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壹
夜闃無聲,灰薄的輕雲覆在整個鳳京上空,沒有一顆星,夜色像是一塊厚重的布簾,讓楊宗月不時想起重樓裏也是一樣的深靄,從城門一路行來,總覺得那日的星光不再,再次踏入這紛煩之地,便是距離那種逍遙的日子愈遠,也許果真是注定的,便非做不可,隻為何會有注定一說,想這世上任誰也解釋不清,但他楊宗月,信或不信皆隻按自己的心意,即便會辜負了再多的人,他也從不負自己。
“羅青,進宮之前我要見一下徐量,你派人把他找來。”淡淡吩咐,楊宗月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表情。既然回到廟堂,那麽有些事他不得不早做安排,閉了閉略顯疲憊的眸,再度睜開便是一片幽幽無垠的深沉,從羅城一路馬不停蹄趕回鳳京的十多日裏,他早已將所有的事在腦中理順,從應皇天失蹤到他尋至鬼穀墟,再到羅城天香閣的人出現,甚至還有埋伏在暗處的殺手,所有的陰謀皆藏於鳳京這九重深重的宮闕之中,所以要想找到應皇天,必定要回到那裏,但同時他也很清楚,一旦回去了那裏,怕也會身不由己,說不上有多厭煩,也許隻是因為在外麵呆得久了,難免會生出一絲不舍的情緒,又或許是因他對應皇天的好奇還沒有得到滿足,想到這裏,楊宗月便不想再放任自己的思緒,因為一旦回到了這裏,他就是大鳳王朝鳳中樞院的鳳陽王,不再僅僅是身為應皇天好友的楊宗月了。
鳳樞院使羅青護送鳳陽王入京的消息早已快馬加鞭傳至皇城之內,鳳驍之披衣驚起,就再也難以入眠,急急寫了口諭召鳳陽王和羅青入宮,卻始終沒有在這一來一回之中問到關於應皇天的半點消息,便知途中定生變故,於是在等待鳳陽王前來的一個多時辰裏,他前前後後讓身邊的侍從王宜從鳳清宮到永和門來回跑了好幾趟,直到快接近寅時時分,才終於盼到了鳳陽王的出現,並且從王宜口中明確得知應太傅果然沒有同他一起回來,這讓鳳驍之一顆心起伏不定,卻又強自按捺下來,一直等到鳳陽王入宮。
楊宗月一進鳳清宮便由鳳驍之親自迎了進去,他也見到了鳳驍之一臉擔憂的神色,心知他定是在擔心應皇天的下落,當即也不說多餘的話,隻將一路在外的情形一一告訴了鳳驍之,這中間隱去了寶兒的一段,但仍然提到了花老爺和季言,一番話並無多加修飾,隻是將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鳳驍之越聽眉頭攢得越緊,當他聽到在羅城城門口應皇天被天香閣的人帶走之時忍不住在案上重重拍了一掌,楊宗月見狀頓時下跪欲請罪,卻被鳳驍之一把扶住了。
“鳳陽王,你說的這些事朕已經明白了,這一切全不怪你,天香閣用羅城的百姓來威脅你跟應太傅,即便是朕在也一樣無能為力,如今你能安然歸來已是一樁幸事,連日來你也辛苦了,太傅的事明日再想對策,你且去休息吧。”鳳驍之的心顯然很亂,也是毫無頭緒,需要冷靜一番。
楊宗月抬眸看著這一臉擔憂的鳳王,不再多言,而是道:“那臣就先告退,應太傅之事陛下無需多慮,他落在天香公主的手裏,不會有性命之憂,倒是……壽宴將至,還請陛下多加留意。”
鳳驍之一聽便知他意,遂點頭道:“朕心中有數。”說罷他想到殿外的羅青,又道:“羅青這次功勞不小,不過今夜著實太晚了,朕就先不見他了,至於羅城鳳陽王遇刺之事非同小可,朕明日便會下旨交予他全權徹查。”
楊宗月道:“此案不僅是針對臣,跟應太傅亦有極大的關聯,當時應太傅的行蹤臣隻透露過給陛下,隻怕有些內幕就是羅青也有諸多不便,還請陛下定奪。”
鳳驍之心中暗自一凜,視線掠過楊宗月微垂的眼眸,眼前的男子神情自若,波瀾無驚地在他麵前說出這番話來,他身為鳳陽王,朝中之事自是瞞不過他的,他懷疑的人想必跟自己不謀而合,但這麽多年來,鳳驍之從未見過他動怒,他總是以無比從容的姿態在大鳳和北國兩派人之間周旋,事不沾己則罷,若一旦遇上了也能巧妙化解,點塵不沾,半個人都不會得罪,朝中少有人能夠做到這個地步。好在楊氏一族世代隻以守護大鳳為目的,雖非皇族,但血脈相連,是楊家每一個人一出世便會繼承的諾言,他們皆是重守承諾之人,從不輕舉妄動,這就是楊宗月之所以保持中立的原因之一,自古以來位高權重的臣子皆被君主所忌憚,或由於樹大招風,或因得意忘形,隻是若無一絲風吹草動,旁人又豈能有所撼動,楊宗月身為楊氏一員,本身戰功無數,除了鳳王之外兵權幾乎是他一手掌握,但他隻為守護大鳳,不僅僅是由於祖製的緣故,更在於另一個隻有每一代大鳳君王和鳳陽王親王爵號繼承人才知道的秘密,鳳驍之知道他定會為大鳳盡忠,對他也帶著一種尊敬和信任,而此刻楊宗月寥寥數語,卻讓鳳驍之第一次感覺到他是因太傅之事而動了怒,這種怒氣不在表麵,而在深處,像是巋然不動的火山,他能感覺得到,也許是由於他關心太傅的程度不亞於他,更或是楊宗月在他麵前並無意隱瞞。
鳳驍之心裏清楚,麵上也不提及,再來楊宗月這句話的意思他也明白,便點頭說道:“鳳陽王請放心,驍兒自會將此事處理妥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穩重,原本應皇天失蹤之事就已占據他心頭極大的位置,又有刺殺鳳陽王的事起,況且應皇天之前又是和楊宗月一直在一起的,這麽一來答案很明確,是宮裏有人動了殺機,要殺的人,必是他的太傅無疑。
楊宗月麵對這位年輕的君王,如果隻看他的眼睛,那麽絕不會以為他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在這個位置上的他確實已經成長了許多,但算來他登基其實還不到半年,想想應皇天畢竟是教了他十年,現如今他的根基不見得有多穩,要動搖他的根基這是最好的時機,越往後越難,可即便是現在,他們仍是忽略了鳳驍之過快的成熟和過深的心機,同時也忽略掉了那一個十年。
十年不長不短,但足夠讓鳳驍之學到很多,也足夠培養他對那個人的感情,當年鳳休離一道詔書掀起了巨浪,反對的人多如過江之卿,卻不知為何鳳休離的立場堅決如斯,就連他也沒有猜透,但此時看著鳳驍之,楊宗月總覺得如果不是有那個人在,鳳驍之的眼睛裏絕不會有這般神色,那種精睿就像是藏著刀鋒,可又被一片黑色遮掩,偶爾會閃出亮光來,裏麵透著幾分辨識不清的算計,幽幽沉沉,幾乎騙過了所有的人。
他相信他是了解的,至少他毫不懷疑這十年來的師徒情誼,若沒有應皇天,那麽便沒有現在的鳳驍之,隻是心頭疑慮微起,鳳休離和凰青之間,究竟暗藏著什麽樣的秘密,導致一個人身死,另一個人卻無端要起殺機,若說是為了大鳳,則理由太過牽強,難道當今太後竟會擔心一個在朝十年且未做過對大鳳有威脅之事的人?又或是有什麽必然的理由讓她決意動手?
微微斂眸,楊宗月從來都不會把心思放在臉上,他看著鳳驍之又道:“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太後壽宴在即,陛下這陣子因擔心應太傅而操勞,還請陛下保重龍體,早些就寢,明日臣再來向陛下請安。”
楊宗月自己也是披星戴月一路趕回鳳京的,此時難掩一身風塵仆仆,鳳驍之當即道:“鳳陽王車馬勞頓,也請回府歇息,明日朕再同你一齊商討如何解救應太傅和出兵之事。”
“是,陛下。”楊宗月退出了鳳清宮,宮外的風微微生出了些許涼意,他抬起頭,卻見滿天星鬥,雲層似乎飄到了天空的另一頭,而星辰光耀生芒,此起彼伏,驀然就又想起了應皇天來,依稀記得他曾經說起過“星者‘動’為興作不安之象,‘亡’為人間滅亡之象”,他忽然很想問問那個人這時閃著如此耀眼光芒的星星是否又預示著什麽,是否有一顆星能代表他的無恙,然而天上的星辰真的能與人的命運相連嗎?若星象為“亡”,難道就真的注定了要走向滅亡?
聽到腳步聲,楊宗月轉過眸,徐量正匆匆從長廊另一頭走來,他的神色帶著他熟悉的精明,他走了過去,徐量便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
聞言,楊宗月不由微揚起了唇角,他漆黑的眼底分明閃爍著類似星辰般的光芒,他不信命,他信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