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大人(八)
四名書生好不容易脫離地底,不料在轉瞬間又陷落入生死之境。
他們當然不是同一時刻來到這裏的,事實上他們也不在同一個位置出現,四人中最幸運的當屬第一個跳下水缸之人,他到來時大戰還不曾爆發,可饒是如此,那血淋淋的比小怪物更大隻的大怪物還是把他給嚇壞了,他很快意識到它們之間可能有很深的關聯,卻不知自己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事實上水缸成了無底洞就已經令他覺得匪夷所思了,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地方待了老半天總算重見天日,沒想到一出來就是個晴天霹靂,四周圍氣氛緊繃,再遲鈍的人都能覺察得到押著渾身是血的大怪物上山的一行人來勢洶洶,且殺氣騰騰。
他慌忙躲到附近的一棵大樹後,暗自慶幸這裏的樹木生得高大蔥鬱,不然他根本無處躲藏,他好不容易從地下脫生,可不想再生其他事端,盡管來的與他一樣同是人,然而人心才是最難測的,說不準他們會怎麽看待此刻無緣無故出現在山中的自己,所以還是避開為好。
隻是在目送一行人往山上行去,他卻並沒有立時離開,而是盡可能小心地跟了上去,一來有好奇心作祟的緣故,二來他還想看看與他一同被困的三人會不會也跟他一樣被送出地底,他實在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麽把他送上來的,三來他多少有些幸災樂禍,覺得那把他們抓起來關了那麽久的小怪物肯定要遭殃了。剛才他在看到大怪物的時候突然就想了起來,山下的村落裏一直就有“山大人”的傳說,指的就是山中神靈,也有說是山中鬼魅或是山中精怪,但前不久有位巫師來到山腳下的村落裏,說那並不是什麽神靈,而是生活在山中的獸類罷了,隻是那種獸類頗有靈性,傳說是上古時期堯帝所馴養,因此才會被看作是神靈一類的存在。那一陣村裏的獵人頻繁上山狩獵,鬧得林中村中都很不平靜,後來一陣又偃旗息鼓了,好像是因為一直都沒有收獲而不了了之,可這會兒真相大白,那時並非沒有收獲,而是早就將“山大人”獵到了,如今這番陣勢,也不知是要做什麽,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什麽好事,他們將這般模樣的大怪物押上山,總不至於隻是為了引發一場大戰而來,背後大約有更重大的目的。
這書生不久前才被人批評過,說他們一幹學子都不肯仔細思考,這令他有些氣悶,而直到此刻,他忽然意識到有好些事看起來都似乎是有關聯的,好像有什麽就要浮出水麵,譬如他被抓是在獵捕活動沉寂下來之後,又譬如地底有很大一麵牆上刻滿了古老的文字,這些文字他壓根認不得,可他依稀能覺察出那麵牆上所記錄的內容非常重要,或許那就是小怪物將他們困在地底那麽久的緣故,畢竟它抓的都是讀書人,讀書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小怪物也從沒要求他們做什麽,除了前幾次總是把他們往那間有刻字的石室裏趕之外,當然,還有不給他們吃好喝好。
在被困地下石室暗無天日又漫長的時光裏,他根本無心去分辨什麽,更遑論仔細去研究一番了,但總還是看過幾遍的,多少有些印象,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幅圖,可圖並不完整,又使得他看不出那幅圖的內容,也不知是刻下圖畫的人要隱藏什麽,還是這幅圖本就有所缺失,總之對他而言如同霧裏看花,加之圖周圍盡是些如符號般的文字,就更沒心思去看了,但每每瞥見那麵牆時,視線還是很自然地往圖的方向望去,大概那可以算是牆上最易看的內容,他甚至還能將圖默記下來,不過如今這一切應已不具意義,他或許從當事人變成了旁觀者,這一想他多少有些失落,好像錯過了什麽一般。然而事端起,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總歸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比較要緊。
山風無端淩厲起來,在枝葉間來回穿梭,惹得血腥味不時傳入鼻尖,仿佛那一行人又折了回來,書生心中無端忐忑,總覺得山雨欲來,就在下一瞬間,肅殺之氣驚起林中飛鳥,半空中驀然烏壓壓一片,一時間天昏地暗,翅聲不絕於耳,下一刻吼聲如潮,響徹陰暗林間,給人以鬼哭狼嚎之感,原本明綠翠林因而陰風陡峭,一夕之間恍若天地巨變,書生悚然動容,撒腿就往山下跑,再也沒有半分勇氣繼續停留原地。
“巫師大人……”
為首的獵人也躊躇起來,不久前他們才擊退山魈,又遇大蛇,盡管都被他們給打退了,可誰都不知道還會遇到什麽危險,尤其此刻越來越深入林間,雖說他們平常就在這裏打獵,卻也從未遇見過這般可怖的光景,說是驚天動地也不為過,而且無端有一種如同犯了天怒的感覺,一行人越往前走越覺得心驚膽戰,不約而同都放慢了腳步,並看向巫師。
“無妨,山中畢竟都是野獸,聞到血腥味一時躁動而已。”巫師表麵波瀾不驚,道。
為首的獵人看向巫師,以己度人,他不覺得巫師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無動於衷,這巫師出現的神秘,並不是村裏的人,但奇怪他很了解村裏的事,也因為抓了怪物而在村子裏有了不少的威望,這次上山的隊伍嚴格來說也是他組織起來的,村子裏的獵人再多也湊不夠十戶,這一行超過三十人其實是三個村子加起來的數量,他們在巫師的安排下做了短期訓練,獵人行獵很少成群結隊入山,至多三到四人,三十人以上的陣容哪裏還能算得上是狩獵,普通獵物無需這樣的陣仗,然而非同尋常的野獸更不會在此刻輕舉妄動,獸類的生存本能是極其強悍且不容小覷的,三十人若聚集在一起能算是一股龐大的力量,可若一旦在吃人的密林中分散開那就不足為懼了,所以巫師僅在列隊上就訓練了他們好幾日,包括上山的隊形和遇到襲擊的隊形,唯一的目的就是無論遇到什麽樣的情況,所有人都絕對不能分散。獵人們當然知曉其中凶險厲害,訓練時都萬分仔細。
巫師都這樣說了,為首獵人也不好說喪氣話影響了隊伍的士氣,隻得帶隊繼續深入密林。
第二個跳缸的書生好巧不巧就在天空大暗的時候被送了出來,也虧得是如此,他才沒被全是獵人的隊伍發現,待一行人浩浩蕩蕩從他麵前經過,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已經出了那個地底,可問題是這裏為什麽也是如此暗沉?尤其耳邊呼嘯聲一陣強過一陣,聽的人心頭直發顫,恍惚間,他恨不得能再返回地底,至少那裏他還不曾遭受過如此的驚嚇。
數不清的飛鳥依舊在半空盤旋,烏泱泱黑沉沉,且隨著隊伍的移動而移動,這讓隊伍成了密林中最顯眼的目標,可如此龐大的鳥群又豈是用箭矢能射幹淨的?先前為首獵人下令用箭將它們嚇走,卻根本撼動不了如此龐大又數量驚人的鳥群。
除此之外,吼聲更是不曾停歇,然而隻聞聲不見影,這就更令山間多了幾分鬼魅陰森的味道。
書生止不住瑟瑟發抖,左右環顧卻不見比他先來的那位“同伴”,他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最理想的選擇當然是下山,可周遭全是一模一樣的高大樹木,陽光不知去向,整片密林昏暗如夜,書生有些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安然走出去……
密林深幽沒有盡頭,為首獵人越走越慌,因為縱然他隔三岔五來此打獵,也從不曾抵達如此深邃之所,與他同村的獵人也都開始忐忑起來,鄰村的獵人也是一樣,他們打獵也是同一座山,盡管從不同的山口進入,可也從來沒有進到過這樣深的地方。
“巫師大人……”為首獵人猶豫道:“我們好像走得太深了……而且獸吼聲一直沒停,您看是不是……”
“首領的意思是欲退回?”巫師直白地詢問。
為首獵人頓時被噎住了,原本他是想讓巫師拿主意,這次的行動雖然一開始是巫師的意思,但若沒有他們保駕護航,巫師一人又如何能成行?而之所以三個村子的獵人都被巫師說服同意上山,為的其實是山中至寶。這其實是十分久遠的一個傳說,遠到早已無人當真,然而當這偌大的怪物被真的抓住又被證明它根本就不是山神的時候,那個傳說就又被提了起來,眾人隱約都覺得這個大怪物就是守護至寶的關鍵,巫師也是同樣的意思,麵對山神樸實的村民們自是不敢不敬,可若麵對的是個怪物,靠山吃飯的村民們又怎麽可能不對山中的至寶動心?但凡發現任何山珍或者罕見的草藥都能為村子換來好一筆財富,越是深山之中越容易生長此類植物,據說最初傳出寶物的時候就有人曾經想過要往山中心探,可都因路遇“山神”而被指往了別處,轉眼之間不是在山外圍打轉就是不知不覺下了山,根本摸不到進山中心的路,以至於多少年來這座山裏頭到底有什麽誰都無法得知,也因此傳說越來越像樣子,隻可惜傳說再盛也隻是傳說,然而這回捉了偽山神,又聯合了三十多名獵人,又已經深入到從前不曾深入之地,可想而知這個“退”字並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說出口的,也沒有人願意承擔說出口的後果,當然,換言之,在明顯繼續深入恐會遭遇更多危險的情況下,這個“進”字也一樣重達千金。
林中昏暗無比,吼聲震天,第三名書生就在這種異常的光景下茫然地被送了出來。
“吼——”
書生根本還不曾弄明白自己身處在什麽樣的狀況下,就被這樣的吼聲嚇得渾身一抖,然後他看見了自己眼前那一個渾身血淋淋的怪物。
“啊——”
書生驚聲尖叫起來,但很快他就叫不出來了,因為很快他被人捂住了嘴,還被一股大力摁在了地上。
“你是什麽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冰冷的聲音在書生腦袋上方響起,夾雜著不遠處一陣又一陣的吼聲,惹得書生心頭驚惶不定,想都沒想就開口求饒道:“壯士饒命!壯士饒命啊!小生是被捉進山裏的,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求壯士放過小生吧!”
“哦,你被何人所捉?又是如何逃脫?”巫師這時走過來,盯著突然出現的書生問。
這書生模樣的人出現得突兀,隊伍中竟無人察覺他的靠近,而當他被發現的時候,卻已在近前,這林中縱是再昏暗,畢竟還不到夜間,而且吼聲尚遠,一個大活人的動靜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了的,但看他身上衣衫髒亂形容憔悴的模樣,被困山中的時間應不會太短,問題就在於他出現得實在蹊蹺,令人不得不懷疑他的來曆和目的。
書生哭喪著臉,他覺得自己實在倒黴,現在他幾乎能肯定自己已經離開了地底,隻可惜他出現的地點實在不妙,惹上了這麽一群凶神惡煞的人。此刻他也無心分辨這些人到底都是些什麽人,主要也因為他是從外村來的,四人中隻有第一個跳缸的書生是附近村落的人,這時該書生便急急忙忙辯解道:“小、小生途徑此地,被一個小怪物捉了好些時日,今日才從那兒脫困,隻是小生也很納悶,因為小生剛剛還在地底,根本不知道是怎麽出現在這裏的。”
“胡說八道!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會在山裏的?說!”捉住他的獵人的確沒注意到這書生的到來,可這並不代表他就相信書生說的話,如果說書生是從地底出來的,那如今他把人按住的這塊地麵又怎麽會連半點鬆動的痕跡都沒有?
“且慢。”巫師攔住獵人本欲揮向書生的拳,問書生道:“你說你先前在地底?”
書生連忙點頭:“沒錯!小生自被擄進山,就一直被困地底,暗無天日的,今日出了奇事,地底有個比人還高的大缸,小生為了接水不小心掉了下去,哪知那個大水缸好像沒底似的,小生不知怎麽的就從那裏麵出來了。”
這事說來他也根本解釋不清楚,可他還是得努力設法解釋一下,不過這番話就是他自己說出口後都覺得聽著不那麽可信,又怎麽可能奢望他人相信呢?
“你被困的地底除了大水缸,還有什麽?”巫師又問,四周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語氣也是平平,讓人分辨不出來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還有一麵刻了許多字符的牆,那些字符都十分古老,小生看不懂。”到了這一刻,書生隱隱覺得那麵牆的存在有幾分蹊蹺了,可惜到底還是沒什麽頭緒,因而這念頭一閃就過。
“那你能默出來嗎?”巫師問。
書生搖頭:“小生被困之時一直心中惶惶,也不怎麽去那間石室。”
巫師再問:“你可記得去往地底的路徑?”
書生一問三不知:“我是被一個小怪物打暈的,醒來就在地底了。”
“可是與它相似的怪物?”巫師指著血淋淋的大怪物說。
書生點頭如搗蒜:“沒錯沒錯,但那小怪物的身量要小許多。”
“既是如此,那你就跟著我們進山吧。”巫師說道。
書生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小生什麽都不知道,請大人高抬貴手,放過小生吧!”
巫師卻緩下聲音道:“放心,我們不會傷害你的,我們隻是想請你幫忙認一認。”
“可是小生不認路,也不知道那麵牆在何處,更不認得那麵牆上到底刻了什麽呀!”書生哭喪著臉道。
“你說的不錯,但此刻你離開我們,恐怕也無法在這片林中全身而退。”巫師淡淡道。
這話倒是一點都不假,書生早被四周鬼嚎似的獸吼嚇得小心肝不斷顫抖,若真放他一人下山,估計也是凶多吉少。
“等一等,地底還有一人也被困,若沒什麽差錯,他和我一樣也會在這附近出現。”書生這時想起那個被他奮力打落缸外的另一名書生來,當時兩人一起入水缸卻沒能被送出來,結果在兩人爬出水缸僵持的時候他使詐踹了對方一腳,自己才得以成為第三個被送出地底的人,隻恨他運氣不佳,於是他又想起第四名書生來,很想把他也拖下水。
“還有一人?”巫師一愣,這倒是他沒想到的。
“回大人,其實包括小生在內一共有四人都被困在那個地底,但是有兩個人先我之前就離開了,我是第三個從那裏麵出來的。”書生道。
巫師顯然對地底的情況十分好奇,他想了想又問書生:“四人,隻有四人嗎?你再給我仔細說一遍,四個人分別是誰先誰後,怎麽突然就出來了,你說你掉入大水缸,大水缸總不會是今日才出現的,那麽為什麽先前你們沒能從那裏麵出來?”
“這……”書生想起自己先前說的話,他為了怕惹出更多麻煩隻說自己是接水掉入了水缸,如今無奈之下說出還有另外三個人的事來,然而大水缸突變其實還牽扯到第五個人,想來想去,書生隻好從實招來,把包括他在內的四人都說了一遍,然後又細細說明了他們從大水缸裏出來前所遭遇的第五個人,順便解釋了一下為什麽剛才自己會那樣說。
聽罷,巫師沉默好半晌,才開口說:“看來那名你形容的年輕公子十分不簡單。”
“巫師大人,您相信他說的嗎?”為首獵人在一旁聽了半天,也不知道這跟他們此次深入山林有什麽關係,忍不住問出聲道。
“這樣的事情你覺得是容易編的嗎?顯然不容易,這就證明了他說的反而是真的。”巫師說。
“小生所言若有一個字是假的,那、那就讓小生……被這裏的野獸吃掉!”事到如今,書生也豁出去了,他隻想活著下山,別的一概不求。
說了好一會兒,仿佛是為了證實他所言非虛一般,第四名書生在眾目睽睽下自不遠的一處冒出了頭來。當然,他也與前三位一樣,完全是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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