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廚子生了病,暫時告假,所以這一日三餐也都要由瓊娘頂上。


  這五錢銀子的廚子也算是物盡其用了。瓊娘問那幫廚的丫鬟今日的菜單子,那個叫妙菱的丫鬟愛搭不理地說道:“這些都是主廚拿主意的,我隻管切洗,哪裏懂得搭配?”


  本來廚子生病,這妙菱滿心以為今日當由她來掌勺。她在廚下幫傭有段時間了,自認為手藝不錯,原該在主子麵前露一露臉的。哪裏想到來了這麽個嬌滴滴的小娘填充了主廚的空缺,當下心內甚是不服氣,自然給不出好顏色。


  前些日子,這叫瓊娘的女子來廚下烹製糕餅,她與這女子閑談了幾句,知道她乃是鎮上崔家糕餅鋪子的女兒,心裏不由得看輕了這商戶的女兒幾分。


  妙菱乃是家養的奴才,她的爹爹是琅王府裏的車夫,曾經給老王爺駕了十年的馬車。琅王不喜貼身侍女伺候,隻在身邊養了兩個小廝。想要離主子近些,就得謀求個常露臉的差事。小廚房的活計清閑,夥食也好,琅王走到哪裏都要帶著自己的私廚,月錢豐厚。若不是憑借了自己爹爹的臉麵,還真爭搶不到這得體的差事。


  可好不容易露臉的機會被憑空搶了去,心裏的一時起了惱,便想讓瓊娘丟丟醜。


  琅王重口腹之欲,這小鎮來的土貨懂得什麽精細的做法?她便什麽也不管,隻在一旁等著看笑話便好!


  瓊娘幾句間便察覺到了這位姑娘的不善,她不再去討沒趣,隻查看了菜筐裏今日送來的瓜果蔬菜,略想一想,就梳理出了省事的菜單。


  她先選了一整隻拔毛開膛料理好了的肥鴨,用上好的汾酒配五香佐料塗抹醃製,然後在鐵鍋裏鋪了一層稻草,再在上麵用果木的樹枝架好,點燃稻草後,把整鴨放進去蓋上木蓋熏烤。


  在熏鴨的時候,她手腳麻利地切了筍絲配火腿用香油澆汁辦了個爽口涼菜。


  等生鴨熏好,便要上鍋蒸熟,趁這個功夫,琅王點名要吃的糕也和麵揉好,一並上了另一個蒸鍋。


  虧得這些時日,她一直在崔家幫助劉氏做飯,現在的刀工也嫻熟了很多。


  雖然對琅王的為人做派心存不滿。但是她是個做事講究要樣子的人。前世裏的好強雖然卸下大半,做事認真的習慣卻改不掉了。更何況,前世裏那個因為做飯味道不佳,被琅王弄死的廚子在前警示,就算瓊娘想要下些“好物”進去也不可能。


  所以等鴨熟了後,看到了裝盤的乃是塘窯漸變釉子底兒的名貴瓷盤,那做事盡善盡美的毛病又犯了,便不由自主地將切片的鴨子碼放整齊,順手還雕了朵蘿卜花上去。


  至於剃下的鴨架便熬煮了一個青瓜鮮湯,正好配著糕餅吃。


  那妙菱原以為這小娘倉促上陣會手忙加亂。哪曾想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便全置辦整齊了,更重要的是那鴨肉、涼菜的擺盤無一不透著雅致大氣。


  妙菱心知就是那原先的大師傅,也沒有這般的裝盤手藝,不由得心裏更加氣堵,心道這小娘是從哪學來的手藝?

  就在這回琅王的小廝傳話,說是叫廚娘將飯菜端到琅王的書房裏去。


  那妙菱當下忙不迭對瓊娘道:“你忙了半天,也該累了,便由我端上去吧。”


  瓊娘正樂不得,當下說好,便自洗了手,就著方才切剩下的鴨肉還有自己留下的一碗涼菜先吃飯來。


  不過她心裏存了事情,實在是吃的不多,墊了墊胃後就自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這小院子清靜,隻她一個人,將從小廚房提回來的一壺溫水倒入盆中後,她便擦一擦身子,去一去身上的煙火味。


  可是擦洗到一半的時候,院外又有人來喚:“瓊娘!王爺命你前去布菜!”


  瓊娘一邊手忙腳亂地將剛剛解開的長發挽起,一邊翻出包裹裏的襦裙穿在身上,隻是心裏再次感歎聖上英明,若是早點拘了琅王這妖孽就更好了,免得他為禍人間。


  到了書齋時,沒看見妙菱、小廝的蹤影,隻琅王一人坐在香席的地桌旁。她製的幾樣菜正擺放在桌上,卻不見動筷。


  瓊娘進去後,便跪在香席邊等著吩咐,卻遲遲不見人喚,隻好跪在那裏靜默不語。靜謐的書房裏,一時隻有琅王翻書的聲音。


  瓊娘閑極無聊,便用眼角餘光去看琅王放置在桌角邊的書卷。最上麵的半翻著,露出裏麵的一頁。


  隻見上麵寫著:“蓑雨透衫人不歸,斜陽野渡幾徘徊……”


  她不由得一愣,突然醒悟到,那書卷裏正是她曾經寫下的詩句。


  上輩子柳夢堂立意想讓自己的女兒才名遠播。特意讓她集齊了平常的詩作,請人刊印成冊,隻是不方便標署閨名,便自起了“清溪居士”的號襯在了書頁上。


  前世她是在乞巧節揚名之後,才與閨閣裏結交的新友透出了自己的名號,一時間洛陽紙貴,清溪居士的詩集廣為流傳,滿京城尚未婚娶的名門公子幾乎人手一卷,免得在詩會宴席上與佳人相見,少了清談的話頭。


  可是沒想到,這一世清溪居士的名號尚未打響,竟有一本出現在了琅王的腳邊,瓊娘心內不由得一翻,直覺不妙。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視線,琅王突然伸手將那本子詩集扔在了她的腳邊,指了指打開那一頁的詩,道:“念念。”


  瓊娘飛快地抬眼瞟了一眼,卻正與他那雙幽黑的眼正撞上,她咬了咬唇,輕聲念了起來。


  她的聲音婉麗,在寂靜的書齋裏似乎透著回響,縈繞在人的耳邊便如畫糕餅的蟹爪筆一般,撩撥著耳蝸。


  不過瓊娘卻是越念越有些羞愧。前世實在是年少時太狂妄,小小年紀聽了父親的話編纂了詩集。不經曆人生,哪裏有什麽深奧的感慨?無非是無病呻[yín],空歎春秋。


  如今自己再世為人,念起年少詩作來,真是尷尬齊發,恨不得將這詩集扯爛扔進火塘。更是心中納悶,琅王怎麽會知道這是自己的詩作,還要自己反複來念同一首詩作?

  就在念到第五遍時,瓊娘實在是忍耐不住了,徑直抬頭問道:“敢問王爺,奴家可曾得罪過您?”


  琅王一直盯著瓊娘的紅唇香腮,見她抬頭,眼神也沒有轉開,隻是淡淡說道:“得罪倒是談不上,隻是與你曾經打了個賭而已……卻不曾想,你倒是全然記不起了。”


  瓊娘剛要開口,腦子裏卻是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了一樁往事。


  要論起來,也是與方才讀的那幾遍詩作有關。


  當年她隨著兄長柳將琚去獵場,可是有一位女扮男裝的小姐,跟她爭搶一頭獵鹿。


  那位小姐也是夠不講理的,明明是瓊娘先射中,卻偏偏說鹿是她射下的,一副嬌慣壞了的模樣。


  大概的情形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有個帶著黑紗笠帽的男子是隨著那小姐一起的,看情形是她的兄長,一脈相承的不講道理。瓊娘被惹惱了,口齒了得,似乎不帶髒字地問候了那兄妹二人的三代祖宗,五代子孫。


  那男人當時似乎說了句,像她這樣的刁鑽官紳小姐就是欠缺管教,將來嫁人當吃些苦頭。她那時也是年少驕縱,上下打量那位黑紗男子,說了句,“君不敢見人,定是容貌甚醜,我就算吃苦,也輪不到給你燒飯洗衣”之類的話。


  那人似乎是在冷笑,說什麽那可不一定……


  之後那一天打獵。她們一行人,總是與那兄妹不斷相遇。後來離開獵場時,恰逢大雨,她立在渡口等船久久不候,便在渡口便的茅亭裏閑極無聊,隨口吟作出了那首詩,轉身時,那位男人也在等船,正立在她的身後……


  這般一想,那黑紗男子高大的身影,與琅王也越發能對上了。


  當下試探道:“去年夏時,可是與王爺家眷在圍場有些誤會?”


  琅王嘴角一勾,帶出了不甚誠意的笑容,這才執箸夾起片鴨肉放入嘴裏,品嚼了一番後道:“當年與小姐定下賭約時,沒有想到小姐做飯的手藝還算入得口來。”▽思▽兔▽在▽線▽閱▽讀▽


  瓊娘的後背細細冒出冷汗。就算在前世,她都沒有察覺自己竟然無意中得罪了這麽一位睚眥必報的主兒。那麽說,他前世到柳家求娶,也是要將自己娶回家燒飯洗衣的折辱?隻是現在自己回到崔家,再不是高門中的貴女,他折辱起來,倒是方便了許多。


  現在想起前世的他在求娶未果後,似乎與卷入了當年科舉舞弊賣官的禍亂,被聖上責罰,限日出京。不然依著他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陰毒勁兒,自己當年許是難以嫁給尚雲天,說不定要被他折騰成什麽樣子。


  想到這,她放下書卷,輕語道:“我那時不懂事,得罪了王爺,希望王爺能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過民女可好?”


  琅王看著她跪在香席上,淡淡吩咐道:“過來給我斟酒。”


  瓊娘咬唇起身走了過去,還未及坐定,便被琅王拉著纖腕,一把扯進了懷裏。


  他的薄唇貼附在瓊娘的耳蝸處道:“你挨得近些,也好看清本王的容貌,配不配小姐你燒飯洗衣,服侍一輩子?”


  第17章


  聽到琅王問了一聲配不配,瓊娘隻想衝著他遠山般孤高的眉眼來一聲“呸”!

  前一世裏,柳家將瓊,是瑤池聖蓮般的人物。就算京城裏最浪蕩的公子,也不敢在端莊的大家閨秀麵前輕薄妄言,泄了自己的底蘊。


  所以她的丈夫尚雲天在臥房裏都不好意思對她太過輕薄。可是現在,她卻被個隻見幾次麵的男子拽進懷裏貼耳說話,登時氣得臉頰緋紅,但是這男人又不是一巴掌能打回去的。


  隻能深吸一股氣,努力平複怒氣,跟他“好商好量”一番。


  不過美人頰邊的緋紅,看在楚邪的眼裏,卻是情竇初開的嬌羞,勾人含怯的欲迎了。


  這幾日,他雖然沒有進京,可是因著年幼時在京城陪皇子們在禦書房讀書三年,結識了些許誌趣相投的玩伴,便參加幾場京郊各家別院裏的宴會。


  品酒會友之餘,也聽到了關於柳家影影綽綽的傳聞。大約是柳家的千金原來竟在繈褓時抱錯,最近才算是換回來。


  許是怕換回來的正宗柳家千金沒見過世麵,乞巧節時入宮叫皇後瞧不上眼的緣故,這兩日柳家夫人特意命自家的大公子帶著這個新換回來的妹妹出席各種宴會。


  不過讓眾人意外的是,這個據說是小戶人家撫養的柳萍川小姐居然也不差,待人接物的儀態落落大方,通身衣服款式是世麵上看不見的雅致。引得愛美的夫人小姐爭相詢問,一問才知,那些個衣物是柳小姐自己琢磨裁製出來的。


  另外柳萍川的文采不錯,最近編纂了一本《清溪詩集》,裏麵的詞句清麗婉約,叫人又對這位半路歸家的柳小姐刮目相看。


  在一次宴會上,柳家人將詩集分發給眾人傳看,琅王也得了一本。因著他看,新換來的這位柳小姐倒是沒有了原來的那位端莊骨子裏隱藏的潑辣,少了些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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