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

  “你確定沒有認錯人?”燭光隱綽,僅能照出屋子裏坐於上首說話之人微圓的輪廓,但聽他語調壓的異常低沉,便知定是一件至關要緊的事。


  “絕不會認錯,屬下入京曾見過鳳陽王一次。”站在他跟前自稱“屬下”的男子回答道。


  “主上要我們尋找的臉上有圖騰的男子,你也看見了?”


  “是的,就跟鳳陽王在一起。”


  “這麽說來,他們果然在羅城之內?”圓臉男人微微沉吟,似是麵露喜色。


  “大人,是否立時就要動手?”


  “慢著,先將這個消息快馬稟報給主上,另外我寫一張字條給城衛司,讓他守好出城的各關口,我們暫時先把鳳陽王跟那名男子留在城內,待主上有了回音之後再做打算。”圓臉男子說罷又囑咐一句道:“跟季言提醒一聲,讓他千萬不要打草驚蛇,鳳陽王如今是微服,若他哪天抬出自己的身份,到時十個太守也阻止不了他出城,我們的目的隻是要留下他身邊那個人,知道了麽?”


  “屬下知道了。”


  男子離開後,圓臉男人摸摸下巴,自言自語道:“究竟是什麽人,竟然會由鳳陽王親自保護……可見,此人身份非同凡響……”
——

  “什麽?鳳陽王的女人?”花老爺一聽險些要從椅子上掉下來,他嘴上的兩撇小胡子不安分的顫了幾顫,拿著茶杯的手也開始不穩起來:“你沒聽錯,他真是這麽說的?”


  “是,小人萬不敢騙老爺您。”從巷子裏逃了回來的幾個下人跪了一地,其中一個人道。


  花老爺一雙芝麻小的眼睛眯了起來,手中茶碗一放反剪雙手在這些人跟前踱起步子來,他個子不高,瘦瘦小小的身上卻套了一件十分華貴的織錦長衫,光禿禿的腦門上帶了一頂雕著金孔雀的冠帽,一簇孔雀毛豎的衝天高,像是要彌補他生來便矮小的身高似的。


  “你、你、把事情的經過,給、給我說、說清楚。”花老爺結巴起來,他顫著手指著那名下人凶巴巴地說,顯然很是緊張了。


  “哎喲,我說老爺子,什麽事讓您急成這樣?”扭著臀從外麵走進來的正是花夫人,她端起金絲楠木幾上的茶碗來到花老爺麵前,另一隻手撫著花老爺的背說道:“來,順順氣,喝一口茶。”


  “還喝什麽茶。”花老爺早已急得團團轉,哪還有什麽功夫喝茶。


  “我說老爺子,這鳳陽王到底是何方神聖,讓您大老爺慌張成這樣?”花夫人放下茶碗問道。


  “你們女人頭發長,懂的東西自然不多,跟你說也沒用。去去去,別來煩我。”花老爺不耐煩地揮揮手:“快、快說。”他指著那名下人繼續問。


  花夫人也不介意,自己捧了一杯茶喝起來。


  那名下人趕忙回答道:“回老爺,是這樣,小的們一路跟著馬車來到‘清響居’,他們好像發現了小的們,於是把馬車又駛到了一條小巷子裏等著小的們進去,小的們在巷子外麵守了他們一個下午,越等越奇怪,還以為把人給弄丟了,可誰知等小的們一進去之後就有一個很厲害的人出現把小的們打了一通,叫小的們回來跟老爺回稟說馬車裏的那位生病的姑娘不是老爺能碰的人,說她、說她是鳳陽王的女人。”


  “那、那個被休是怎麽回事?”花老爺聽到最後簡直要吹胡子瞪眼了,又指了一個人問道:“李三,你過來,給本老爺說清楚!”


  被指名的下人忙跪上前一步道:“回老爺,小人在城門口確實看得明白,也問過了那個守吏,他親眼看了休書……”


  “那個老頭叫什麽名字?”


  “容廣。”李三回答。


  “去——去查查他的底——還有,給老爺備轎,你說他們在‘清響居’下榻?”


  “是的,老爺。”


  “還等什麽,你老爺我要趕緊去清響居,給那位姑娘賠罪。”
——

  清響居,位於羅城闊靜無塵的金鳴街,雖說幽靜,卻也是羅城有名的繁華街市,光臨這裏的都是一些喜靜的官老爺們,或是慕名而來的公子名流,至於慕何名,這裏並非皇城也非鬧市,更不是被鶯歌豔語包圍的紙醉金迷之地,但無論何處,能讓男人們流連忘返的地方都少不了女人,尤其是有才華的女人。這條街上有兩大名,其一便是清響居老板娘的“輕錚絕響”,其二是金鳴街上“翠羽樓”寶兒姑娘的歌藝,這些當然都是有錢的主才能慕到的名,於是這條街便逐漸形成了一片高雅之地,靜卻又有錦繡繁華。


  花老爺的轎子到達清響居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時分,他一落轎就匆匆派人去打聽容老頭跟那位姑娘的居所,這種地方即便有所謂的客人隱私,像他這種有錢人仍然有辦法能打聽的到,隻不過這回他打聽來之後還不敢貿然拜訪,而是在樓下杵了好長一陣心中才有了盤算。


  他先叫下人買了一大束九重葛,連著拜帖一起讓清響居裏的人送了上去,隨後在樓下逸言齋擺上了一桌,便坐下等候。


  過了半個時辰左右,雖然沒有等到有人下樓,不過好歹有了回音,說今兒姑娘已經歇息了,讓花老爺明兒再來。


  這其實也在花老爺的預料之中,他隻好佯作無奈,又讓人回了個信才打道回府。


  “這花老爺出手挺闊氣。”花老爺前腳才踏出清響居,逸言齋雅樓屏風後便有一個聲音低低說道。


  “楊公子似乎對這花老爺很感興趣?”與男聲對話的,是一名女子低柔的聲音。


  “興趣談不上,就是不知道這個花老爺能不能幫上我的忙……”溫醇的嗓音帶著一絲輕笑,一雙幽黑的眸注視眼前的女子。


  這是一名非常明豔美麗的女子,她看上去嫻靜端莊,一雙深褐色的眸子靈動出塵,下巴的弧度柔美而顯得動人,她的唇豐滿彎翹,唇邊是一抹淡淡的笑,連同她那彎彎的眉便能將她所有的美都散發出來,讓人一時間無法移開視線。


  “說是幫忙,可依小女子看來楊公子的話中隻有一半是真,還有一半嘛……”女子說著眉毛又彎了幾分,揶揄著道:“……可不像是要他幫忙啊。”


  楊宗月微微眯了眼,不經意轉著手中玲瓏剔透的白玉杯,笑笑說道:“幫忙也分兩種,一種是自願,另一種則是無心的,要花老爺幫忙是真,可究竟能不能讓他自願,那可就說不好了。”他說到後麵眼中笑意更深了,唇角戲謔味十足。


  女子聞言眼底揚起溫柔的笑,抿唇不語。


  “容姑娘笑什麽?”楊宗月也笑。


  “我笑楊公子會說話。”女子望進他的眼,說。


  楊宗月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便道:“我也有些意外,原來容老伯還有一個那麽出色的女兒。”


  “楊公子謬讚了,小女子隻不過是稍稍懂得彈奏幾闕取悅他人的曲子而已。”女子柔軟的語調也像是帶著音調一樣,雖是謙虛之詞,可這樣的話並非一般女子能有資格說出口的,更不可能說得像她一樣那麽大大方方,因為這名女子並不普通,正是清響居的女主人——容響。


  她既能撐起一方天地,就絕非她自己說的“隻不過是稍稍懂得彈奏幾闕取悅他人的曲子”這麽簡單了。


  楊宗月從來就隻欣賞聰明的女子,美麗倒是其次:“容老伯跟我們萍水相逢,卻又如此熱心腸,還把跟你之間的關係也告訴了我們,難道他不怕我們是騙子嗎?”


  容響一聽也笑了,便道:“我爹爹生性便是如此,他常說相逢便是緣,從前幫過他的人很多,尤其是在找尋我這件事上,他總說現在該是輪到他回報的時候了。”


  “哦?”楊宗月心中微動,便問:“容老伯說你從小就被別人抱走,可知那時你是幾歲?”


  容響垂眸回答:“應該是我三歲之前的事。”


  “是嘛……”楊宗月長指習慣地撫上了唇,像是在想著什麽,隨後便道:“總之這一次要多謝你爹跟你了。”說著他扶袖為眼前的女子斟上一杯茶,作為答謝。


  “楊公子客氣了。”容響淡淡一笑,雙手舉杯,將茶當酒,一飲而盡。
——

  應皇天沒有下樓,而是倚著軟榻注視桃木方幾上的一樣東西。具體來說那也不是什麽東西,隻是一些排成了橫排形狀的粉末罷了,再仔細看,便知這是卦象的一種,幹上震下,天下雷行,正是物與無妄之象。


  應皇天單手支額垂眸一直注視卦象,他那張少有表情的臉此時看上去竟有些凝重,像是在卦象上看見了某種不測。


  而當門外腳步聲響起之時,他隨意一拂袖,那些粉末便揚揚灑灑皆被揮落地麵。


  推門進來的人是楊宗月。


  應皇天抬眸看他,淡淡道:“五日之內,接應應該會到。”


  “哦?你爻了一卦?”楊宗月微微抬眉問他。


  “嗯。”應皇天隻“嗯”一聲,就沒有再多言。


  楊宗月看著他,像是要開口再問,卻不知怎麽的沒有問出口,而是走到幾邊拿起茶壺替應皇天跟自己斟了茶,隨後憑幾坐下,開口道:“十八年前,鳳帝決意南征,才有了如今大陸一統的局麵,隻是南征使得這一帶的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我總在想,你當初決意降大鳳,會不會為的也是這一點。”


  應皇天端茶斂眉靜靜地聽,待楊宗月說罷方抬眸,那雙總是波瀾無驚的眸子漆黑一片,盯著楊宗月道:“你是想說,我為的是北國百姓,所以才會做此決定。”他的話像問又不是在問,楊宗月聽了忍不住反問:“難道不是?”


  應皇天平淡無奇地像是笑了笑,看在楊宗月眼裏卻總覺得有點嘲諷,便聽他用十分確定的口吻回答了兩個字:“不是。”


  “不是……嗎……”楊宗月細細品嚼著這兩個字,過了好一會兒忽地隨意一笑說道:“其實也是因為適才見了容姑娘,所以想到了十八年前的事,容姑娘今年二十有一,若是三歲前就跟容老伯失散,那麽正是在那個時候。”


  應皇天靜靜看著楊宗月,忽地開口又道:“那次出征我聽說過,你也去了。”


  楊宗月淡笑卻不語,可在他一貫的笑容裏麵,卻被一種很難看清的孤寂纏繞,那樣寂寂寥寥,高不勝寒。


  應皇天垂眸,目光所及之處是那片夾雜著粉末的塵土,他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像是生來就沒有任何感情存在。


  大鳳王朝五十五年,那一年正是鳳休離率領南征大軍得勝回京,在回京的大軍裏頭,有一名年齡最小,戰績卻最顯赫的小鳳陽王。


  無妄隱凶,適才那一卦裏的凶兆,直指向此人——楊宗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