,這也是木都頭急於回來的原因之一。
看著餓死鬼投胎一樣的木子,清清邊給他把肉片放進鍋裏邊道:“下次去大營帶些吃的吧”。
木子顧不上回話,隻是搖了搖頭。
不能帶吃的,大營裏那兩萬人穿著單衣吃著鹽水煮白菜對他感恩戴德,他若在大營裏吃肉算什麽?
那是兩萬個活生生的人,卻被折磨成了牲口,木子沒法讓每個人錦衣玉食,卻不能把他們當牲口對待。
或許那些克扣軍糧驅趕他們幹活的人一開始也沒拿他們當成牲口,他們一開始隻克扣了一點,然後第二次又多扣了一點,直到他們發現這些人根本沒能力反抗,也就肆無忌憚的拿他們當牲口對待了。
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在西路軍裏,平庸的張慶吃穿沒難為著弟兄們,後來在京裏,京城的禁軍也能勉強過得去。
木子以為大宋的軍隊都是這個樣子,雖然緊巴了一點,雖然被文臣動輒訓斥看不起,日子還是能過下去的。
直到看到密州營裏的那些人,他知道自己錯了,第一次理解了什麽叫豬狗不如。
地位低是一回事,低到豬狗不如就是另一回事了。
來到這裏兩年,木子一直都沒法真正融入這裏,他總是習慣俯視這裏的一切,仿佛自己是個局外人。
決定要做一些事不是因為多崇高的理想,而是單純的覺得自己既然回不去了,就做一些事吧。
密州營裏住了兩天,他聽到了許多叫花子的聲音,這些叫花子把他當做救命稻草,當成觀音菩薩,他們渴望熱烈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
大宋在京東東路有禁軍五萬,當然了,實際上有多少沒人知道。
這次大人們也想讓木子折騰一下試試,除了不能動的駐紮部隊,剩下的都統統趕來了這裏。換句話說,密州大營裏住著整個山東禁軍多餘的垃圾。
垃圾們的慘狀破壞了木都頭剛上任的好心情,他總不經意間想起那些寒風裏的破衣裳,那些顫抖的身影,那些掙紮的眼神。
要做的事太多了,木子自認沒有改變天下的能力,但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是要做一些的。
當初覺得應該做點什麽讓大宋能少受點窩囊氣,現在看來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難的多,因為你不能指望一群豬狗不如的人有為國捐軀的覺悟。
秀才來了,清清親自端來兩杯茶,把空間留給二人。
“木帥,大營裏情形如何?”,跟大宋絕大多數文人一樣,秀才對武人天然排斥,今天問一句更大的原因來自於木子是他尊重的人。
木子不太客氣的反頂了一句:“秀才,你當初也是西路軍中的一員”。
秀才當初在西路軍裏確實有些孤傲不合群,後來也慢慢接受了弟兄們的。
離開西路軍後一年多,現在卻又蛻變成鄙視武人的大宋文臣了,果然環境改變人,根深蒂固的觀念不是那麽容易轉變的。
秀才沒在意木子的態度,他對木帥很了解,知道他看不得士卒淒慘。
“木帥,從州裏挪用糧食物資會有後患的,朝廷對此戒備甚嚴”。
木子點點頭,他知道秀才是好意提醒,說起來挪用物資秀才這個通判責任更大,他畢竟還是編練使,秀才這個通判不但沒阻止知州的舉動,還是直接經手的人。
“不妨事,朝廷不會怪罪,過幾天帥司調撥的軍資來了補上便是”。
秀才擔憂的問道:“帥司倉司若是拖延推諉呢?”。
近兩萬人吃喝穿用可不是小數目,短時間內行,真要讓密州長時間供應,能把密州府衙都吃掉。
木子自信的道:“放心,必定會很快交付的”。
這一點是有自信的,還是那句話,他趕走了原來的將領沒把事情搞大,這事兒已經給了他們麵子了,如果軍資上再搞事情,真當木都頭是泥捏的?
別忘了,他是政事堂和樞密院共同簽發委任的編練使,相公們支持加上本身又得陛下看重,在京裏那也是有字號的人,真要發了瘋鬧事,一個京東東路安撫使司未必能扛得住他。
秀才放下心來,雖然他在窮鄉僻壤做個小知縣沒什麽內幕消息,但一直以來對木子的信心比他本人還足,既然木帥說沒問題,那就沒問題了。
“木帥,按慣例,知州上任要做些事情的……”,秀才小聲提醒道。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說直白點就是立威震懾下屬和在百姓們麵前刷存在感,告訴所有人本官是新來的老大。
木子上任把事情丟給秀才自己去了大營,這怎麽能行?你好歹還是一把手呢。
“通常要做什麽?”。
秀才道:“大概就是盤查官庫,視察州學,再就是重新審理犯人,不過審理犯人的不多”。
木子明白了大概套路,盤查官庫,當然是看看有沒有盜賣國家物資的。
視察州學就是做個樣子,順便給撥些錢糧,表示領導對教育的重視。
至於審理犯人當然就是看看有沒有冤假錯案,要的是為民申冤的名聲。
審理犯人的少也有道理,你審出了冤案等於打了前任的臉,這事兒有點忌諱,所以大多不幹。
官庫木子懶得查,因為秀才剛從那裏調運了物資,以他的脾氣,如果真有什麽事早就說了。
視察學校就算了,木子對這些純粹的表麵功夫沒興趣,更沒興趣去考校那些所謂才子的之乎者也。
倒是審犯人這事兒挺有意思……
“明日本刺史要巡視牢房,看看有無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