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大人(七)
大著膽子跳進大缸裏的書生發現缸底並不是硬的,而是軟綿綿的,似乎還有些舒適的溫度,然後他就陷身在一片漆黑之中,他發現缸的口子沒有了,四周也沒有路,他被困在一個漆黑的牢籠裏,但他還能呼吸,這時他明明應該感到心慌,卻並沒有那麽心慌,或許是比起在地底下暗無天日的那段時日來說,如今的改變反而有了一絲希望,於是他不怎麽害怕,而是無比耐心地在黑暗的環境中等待起來。
水缸的另一頭三人也在等待,想看看還會不會有什麽情況發生,不過他們等了好一會兒,水缸裏頭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們的那位難友就此消失得了無蹤跡。
“真的是通往外麵的通道?”三人中有一人忍不住說道。
“看起來是這樣沒錯,但也僅限於剛剛。”另一個人道。
“剛剛?”
“方才那位青年公子說給我們一個離開這裏的機會,他指的是僅有一次還是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次?”
三人沉默片刻,有人就道:“那就得再試一次。”
“誰試?”
誰都想離開沒錯,但他們也實在不太能相信,而且水缸那麽高,萬一輪到他們的時候裏麵的通道封閉了,豈不是要摔一個大跟頭?呃……好吧,摔個跟頭其實也沒那麽可怕,那……就試試?
“我來吧!”三人中又一個自告奮勇道。
他說完沒等另外兩個人表態,而是生怕自己的勇氣消失似的奮力向上一躍,兩手攀上了大水缸的邊緣。他花光了渾身的力氣,才好不容易把自己的上半身弄到水缸上麵,然而水缸裏頭漆黑無比,好似深不可測,這難免又讓他感到心慌,不過箭在弦上,總歸已經搶先了,若這裏麵真的是出口,他也不想在這會兒讓給別人,若不是,那麽最多也就是摔下去吧,而且他如今的姿勢可是要比頭一個那樣倒栽蔥下去的要好,他試圖把兩條腿都跨進去,一屁股坐在水缸的邊沿上,然後輕輕一躍——
驀然間,天旋地轉,漆黑一片!
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樣輕鬆,失重的感覺讓他一下子就驚恐起來,這哪裏是什麽大水缸,根本就是個無底深淵……
“哇啊——”
他的叫聲自深淵裏傳了出來,隨即嘎然而止,再無聲息,剩下的兩人仍是不知該懷疑還是該相信,這真的是出口?而不是無底洞?
“這……再怎麽說,出口也應是往上……的吧?”本來臉色就不好的倆書生被剛剛那一聲弄得膽顫心驚的,其中一人狐疑著問。
另一人一臉“你問我我問誰”的表情瞪著他。
對方幹咳一聲,想了想說:“不如……我們一起下去?”
唔、這個主意好像不錯。
“……那,就試試?”
那肯定得試,誰還願意一直在這幹巴巴的地底下待著呢?
兩人使勁攀上大水缸,又猶豫不決該選什麽姿勢下去,明明是坐著跳下去的人發出了淒厲的慘叫,一個跟頭栽下去的人卻好像沒什麽反應,不過他們到底也沒能像第一個人那樣勇敢,不約而同都選擇了雙腳朝下落的姿勢。
“一、二、三——”兩人一齊數數,數到“三”後,就一同往黑漆漆的缸底跳了下去。
“咚、咚”兩聲先後響起,兩人跌成一團,兩聲哀嚎同時爆發,大水缸裏因此發出陣陣回響。
兩人不僅撞到了缸壁,互相之間還碰撞了老重一下,跌的他們有些懵,他們各自抱著腦袋,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們沒能成功。
“難道是……隻容一個人能過?”兩人皆疑惑著道。
還是,出口其實已經關閉了?
後一個疑問兩人都沒說出口。
“那……隻能再分開試了。”他們訥訥道,然後艱難地爬出大水缸,卻又為了誰先試而僵持起來,因為他們誰都不願做最後被留下的那一個。
——
同在地底的青年公子此刻正在另外一間石室裏,他對著一麵刻滿了字和符號的石牆沉默不語,他周身的氣息不知怎麽的顯得有些凝重,祂感覺到了,便有些不安地輕輕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青年公子的沉默被打斷,氣氛陡然一鬆,他低下頭來,看向祂微笑說:“我終於知道了你的來曆,也知道了你的名字。”
祂微微一愣,隨後顯得有些興奮:“麽麽……”祂像是想發出“名字”的讀音來,出口卻依然是一片模糊。
“你叫梟陽,你的名字刻在這裏,看見了沒有?”青年公子走到牆邊,指著刻字最末一排的其中兩個字說。
“呀、呀……”
“嗯,陽陽,是太陽的意思。”青年公子這樣說,伸手往上指了指,隨後又道:“巧了,我的名字裏有個‘天’字,太陽就是掛在天上的,看來不是你找著我,就是我遇上你。”
“啊!”祂有點高興,原來他們那麽有緣分啊。
“你抓那些書生來,是不是就是想知道這裏寫了什麽?”
祂點點腦袋。
“這上麵寫了你們的來曆,不過細數下來也快千年了,跟你早就已經沒什麽關係,你還是很想知道嗎?”
祂有些疑惑,這麵牆是祂自出生以來就經常好奇的事物,阿嫲告訴祂說這些都是先祖刻在上麵的,還說它們的先祖很是厲害,不僅識字,也能與人類交流,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到了它們這幾代就變得和牆上所刻的內容不太一樣了,但這些也都是先一輩流傳下來的,或許牆上刻的內容並非真的是這樣。
“你還是你,無論知道與否,沒有任何事會發生改變,甚至還會徒增煩惱,這樣,你還是想知道嗎?”
祂不知道青年公子是什麽意思,但聽起來,好像是在說這麵牆上刻的內容祂就算不知道也沒關係。
祂瞪圓了眼睛,看著青年公子。
“我覺得你不必知道,但若你一定想知道,我就告訴你。”
祂歪著腦袋,非常沒原則地搖了搖頭,既然沒必要知道,祂的仙子也說祂不必知道,那就不知道好了,就像青年公子說的,知道了祂也不會有所改變,好歹祂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足夠讓祂高興的了,那些徒增煩惱的內容,還是就這樣算了吧。
“不過沒關係,我會把這些字拓下來,哪一天你想知道的時候再來找我。”青年公子又說。
祂仰著腦袋,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眼底流露出許多的眷戀來,因為祂聽出了這句話的含意,分明是說他不會一直留在這裏的。
青年公子卻說:“你可以去我那裏做客啊,沒有人規定你不能下山吧?”
哦,這倒是沒有,祂不還下山抓了那麽多人上來麽?
至於山魈它們……應該隻是會擔心祂的安全,而不是不讓祂下山。
這樣想著,祂的眼睛亮了,連忙點頭,“喔喔”道,意思是“祂要去的”。
青年公子彎起了眼眉來,道:“等這裏的事結束,我就帶你去。”
“唔嗯!”
“那走吧,帶你去看大變活人。”青年公子拉著祂的手,一同離開了這間石室。
——
院子裏已經空無一人,他們從石室裏一路走出來也沒有見到有人,這讓祂頓時愣怔,指了指大水缸,“啊啊”地問。
青年公子點頭說:“我沒騙他們,他們全都從這裏出去了。”
這怎麽可能?祂滿頭的霧水,這大水缸是給他們接水用的,以前更是滿起來過,怎麽能夠把人變沒呢?可確確實實原本被他安置在這裏的四個大活人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想不想知道他們去了哪裏?”青年公子問祂。
當然想!祂重重點了點腦袋。
“那我就帶你去看看吧。”青年公子指指大水缸,說。
祂有些好奇又有些興奮地點頭。
“走吧。”青年公子彎腰把祂一抱,另一手撐上了水缸的邊緣,微一用力,他們就上了大水缸。
“怕嗎?”他對著黑漆漆的缸底又問祂。
祂立馬搖頭,被仙子般的人抱在懷裏,感覺那麽安穩,又怎麽會怕?
青年公子微微一笑,隨即輕輕一躍,就往水缸底而去。
祂是真的一點也不怕,這一刻隻覺得無比神奇,水缸仿佛沒了底一般,不斷向下,他們本就深處地底,這會兒又會落到哪裏?
不過沒容祂多想,青年公子人就落到了實處,這一下不是很穩當,祂整個往青年公子的懷裏衝了衝,同時覺得黑暗將他們所在的空間牢牢包圍了起來,可卻沒有窒息的感覺,仿佛隻是將所有的光都屏蔽在了黑暗以外罷了。
然而很快,一點光亮就突兀地出現了,祂瞪大了眼睛看去,發現是一條小小的蛇銜著一顆小小的發光的珠子,可是祂鬧不明白這蛇是從哪裏來的,它怎麽知道他們在這裏,畢竟剛剛還是黑漆漆什麽都沒有的。
“它叫寸灰,是個小朋友,年紀應該跟你差不多。”青年公子向祂介紹說。
祂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有些不大同意“小朋友”這樣的說法,不過這不是祂反駁的時候,祂還是很高興交朋友的,於是便衝名為“寸灰”的小蛇“嗷嗷”示好,小蛇見狀把那顆發光的珠子隨意一丟,高興地也扭了過來,青年公子將祂放了下來,讓兩個小夥伴互相認識一番,很快祂在小蛇的介紹下還認識了另外一個小夥伴,那就是化人,祂禁不住張大了嘴巴,因為這實在是太奇妙了,祂借著光亮四處打量,想看清楚化人的模樣,可惜無論怎麽看,它們看起來都是烏漆抹黑的,既沒能看見它們的眼睛,也找不到它們的嘴巴,更別提腦袋瓜子了。
“我也沒見過,它們和土混在一團,恐怕都隻有它們自己分得清。”青年公子在一旁說。
化人因他這句話而輕輕抖動起來,仿佛在說“喂喂,俺們可都聽見了”,祂蹲下來驚奇地摸了摸腳下那片柔軟,又換來好幾下激烈地抖動。
“它們怕癢。”青年公子對祂說。
祂連忙收回手,又忍不住輕輕拍了拍,表示祂不是故意的,隻是想和它們打個招呼示個好。
化人再度動了動,這次倒是平和多了。
很快地底下的旅程結束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們的上方開出了一個小小的口子,而後那個小口子肉眼可見地逐漸變大,再變大,須臾光線前赴後繼湧入,沒多久祂就見到了那片熟悉的林木,同時也是山中的禁地所在。
祂心中感歎,化人的本領實在高強,神不知鬼不覺就將他們送了回來。
“你乖乖待在這裏,我去看看外麵的情形。”青年公子踏在平地上,寸灰原來是條灰色的小蛇,此刻正趴在他的腳邊,祂聽青年公子對自己這樣說。
這時,祂才想起他們是為了什麽去到了那片荊棘林底的,祂忙扯住青年公子的衣袖,表示祂也要跟去。
這是祂該麵對的事,不能一股腦兒都交給他才對。
青年公子似是看出了祂眼中的堅決,半晌輕歎一聲,蹲下來摸祂的腦袋說:“也罷,總得讓你們再見一麵的,無論多麽難過。”
祂抿起了嘴,心疼複又湧了上來。
阿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