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
石柁的香味搗以鬱金草之汁,摻入鬯酒,便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能發揮類似軟筋散的作用,嗅到了一定的時辰,能使人渾身無力,昏昏欲睡。
天香閣的人並沒有為難應皇天,他隻是被蒙上雙眼,請入轎中,香味就在轎中,隨後他被那些人帶到了香味更重的一間廂房裏,黑布摘下來的時候,房內火光鋥亮,梵心蘺就出現在應皇天的眼前。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靜靜地站在應皇天跟前,這一次再見,她似乎已做了某種決定,凝視應皇天片刻,她開口:“我們又見麵了,應皇天。”最後那三個字喚來很是平靜,跟以往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很容易讓應皇天知道她已經完全明確了雙方的立場。
“你總算想通了。”應皇天淡淡開口,語調跟往常一樣沒什麽太大的分別,除了嗓音又低沉了一點、吐字稍嫌緩慢了一點之外,就剩下一貫的平板跟沒有起伏,也許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細微的暗啞,仿佛伴隨著暗夜,隔著永遠也無法觸摸的距離,在某一個彼端靜靜響起。
子時就快到了,這是他近來最虛弱的時辰。
梵心蘺卻聽不出異樣來,她跟他之間已有十三年的空白,若是香薷,恐怕一聽就能分辨出來。
“命盤之主在我手上。”梵心籬又說。
“是嗎。”應皇天道,似是並不在意。
梵心籬的力量並不弱,她能帶走命盤之主,並不讓人意外。
當時命盤之主正跟梵心籬鬥法,楊宗月的出現擾亂了因鬥法而產生的結界,命盤之主卻是看準了空隙將應皇天、楊宗月連帶著饕餮一並送走,隻除了他自己。
偏偏梵心蘺在中間又攔了一道,這就使得兩人和饕餮流落在外。
“要不是他,我未必能找到你。”梵心蘺又道。
命盤之主來自命盤,命盤與應皇天的血相連,擒住了命盤之主,就等於有了應皇天的線索。
“我知道。”應皇天還是隻說了這三個字。
“所以,你也知道我一定會來?”梵心蘺看著他,問。
應皇天點頭,卻道:“我並不希望你來。”
梵心蘺不語,她知道應皇天的意思,但她隻要活著一天,就永遠不會放棄複國的念頭。
“你想見命盤之主?”靜了片刻,梵心蘺又問。
“我不會答應你任何事。”應皇天道。
“我知道,早在十三年前你就已經做出了選擇。”梵心蘺閉上眼,仿佛又看見了當日順著神殿玉階蜿蜒而下的沁紅鮮血,但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自己的哥哥是自殺。
心髒隱隱揪痛,她不願多想,事已至此,她隻想完成眼前的事——她為此準備了將近十年的事——無論成功與否,她都已沒有退路。
不再看應皇天,梵心蘺轉眸吩咐侍衛道:“帶他下去,好生照看,這次絕不準出任何意外,知道麽?”
“是,公主。”兩名女侍衛領命,押著應皇天離開了房間,梵心蘺的目光跟隨他的身影,眼底逐漸泛起的是一抹絕望,她知道終其一生,自己都注定跟他無緣。
隻是,愛你一場,我始終也不會後悔……應皇天……
低低喃著,梵心蘺想起了不該想起的過往,那裏總有她最深的眷戀,卻也是她最心痛的想念,十三年來未歸故土,她也同樣製止自己過分懷念那片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土地,她仍然記得神殿上空盤旋展翅的雄鷹,也不會忘記祭壇上字字銘刻著兒時記憶的惡作劇,整個北國,她若回憶起來,便會有依依青草的味道,有繁花遍地盛開的美景,有雀躍如銀鈴般的笑聲,更有那個永遠印入心底的身影,第一次見的情形她畢生難忘,那個男人踏著細碎的水花而來,綿綿細雨從沒有像那一刻那般吸引過她,純白透明的雨絲猶如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從整個天際不斷灑落,而那個男人周遭的空氣卻像是憑空靜止了似的。他出現在晦澀的天邊,天海相連,海水在他身後奔騰如一條巨大的蛟龍,在這一刹那間,再也沒有其它事物能進入她的視線,心思被那樣一雙幽靜黑瞳纏繞其中,這是一種比暗夜天際更無邊的深邃,那種遙遠就像是星辰之間的距離,那麽近卻永遠無法碰觸。
閉上眼,梵心蘺揮去腦海中不斷浮現的畫麵,這些事是她不該想起的,是她想要忘記的,可記憶永遠清晰,竟連半點片段都不曾模糊。
良久,梵心蘺方睜眸,凝視那扇半啟的門片刻,低低開口道:“去請東方壇主過來。”
“是。”門外靜立的侍衛應了一聲,腳步遠去,不消片刻,朱璃便推門走了進來。
“公主。”朱璃一聲輕喚打斷了梵心蘺的沉思,梵心蘺已坐於上首的位置,見是朱璃,便示意門外侍衛先將門關上,才道:“坐吧,今夜辛苦你了。”
朱璃聞言搖頭,便道:“公主決心既下,朱璃當全力以赴,將人帶回來是在意料之中,可我們齊集這麽多人出現,恐怕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你說的不錯。”梵心蘺點頭道:“但此次勢在必行,有應皇天在手,他們奈何不了我們。”
朱璃又問:“公主打算何時行動?”
梵心蘺沒有答話,她細細凝視矮幾上的香爐,忽地蹙眉問道,“你說……他和我哥之間,到底又有著什麽約定……”梵心蘺眉頭深鎖,她總是想不透,想不透她哥的死,也想不透那個人的存在。
“公主……”朱璃站了起來,她靠近梵心蘺身邊,她自小守護在這名美麗而又堅強的女孩身邊,直到現在兩人都已長大成人,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努力著奮鬥著,但她知道梵心籬承受的痛苦和壓力遠比她要沉重,她身上的擔子永遠也卸不下來,她多希望這個女孩能像當初一樣笑得開懷而非此刻這種深深的無力,仇恨跟愛情像是冰火兩重天,將她的心一寸寸摧成了灰燼,讓她心力交瘁。
“別忘了,傅公子還等著你。”朱璃輕輕地道。
梵心蘺聞言緩緩抬眸,眼底滿是疼痛。
朱璃伸出手抱住了她。
“我對不起他,我給不了他所有的東西……”梵心蘺在朱璃的懷裏搖著頭,那名男子寂寞無聲,對她永遠都隻有溫柔,可她隻剩下一副空殼,又怎能彌補他種種的好?
朱璃也是無奈,她深知感情這種事最由不得自己做主,否則,她也不會對著那一縷亡魂日日想念,若不是因為梵心蘺還在,她還要保護著那個男人的妹妹,她早就去找他了,無論上天還是下地,無論他是不是還能記得她。
梵心蘺感覺到她的沉默,仰起臉,她甚少流露出這種脆弱的情緒來,然而隻有一瞬之間,片刻後她已經收起了紛亂的思緒,注視朱璃的眸也恢複了冷靜。
“你剛才問我幾時行動,我決定把日子提前,就在這月十九。”看著朱璃,梵心籬道。
“大鳳皇太後大壽之日?”朱璃有些許吃驚。
“嗯。”梵心蘺點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覺得那日必定戒備森嚴,況且——”她頓了頓,又道:“也必然有人不會讓應皇天入城。”
朱璃點頭,皺眉說道:“要入鳳京並不難,困難的是我們有一批人要混入皇宮之中。”
梵心蘺聞言卻道:“這一點不用你擔心,我早有安排,十九日之前一定能安然進入皇宮。”
朱璃微微一怔,看著梵心蘺,忍不住問她道:“難道,公主你已經跟皇宮裏的人取得了聯係?”
梵心蘺沒有回答是或不是,隻道:“此事事關重大,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你暫時無需知曉,該說明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
見梵心蘺這麽說,朱璃隻好點了點頭,答應道:“我明白了。”她說著,又問:“公主,你說,這香到底有沒有用?”
“你擔心應皇天仍有餘力,入城之後便會設法逃脫,是嗎?”梵心籬反問。
朱璃點頭。
“所以我才決定將行動提前,此事決不能拖,說實話,所有人裏,應皇天依然會是我們最大的變數。”應皇天能力的深淺就算是她也不清楚,因此她才決定速戰速決。
朱璃擰眉,又問:“公主,事成之後,想必你還是不會殺了他,是嗎?”
梵心蘺因她這一問靜了靜,垂眸間看不清表情,過了好一會兒才搖頭低低地道:“是我任性,但他始終是我哥最好的朋友。”她希望朱璃能夠了解這一點。
——
仍是無法忽視的香,意味深長,滲透進了肌膚血液骨子裏。
東、南、西、北四方位各有一隻獸麵裝飾,看似裝點著屋子,其實卻是一種能困住任何鬼怪神物的四方縛咒,黑暗中能看見四條暗紅色的絲線四麵相連,隱隱散發著幽光。
應皇天被帶到這間房裏的時候,紅光驀然間錚亮了幾分,讓他清楚地看見了靜坐垂首在角落裏的人。
依舊是一襲藍色雲紋襴袍,但在幽紅的微光中那抹藍色顯得有些灰暗,像是帶著一種沉悶的透明,仿佛就要融入身後那片灰黑色的牆壁之中,竟是全然沒有生氣的,仿佛已是一具軀殼。
應皇天走到他的身邊,俯下身把幾乎沒有重量的人抱了起來,放平在了一邊的床上。
男子的臉色分外蒼白,雙眼緊閉,氣息微弱到了幾乎不存在。
在這間屋子裏,石柁的香香意凝重,但男子會如此,卻不是香味所造成的。
垂眸凝視男子片刻,應皇天忽地抬起了手,他低頭將自己腕上的經脈咬破,鮮血刹那間順著腕子流了下來,送至男子的唇邊。
血順著男子的唇線滲入,逐漸的,男子有了知覺,他驀然睜開雙眸,裏麵卻是血的顏色。
“應公子。”男子的眼睛亮了亮,頓時抬手握住了應皇天細瘦的手腕,血順著應皇天的手臂蜿蜒直流,男子貪婪地舔舐那上麵鮮紅的血。
應皇天注視男子的眼睛,看著他臉色逐漸紅潤,血紅色的眼睛也漸漸恢複成了黑色。
“呼,終於醒過來了,真不容易啊!”男子長籲一口氣,道。
應皇天瞧著他,半晌,才喚了一聲道:“蟲寶。”
男子的眼中帶著幾分邪氣,跟先前那命盤之主判若兩人,那雙眼睛即便變成了黑色,好似也充滿了血腥之氣,不過此刻他的臉上滿是鬱悶之色,看著應皇天的眼神還有些委屈:“那隻魘實在是太可惡了,竟然使奸計,將我們困了整整二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