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殘陽西墜躍高塔
“看不出來,竟還是個練家子。”周盈微微眯起一雙丹鳳眼,傲然的目光從麵前之人平平無奇的姿容往下遊移到那柄黑漆漆、其貌不揚的劍,忽然笑著抱了抱拳,“小黑姑娘的佩劍可否借小女子一觀?”
??薛靖七聞言微微一怔,卻也未有遲疑,似笑非笑將未出鞘的劍遞了過去。
??周盈接過來,黑鞘嵌銀的長劍沉重又寒涼,握住劍鞘的手指很快就凍得發麻,似是方從凜冬夜裏浮著碎冰的湖裏撈出來的,沒有半分人的餘溫,她低呼一聲,麵帶訝異地抬眼瞧了下對麵之人,又垂眸握住劍柄用力一拔,肅殺又孤獨的氣息撲麵而來,懾得她汗毛豎起,劍柄卻紋絲不動,仿佛鏽住了。
??她麵不改色、故作輕鬆地又暗暗使了一次勁兒,依舊無法拔劍出鞘,不由得皺起眉,江婉見狀好奇地湊過來,周盈礙於麵子隻好將劍遞回去,淡然笑道:“姑娘這把劍有靈氣呢,恐怕是經年累月藏劍於匣,不見天光,一時有些怕生。”
??……他娘的鏽死了吧!
??薛靖七握住劍柄認真思考了下,忽而慨然燦爛一笑,頷首道:“周姑娘所言極是,它確實性子靦腆,不喜見生人,讓大家見笑了。”
??出鞘必見血,起紛爭,引殺戮,如此藏於匣中,倒是太平意味,也是好事。
??“今夜我和婉妹妹一起睡這屋,另兩間屋子小黑姑娘就看心意隨便挑,不過若是覺得危險,也可與我們倆擠一擠。”
??“危險?”
??“另兩間屋子都有窗,雖然視野好,空氣好,夜裏卻也有麻煩,論劍日將至,總有心急的登徒子想走捷徑,所以……”周盈沒有把話說盡,想對方若不是傻子,應當能領會。
??“原來如此,小黑謝過周姑娘,今明兩夜,便替兩位守著,不會有登徒子踏入這層樓。”薛靖七起身,持劍頷首行了一禮,笑吟吟推門離去,隻留下周盈和江婉於熒熒燈下麵麵相覷。
??“阿盈,她人雖然有些古怪,心腸好像還挺好的。”
??“希望這家夥能平安無事吧。你睡裏頭,我睡外頭,湊合擠一擠。”
??“咱倆都瘦,絕對能睡得開,你往裏點。”
??“再往裏就壓著你頭發啦。”
??屋裏的燈熄了,一陣窸窸窣窣摘首飾換衣服的細碎聲響後,兩個小姑娘裹在一床被子裏又嬉笑打鬧了許久,才漸漸安靜下來,相繼進入夢鄉。
??薛靖七聽見隔壁聲歇,心頭忽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思念,未解衣衫張開雙臂仰麵躺倒在柔軟的榻上,閉上雙眼,耳根輕動,擲金閣內忙碌往來的隱隱喧囂與雁鳴湖上浩瀚無垠的滔滔水聲交織在一起,將時空和風景都錯落開來,拆散了揚在水霧彌漫的風中。
??她一側首,仿佛聽見百草穀林海與大湖此起彼伏的浪聲,雁蕩山的吱吱蟲鳴與啁啾飛鳥,北境草原殘陽西墜時驚雪縱奔千裏掠起袍角的大風……子清隔著棉被攬住萬念俱灰的她,跟她說睡吧別怕有我在,劍臣將腦袋埋在她的頸窩裏酣眠,溫柔繾綣,她睜開眼看見黑夜,身側空無一人,泛著冷氣的黑鞘長劍似在低低絮語,手指摸上劍鞘凹凸不平的紋路,心中一片溫熱,浮出悵然笑意。
??“我睡不著。”她對七星劍輕聲訴說。
??“你說,我們能等得到子清麽……她一定會出現在這場論劍裏吧。”
??“我們打贏所有人,帶她走。”
??黑鞘七星劍安靜地守在主人身畔,無聲允諾。
??次日清晨,擲金閣一衣著較其他守衛更繁複貴氣的帶刀青年拎著食盒來到第九層樓,門前的守衛紛紛行禮讓路,青年穿過廳堂來到裏屋門前,輕聲叩門,屋內人應了,便將食盒遞進去,轉身欲走,被周盈叫住。
??“李大哥,為何隻有兩份飯菜?”
??青年不解,“不隻有周姑娘和江姑娘兩人?”
??“昨夜小黑姑娘也到了呀,怎麽,你們不知道?”江婉也有些驚訝。
??“小,小黑姑娘是哪位?”青年傻眼。
??“第三個美人啊!”周盈歪頭。
??“那位姑娘昨夜已經到了?!”青年目瞪口呆。
??三人麵麵相覷片刻,周盈去隔壁屋敲門,屋內沒人應,江婉去敲了另一間,也無人應,兩人小心翼翼一推門,門沒拴,屋子敞亮,空無一人,床鋪平整沒有一絲褶皺,窗子大開,絲絲縷縷的冷風刮進來,把兩個美人給刮傻了。
??“人呢?!”兩人齊聲驚呼。
??青年皺皺眉,去問守門的那幾人昨夜到此時的工夫是否有人離開這層樓,皆搖頭否認,他們輪流值守,清醒著,也沒聽到屋內有什麽異常動靜。
??“會不會是兩位記錯了。”青年笑。
??江婉把頭搖成撥浪鼓,周盈一拍大腿,皺著張臉,“壞了!讓登徒子擄走了!”
??“可夜裏我們什麽動靜都沒聽見啊,她不是最擅長打架嗎,如果真的出事,應該會有動手的痕跡。”江婉憂心忡忡反駁。
??“笨蛋,一定是用迷煙之類的先把人給藥暈了呀,她就連吱一聲都來不及,就……”周盈來回踱步,追悔莫及,昨夜應該把人留下來一起睡的,“話本裏都是這麽寫的!誒,我就不該信她功夫好,她那把劍都鏽得拔不出來了,拿出來就是唬人的,這可怎麽辦。”
??帶刀青年原地茫然了許久,神色逐漸肅穆起來,立刻帶人去搜尋。
??枕臂躺在樓閣塔頂吹風的薛靖七不動聲色地聽罷三人的對話,坐起身抬手捏了捏眉心,眺望一番晨曦中的湖光水色,輕輕巧巧滾身翻落屋簷,將身子蕩進第八層樓的一間小窗,悄然單膝跪地,目光遙遙追向剛從樓上急匆匆下來的帶刀青年,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後頭,想看看長安論劍的籌謀者會如何應對此事,究竟是否與天宗的人有聯絡。
??她不相信所有人都是局外人,對第三個美人的身份一無所知。
??看走路姿勢和言談間的氣息吐納,這個被叫做“李大哥”的帶刀青年功夫在擲金閣一眾守衛之上,警惕性也高,跟蹤他不能太明目張膽,隻能間歇式追上去。
??她瞧著他一上午的時間隻做了兩件事,論劍台即將搭建完成,原先守衛都不動,將忙活完手頭工作的下屬召集到一起,吩咐他們在島上找人,找一個姑娘,長什麽樣不知道,反正看見年歲不大、長得也不賴的可疑姑娘,給領回來就是,讓周盈和江婉認一認。第二件事就是,寫了張字條,言簡意賅交代了第三位美人昨夜突然出現在擲金閣,今早又不翼而飛的詭異之事,綁在信鴿腳上,放飛了。
??鴿子振翅飛過日光下金燦燦的雁鳴湖,朝著長安城裏去了。
??薛靖七捏了捏拳頭,按捺住直接追著鴿子踏水疾掠回城裏找嫌疑人的衝動,決定在擲金樓裏等回信。
??這一等就是幾個時辰,天色已經暗將下來,腹中饑餓難耐,咕咕作響,見換班的守衛湊在一起喝酒吃肉,豔羨不已,她便趁一人不備,神不知鬼不覺將其方從荷葉中取出的燒雞撕下了兩條雞腿,又順走半銅壺酒,攀到屋梁上盤腿坐著吃喝起來,一邊留意著信鴿的消息和帶刀青年的動向。
??那漢子美滋滋從同僚那裏討了份下酒的小菜回來,端起燒雞倏地瞪大眼,方才還全須全尾的一隻雞此刻成了殘疾,最肥美的兩條腿沒了,抬頭看見對麵一個愣頭青正心滿意足舔著手指上的油,登時怒火中燒,一巴掌摑過去,“臭小子!偷吃俺的雞!”
??“吃你娘!”愣頭青被打懵了,瞪著眼罵道。
??“他奶奶的,敢說俺娘是雞!”漢子抄起家夥站起來。
??“你發什麽癲!喝高了?”愣頭青也急了。
??“喝個屁!”漢子罵著,左手往腰間一摸,銅酒壺也不翼而飛,又驚又怒,“你把俺的酒也給偷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愣頭青忍不了這毫無證據的誣陷,撲過來用油膩膩的手猛地一推漢子的肩膀。
??“草!”漢子一個趔趄,看了眼衣襟上的油汙,氣得揮拳就打。
??兩人動起手,周圍的同僚見狀都趕忙過來拉架,場麵登時混亂不堪,把帶刀青年都給引來,質問怎麽回事。
??坐在屋梁上的薛靖七俯瞰著這一幕,捏著銅酒壺目瞪口呆,雙掌合十,阿彌陀佛一番,趁亂從窄窗逃了,踩著瓦簷轉了半圈,將雞骨頭毀屍滅跡。
??就在這時,殘陽落霞天裏有一抹白色劃過天際,正朝著擲金閣的方向來。
??她心頭一跳,眼見著鴿子愈來愈近,那帶刀青年似乎處理完鬧事的下屬,正走上樓,要來窗前繼續等信鴿,若那字條被他閱畢即毀或貼身收著,就麻煩了。
??咬了咬牙,心一橫,她緩緩站起身,立在第八層樓的飛簷上,在帶刀青年推門進屋的前一瞬,足尖輕點,提氣縱身一躍,當空一把抓住正欲飛進樓下窗子的肥鴿,連人帶鴿一齊墜落高塔。
??一道白影垂直落下,一閃而過,在外圍守閣的一護衛揉了揉眼,懷疑自己出現幻覺,“什麽東西……剛剛有人墜塔了?”
??耳畔風聲疾嘯,薛靖七以劍鞘往一層塔樓的石頭欄杆處狠狠一別,“鏗”一聲脆響,石欄裂紋,她得以借力緩住墜落之勢,在聞聲過來察看的護衛趕來前,輕飄飄落在下一層,趁無人時迅速取下鴿子腳上的字條。
??“第一美人今夜方抵達長安,論劍當日現身湖上,如今閣內冒充者為賊,務必追查蹤跡,不可壞論劍大事。另,持帖者為貴客,屆時協助其進前三甲,得第一美人。”
??今夜。
??湖上。
??持帖者。
??薛靖七蹙起眉,思量片刻,又將字條原封不動綁回鴿子腳上,將鴿子放飛。
??那圓頭圓腦的信鴿兩眼發直,路上被劫又險些直墜摔死,此刻餘驚未消,被拋出去的一瞬間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何事,翅膀都沒撲棱一下就直直掉下去,嚇得薛靖七急忙探頭去看,隻見那鴿子半路醒過神,疾撲雙翅,在空中徘徊轉圈,才記起了原路線,慢悠悠飛去了原地點。
??飄下來三根羽毛。
??薛靖七:“……”
??她將銅酒壺裏的清酒飲盡,望向天邊的火燒雲,望向長安城中酒肆的方向,整整一天波瀾不驚的眸中驟然泛起冷冽的笑。
??既是今夜抵達長安,那她這份回禮可真是送得不早也不晚,剛剛好。
??巡邏的護衛經過此處,發現地上有一個空的銅酒壺,疑惑地拾起來,突然想起什麽,一溜煙兒跑了。
??“誒!老張!這是不是你丟的酒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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