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大人(九)
灰霾沉沉壓在半空之中,密林裏到處昏暗無光,風勢漸大,形成連綿不絕的呼嘯聲,此刻已聽不到半點獸吼,卻不知為何更令人心悸,隊伍裏已有不少獵人心裏早不願意再繼續往深處前行,他們不是不知道密林的可怖,然而還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感受過,更沒想過會可怖至此。可事到臨頭,他們不可能獨自脫離隊伍,更是猶猶豫豫地不願成為第一個退縮的人,因而也不敢輕易把下山的想法提出來,最終隻能跟著隊伍越行越深。
兩名被迫跟著隊伍的書生就更難以接受了,他們甚至有些後悔為什麽剛剛一心想要離開地底,本來他們在那裏待得安安穩穩的,或者就算是再晚上一刻跳下大水缸都好,那樣就不會遇上這支倒黴催的隊伍了。
兩人苦著臉在山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心中又恨又怕,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更別說還有一股山雨欲來的感覺一直縈繞心頭,他們越是往前走就越覺得自己是走在了一條通往黃泉的路上。
忽然之間,風停了,停的突兀非常,就好像是人為的一樣,可又有誰的力量如此通天,能讓大風說停就停?
所有人在這一瞬間都警覺起來,變天了!是不是有什麽就要來了!
他們的猜想絲毫無錯,而且幾乎是下一刻就被證實了,鋪天蓋地的“唰唰”聲驀然響起,還不是由遠及近,而是當空出現的,這正是先前那群密密麻麻的鳥群,顯然它們從來都不曾消失,一直隱匿在厚重的雲層之中,懸浮在半空悄無聲息,沒人知道這些鳥兒是如何辦到的,這樣的疑惑此刻也無暇去顧及,因為鳥群在出現的瞬間就對他們展開了無差別攻擊,與此同時,距離他們並不遙遠的雲層之中更是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長嘯,這陣嘯聲又長又尖銳,刺得眾人耳朵發疼,心口發慌,像是有更厲害的攻擊就要衝破雲層直衝下來,隻讓獵人們個個都神精緊繃,如臨大敵,隻可惜那些鳥兒見頭就啄,見臉就扇,攪得這些獵人連取箭的時間都沒有,他們赤手空拳哪裏能對付得了如此龐大的鳥群,不被啄到就已經很不錯了。隊伍也逐漸被鳥群攪亂了,巫師見狀心中大急,不斷叫嚷著“別自亂陣腳、不準散開”這樣的話,可惜毫無用處,他自顧不暇,不時抱頭躲避鳥兒們的攻擊。
山魈和青馭便是這時候出現的,它們的目標是重傷的阿嫲,阿嫲被綁在一根木樁子上,被獵人拖行,停下來的時候獵人們會將木樁子豎起來,但是鳥群的攻擊來得太突然,此刻木樁子和阿嫲都倒在地上,要不是鳥群有目的的隻攻擊獵人,恐怕混亂之中阿嫲還會被踩到,但實際上阿嫲身邊的獵人早就被亂啄的鳥群弄到另一頭去了,這就方便了山魈和青馭救阿嫲。它們的行動十分迅速,山魈力大,一把托起木樁連同阿嫲,青馭殿後,長尾橫掃四周,巫師不愧是巫師,第一個發現了它們的到來,但饒是他如何喝叫都沒能阻止阿嫲被救走,獵人們個個都被突如其來的鳥群擾得團團轉,原本的隊形和他們的身手變得一無是處,巫師縱是在一旁氣得跳腳也無可奈何。
“混賬!混賬!”巫師高舉他那根權杖在半空胡亂揮舞,偏是一隻鳥兒都打不到,更為惱人的是就在山魈和青馭將阿嫲救走沒多久,鳥群“呼啦”一下全都散開了,留下一眾狼狽的獵人和威嚴大失的巫師。
隻一群鳥兒就讓隊伍混亂至此,為首獵人意識到這並不是他們想闖就闖的地方,他當機立斷,對巫師道:“巫師大人,此處凶險,巫師大人若還想深入,請恕我等再不奉陪。”說罷,他不等巫師反應,便對其他獵人道:“有沒有要跟我一起下山的?”
為首獵人這話一出,兩名書生想都沒想就立刻站了出來,他們才不要在這鬼地方繼續待著,如今既然有離開的機會,他們豈能不牢牢抓住?實際上他們跟隨隊伍這一陣,也差不多感覺出來這些獵人想要入山的決心並不是那麽堅定,否則不至於越走隊伍越拖遝,當然拖在最後的正是他們倆。
巫師頓時怒視為首獵人,可陸續有人都站到了為首獵人這一邊,剩下的獵人雖然猶豫可最終他們還是選擇了拋下巫師,巫師氣急,卻也毫無辦法,此時此刻,他手上沒有什麽能夠勸說他們繼續前行的籌碼,他隻能冷聲道:“既然如此,到時你們可別後悔。”
選擇離開都是為了保命,沒人會後悔,其原因也在於他們發現眼前的巫師並沒有他們曾經以為的那樣厲害,一路上危機重重,巫師卻毫無作為,這麽一來,本來抱著與他一同入山的信心在不知不覺間就消失了,當獵人們清醒地認識到巫師其實是靠著他們才走到這一步的時候,憑他們自身的經驗來判斷,顯然不可能有人再願意往前。
“巫師大人,切莫一意孤行,不如還是隨我們一同下山。”為首獵人反過來勸巫師道。
“不必!既不同路,那就此分道揚鑣。”巫師傲然地道。
為首獵人也不勉強,他十分好心地為巫師留下一些傷藥便帶隊離開了,眼看走得比剛才迅速許多的隊伍,巫師沒好氣地冷哼一聲。
天空依舊灰霾一片,雖然鳥群似是遠去,大風業已止歇,可深山密林之中的平靜又哪裏會是真正的平靜,而此刻巫師的心中也不平靜,他沒想到那些自詡厲害的獵人們不僅毫無建樹,還這樣不經嚇,他當初花了那麽多心血給他們做訓練,竟然都白費了,他更想不到的是這座山林看起來如此的不尋常,雖然他對某些不尋常是有一些準備的,可不至於反常到讓他覺得妖,這種妖就好像有誰在暗處操控一般,可他自己就是巫師,最是清楚巫師們的那些把戲,換作他自己,便沒有這種隻手遮天的能力,否則他要那麽多獵人跟他上山做什麽!到如今這些獵人也都走光了,巫師心裏不由毛毛的,但好不容易走到了這裏,他無論如何都不願就此放棄。巫師咬咬牙,握住拳,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繼續深入。
就在距離巫師不遠處,小梟兒拉了拉青年公子的衣袖,仰頭的同時蹙緊了眉,青年公子低頭看祂,撫了撫祂的小腦袋說:“放心,那些人沒那麽容易下山,至於這個所謂的巫師,他既然那麽想留下來,那麽這輩子他都不用下山了。”
聞言,小梟兒才鬆了鬆眉頭,隨後卻又麵露難過的神色,青年公子輕歎一聲道:“走吧,去見你的阿嫲。”
小梟兒咬著唇,巨大的哀傷籠罩住祂,祂急切地想要見一見自己的阿嫲,卻又不敢麵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
“勇敢一點。”青年公子低低地對祂道。
祂抓緊了手中的衣袖,終是邁開腳步,然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後祂鬆開了手,徑直往阿嫲所在的方向跑了過去。
——
阿嫲身上的繩索已經被解開了,它的身上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幹涸的血沾了滿身,毛發一股一股都膠著在一起,它的氣息微弱得幾乎無法探到,山魈在一旁急得團團轉,抓耳撓腮的,卻一點都不敢碰觸那渾身都是傷的阿嫲。
小梟兒來得很快,祂的身後還有那名神神秘秘又奇奇怪怪的青年公子。
“阿……嫲……阿……嫲……”小梟兒一鼓作氣跑過來,蹲在阿嫲身邊小聲叫喚,青年公子取出一塊布讓山魈去河邊打濕,山魈很快拿著濕布回來,就見青年公子接過濕布蹲下身幫阿嫲擦身上一團又一團的血跡。
青馭在一旁問山魈有沒有盛水的東西,山魈連連點頭,離開不久後取來一個陶土罐,裏麵盛滿了水。
小梟兒喚了好一會兒,阿嫲總算有了反應,但它的反應極其細微,連睜眼都十分費力,最多隻是動了動眼皮。
“梟……梟……”阿嫲發出氣音,瘦可見骨的手掌動了動,小梟兒連忙握了上去,但祂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痛了阿嫲,可是阿嫲卻用盡力氣握住了那隻小手,仿佛想借此傳達它在這世上最後的心願。
“嫲……嫲……”小梟兒像是知道自己就要失去阿嫲,聲音急切又哀傷。
幽暗的林中一片寂靜,隻有小梟兒一聲一聲輕輕的叫喚,祂的手被阿嫲緊緊握住,卻又慢慢被鬆開,祂連忙反握住那隻大手,可是那手越來越冷,越來越僵硬,直到再也沒有反應為止。
小梟兒“嗚嗚”地哭了出來,祂把自己的臉埋進了那隻冰冷的手掌之中,青年公子長歎一聲,把縮成小小一團的小梟兒攬在懷裏。
小梟兒在青年公子的懷裏哭了一會兒,卻仍是堅持著要替阿嫲擦幹淨身上的血跡,祂一麵擦一麵眼淚止不住地流,看得一旁的山魈直抹眼淚,青馭都忍不住紅了眼眶,可是生命已逝,再也喚不回來。
天地昏暗,暮色沉沉,周遭的樹木仿佛也感染了這份哀戚,皆沉靜而無聲,筆直佇立在原地,像是某種沉默的陪伴。青年公子早就取出了夜明珠,替小梟兒照亮周圍,此刻阿嫲身上的血跡都被擦得幹幹淨淨,露出的傷痕卻讓小梟兒難過得身體發抖,祂無法想象自己的阿嫲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祂恨不能代替祂的阿嫲受苦,祂低低地啜泣,小手止不住顫抖,輕輕撫上那露骨的傷痕。
山魈見狀也是恨不得要將那些人類千刀萬剮,它甚至連同青年公子都一並恨上了,要不是小梟兒在,它絕對要衝上去找青年公子泄一番恨。
小梟兒呆呆地坐在阿嫲身邊,祂不知道自己的阿嫲為什麽會遭遇這樣可怕的事,它們其實很少下山,就算下山也很少在人前露麵,那些人又為什麽要這樣做?
小梟兒抬頭看向青年公子,一張小臉上滿是茫然和不解。
“我們先將阿嫲葬下吧。”青年公子道。
小梟兒聽不明白,青年公子便道:“我們把阿嫲帶到沒有人會打擾的地方去,好不好?”
小梟兒這才點頭。
“你希望把阿嫲帶去哪裏?”
小梟兒想了想,伸手指了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