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原本這次進京,他有娶妻打算,心內的人選便是那位一年前遇到的嗆口椒。倒不是甚麽非娶不可的一見鍾情,女子之於他一向是可有可無,既然終究要娶一個,那不如就是這個柳將瓊了。一則將她弄在身邊,懲戒了她當年的口舌之快。二則,她的父親柳夢堂在朝中聲譽穩健,又非兵部一類敏[gǎn]的要職,惹來皇帝的猜忌。有了這位嶽父在朝中幫襯,對他江東大有裨益。


  可是沒想到柳家竟然鬧出抱錯女兒的鬧劇。而瓊娘返回崔家,他堂堂江東王,萬萬沒有娶一個小鎮商家女的道理。


  但是準備送往柳家的求婚書帖倒也作罷。那新換回來的柳小姐雖然極力展示大方,骨子卻透著股小家子氣,叫人生厭。不知為何,她似乎很懼畏他的樣子。當柳家那位大公子柳將琚將詩集送到他手時,那位柳萍川的臉色都變了。


  這倒是引起了他的些許好奇,隨手便翻閱一下。沒想到一下子看到了故人曾經做出了詩句。


  據柳家人說,這是小姐新近做出的詩集。可他偏巧一年前在獵場的渡口邊就聽人吟誦過。


  猶記得當時大雨如注,那位將瓊小姐身披的蓑衣都濕透了,卻直愣愣地望著大雨發神,全然沒有了在獵場罵人的飛揚神采。


  就在他以為小姑娘被雨水澆傻了的時候,她卻突然開口吟詩,而且字句推敲,相當認真,單是那句“蓑雨透衫人不歸,斜陽野渡幾徘徊”中的蓑雨,便改了三次,在“亂雨、狂雨、蓑雨”中,反複吟誦最後敲定下來。


  就是因為小娘當時的認真專注勁兒,才讓他對這矯情的詩句印象深刻。


  哪裏想到,一年之後,那渡口冒雨吟誦的詩句卻出現在了別人的詩集上。也不知這位新回府的柳萍川小姐是不是當初在芙蓉鎮街口賣糕餅時,詩情大發想出的婉約麗詞。


  想到這,再看懷中小娘頰邊緋紅,便有了讓人憐惜的楚楚。就連這小娘用力推開他,跌坐在一旁無狀,也不那麽叫人惱怒了。


  “你怎麽不問我這詩集的出處?”他附身向前垂眼望著她道。


  瓊娘跌坐在一旁,目光正落在合上的詩集封麵上。同上一世一樣,依舊是清溪居士的署名,不過可能是個人的喜好不同,封麵和詩集書頁裏驟然多出了不少仕女插圖,顯了些俗氣,彰顯出詩集的主人已經改朝換代了。


  柳萍川看來立誌要成為一代才女,略微不擇手段,連抄襲他人之作的事情也能做出,而柳家的父母未見阻攔,看來也是出了不少力氣幫她整理自己先前留下的練筆詩作……


  現在琅王一臉看笑話似的問她,當然是想要看她被人頂替了的羞憤填胸。可是瓊娘問了問自己,還真是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才女的名頭在庶民一日三餐顛簸的日子裏,半錢不值!柳萍川喜歡,自拿去用好了。她現在一心隻想著自家的店鋪,將來日進鬥金,可比出什麽沽名釣譽的詩集要實惠得多。


  琅王看著她慢慢說道:“你昔日的家人到處傳送這些個詩集,說是柳家的那位大小姐所著……”


  瓊娘依舊麵色不改,淡然地打斷了琅王道:“奴家現在不好這些風雅之事,詩集一類也與我無旁的幹係,有人喜歡這些幼稚詞句,自印去好了……隻是……王爺英偉,當是昂揚男子,既然與我父母說好讓奴家來做廚娘,想來是不會再朝令夕改,五錢銀子還要奴家兼得旁的差事……”


  她這般不卑不亢,全然不把被抄襲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氣度,還真是出乎琅王的意料,又聽出她話裏有奚落之意,當下拉著長音問道:“本王要你兼了什麽差事?”


  瓊娘重新跪好,慢條斯理道:“像這坐臥君懷,玉手被執握的雅事,本該是王爺府裏夫人侍妾的本份。奴家不才,慣做了粗活,滿身油煙,五錢銀子,也買不起香粉玉脂保養,若是不慎,粗手磋磨了王爺的貴手便不美了。”


  琅王覺得自己方才覺得這小娘淡然,當真是大大的錯覺,那話裏的刁鑽,依舊是獵場裏的潑辣才是。天生市井口的頑劣,難怪回到崔家適應得這麽快,拎著晾衣杆在河沿上追著男子打。可笑他當初竟有娶她之意,這般品行哪裏配做王府的正頭王妃?

  當下拖著長音問:“不知我廚娘的這份抱怨,是嫌兼的差事太累。還是嫌棄銀子少,要漲工錢買香脂滑手啊?”


  瓊娘話既然點到,自然是抿嘴不答。


  琅王舒展長腿,倚靠在一旁的靠墊上冷笑一聲:“做的甚麽吃食,也有臉開口漲工錢?”


  “口味可有不對?還請王爺指正!”瓊娘聽聞此言,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似的,眼睛都瞪大了,全然不似方才聽聞詩集被炒時的淡然不屑。


  琅王又冷哼了一聲:“這鴨為了快熟,破開蒸的吧?蒸汽盡卸了稻草香味。那糕和麵醒的也不夠時辰,咬著有些發硬……敢問崔小姐是拿本王當街頭的食客糊弄,還是對克扣你銀子賠償車錢心懷不滿?”


  瓊娘那點心思竟然全被人看破了,更沒有想到這位王爺果然是位老饕,竟然能品酌出短缺何處。當下真心實意的羞愧了起來。其實她方才在小廚房自用時,也感覺到了口味的欠缺。自己準備拿來安身立命的本事,卻在王府裏因為一時懈怠破了功,還被人說教,真有種當年在女學裏被先生拎提訓斥的羞恥感。


  待得琅王說起那道涼菜的不是時,瓊娘急喊一聲等等,順手拿起了書桌旁放置的紙張與毛筆,沾著墨汁寫下蠅頭小字記錄下新主子提及需要改進的地方,那股子認真勁兒叫申斥之人不覺氣悶。


  單論起規矩來,這位崔家的小娘似乎還沒適應自己的新身份,往常高府裏的小姐做派依稀可見。


  若是旁人,單是敢從他楚邪的桌子上摸紙的行為,就要打斷十根手骨。


  可是話湧到嘴邊,又慢慢咽下去了。琅王似乎有些舍不得打破這書齋裏的片刻寧靜。玉人伏案,一綹長發沒有被發簪固定,半垂在了胸`前,彎長的睫毛隨著筆尖起伏微微顫動。


  一種久違的異樣感覺湧上心頭,就像一年前的那場雨天,他看著一位麗人在渡口的滿江雨煙中,癡癡地伸出纖指,接住雨露點點……


  可就在這時,書房外有人稟報:“啟稟王爺,雍陽公主又來了,門衛攔不住,已經直闖進前院了。”


  說話的功夫,一陣嬌滴滴的聲音喚著琅王的小字傳了過來:“忘山哥哥,看你養的那些個刁奴,竟然敢阻攔本宮!”伴著軟語陣陣,一位高鬢長裙的少女直闖進了書房中來。


  本來還麵露笑意的公主,待看清他矮桌旁跪坐的瓊娘時,臉色頓變,眼淚聚集,潸然淚下道:“她是何人?你……你又納了新的侍妾?”


  跟在雍陽公主身後的,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也見到了正抬起頭來的瓊娘,登時也眼睛瞪圓了道:“妹妹!你怎麽會在此處?”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瓊娘昔日的大哥柳將琚。


  雍陽公主原本是要興師問罪,可不曾想身後護衛她出宮的禁宮侍衛長——柳家的大公子卻喚那小娘子為妹妹,當下也啞了音,準備聽個究竟。


  琅王看著柳將琚略顯激動的直盯著瓊娘看,心裏登時不大暢快,便對瓊娘道:“本王有客,你且先下去吧。”


  瓊娘在此間陡然見到昔日兄長,心內也是百感交集,她前世與柳將琚也算是兄妹互相持愛,但是因為兄長年紀大了後,自有自己的玩伴,不大回府的緣故,並不像別的兄妹那般親昵熱絡。


  而自己當初離開柳家的時候,這位兄長大約也是不在府中的,應該是去參加禦林軍的營訓去了,若是他在……


  瓊娘沒有再往下想,想起那本子易主的詩集,她突然想到,柳家人一定不希望自己這個崔家女攪了柳萍川的才女之路。


  當下隻當沒有聽到柳將琚的問詢,低頭快步走了出去,與昔日的兄長擦肩而過。


  ⑩思⑩兔⑩在⑩線⑩閱⑩讀⑩


  第18章


  柳將琚直覺想要去追,奈何差事在身,護衛公主出宮,自然離不得半步。


  不過琅王名聲太過不堪,他心憂瓊娘的安危,當下抱拳問道:“在下禁軍麒麟營侍衛長,敢問琅王在下的妹妹緣何在王爺府上?”


  楚邪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問:“前些日子,本王在宴會上看到的柳萍川小姐,難道不是足下的胞妹嗎?怎的本王府上的廚娘也成了柳家的千金?”


  琅王也是料準了柳家這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秘密,果然問得柳將琚一滯。


  當初瓊娘被送還回崔家時,他並不在家中,等返回家裏時,妹妹已經易主。他心掛瓊娘,想要將她接回來。奈何母親堯氏痛哭失聲,質問他接瓊娘回來,想要置親妹於何種尷尬的境地,父親也搖頭歎息直呼不妥。


  柳將琚向來是自己拿慣主意的,見父母阻攔,便不再糾纏接回妹妹之事。隻是尋了空子準備去崔家看看妹妹的處境,若是崔家夫婦不能善待瓊娘,他便給了銀子將瓊娘接出來,以後妹妹的嫁娶事由皆由他負責便是。


  奈何宮中事務不可擅自離守,一直不不得空閑。他原本想等乞巧節後告假出宮,卻不曾想在這裏遇見了瓊娘。


  雖然曾經設想過妹妹此時處境不順遂,可真看見她一身粗布襦裙跪在人前伏低做小,卑微侍奉的樣子時,柳將琚覺得心被握緊了一樣疼。


  從小習慣了撫琴弄香,吟詩作畫的瓊娘,哪裏吃得這般苦楚?竟然給聲名狼藉的江東王做了廚娘?


  方才他進來時,看得分明,那琅王刻意附身貼近,撩撥逗弄的意圖明顯,這分明時覬覦著他柳家蒙塵的明珠,蚌殼裏的鮮肉。


  想到這,他再顧不得父母的耳提麵命,沉聲道:“相信琅王也有耳聞,當知我柳家的隱秘。瓊娘是卑職朝夕相處了十五年的妹妹,她如今落難,我豈有不管之理?”


  楚邪甚是不愛聽“朝夕相處”那四個字。既然是毫無血緣的男女,自當避嫌些,可是這柳將琚卻偏偏要提起他跟瓊娘的情誼……


  既然心裏不舒服,江東王自然要宣泄出來,那平日裏便不苟言笑的俊臉又冷了幾分道:“若不是眼見閣下替親妹四處分發詩集,聽現在這般言語,還真是兄妹情深呢?”


  說著,他便將那本《清溪詩集》扔甩到了柳將琚的腳邊,一臉輕蔑道:“你們柳家換回親生女兒,本是家事,可既然是養了多年的女兒,卻半分情誼都不講,占了前人的詩作揚名,如盜賊般叫人不恥,我琅王府雖然偏距江東,但吃食用度也不會比柳家相差太多。崔將瓊既為我府上之人,本王也不會虧待她的。還請柳侍衛自重,勿要幹涉本府人事。”


  柳將琚聽得一愣,低頭凝神看那詩集。他自幼尚武,不好詩書。當母親拿來自印的詩集,說是妹妹柳萍川之作讓他拿去分發時,他便依言拿去送給了宴席上的賓客們賞悅,哪裏想到這詩集其實是瓊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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