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羅之神(六)
“你是誰?”
“吾乃神武羅。”女子的聲音清透,倨傲如冰,冷冷地道。
周遭霧氣迷蒙,分不清所在何處,身上並無特殊的感覺,眼前女子也若隱若現,隻有聲音清清楚楚地穿透迷蒙霧氣,傳入耳裏。
“神武羅?”摯紅腦中閃現出“武羅之神”來,兩者是同一位神明嗎?
“汝猜得不錯,武羅之神即吾之神位,神武羅乃吾名。”
摯紅一愣,他並未說出口,對方卻能知曉?
“吾乃神明,豈會不知汝所思所想?”神武羅反問。
摯紅並未多言,對方既知他的心思,他便第一時間轉換了對話方式:
那麽請問找我有何事?
這反叫神武羅一愣,但她既為神,自是不能容忍局麵變得被動,因而神武羅亦不再出聲,而是強行將自己的聲音穿透至摯紅的腦海裏:
吾來,乃為問罪。
何罪之有?
離親之罪。
何謂離親?
不認雙親,即離親。
何時不認雙親?如若指的是傅氏夫婦,他們並非我之雙親。
汝是他們求子得來,何來不是之說?
如何證明此事?
吾便是證明。懷疑神明,乃不敬之罪。
既是神明,那麽應有證明此事的能力?
簡單,你且隨吾來。
話畢,摯紅發現自己轉眼間就身在了一處頗為繁華的村落裏,景象眼熟得很,與此同時,他意識到原來這又是一個夢境,看來神武羅並非本尊出現,而是借由夢境前來。
但,夢境如何能證明現實?
“吾知汝之疑慮,但休急,此乃現實所還原,汝仔細留意,必能在現實中尋到對應之蛛絲馬跡。”神武羅的身形此刻不知去向,隻剩下她的聲音又一次出現在摯紅的腦海裏。
摯紅不讓自己多想,將注意轉移至眼前的村莊,就見街上人頭攢動,好幾輛馬車停在擴寬了的道路上,攤販們非常自覺地在街邊排成長長一條,從村口一直擺到了村尾,簡直如同一支迎賓的隊伍。客人們都是為了拜神前來,多半需要等候,於是各色攤鋪上人來人往,這般熱鬧的景象在前一次夢境中就已經出現過,這次唯一的不同是觀察的距離和視角似乎更近了,他能走到攤前駐足,能聽見攤販和客人的對話,能進出旅店,於是便也如他所想地見到了那對傅氏夫婦,以及……他的母親,楚國的二夫人。
要說摯紅一點都不吃驚那是假的,隻因那些存在於別人口中的敘述並不能代表什麽,可當一切轉化為如此真實的畫麵的時候,他原本的認知仍是出現了一絲動搖,他不知道這些是來自誰的記憶誰的夢境,又是怎麽做到的,或許真的隻有一種解釋:它來自神明。
“過去之事已然過去,可吾乃神明,自是有這般神通。”
摯紅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由心緒浮動,他並不願意相信這些,可是他找不到否認這一切的途徑,好像他除了相信,別無選擇。
他沉下心來,不去想那些旁支末節信與不信的問題,既然來到了這裏,那麽他該做的還是仔細觀察,說不定能經由細節來分辨真假。
他心念轉動間自知瞞不過神武羅,但意外的是神武羅對此似是並不在意,仿佛篤定任憑他如何懷疑也無力推翻,因為這本就是事實。
於是摯紅也不去在意神武羅,他來到傅氏夫婦身邊,聽他們與自己母親的對話。
二夫人當時非常年輕,正是姿容最盛的時候。她的美並不在於容貌,而在於整體的風姿和氣質,摯紅對這樣年輕的母親是有印象的,在他三四歲左右的記憶中母親便是如此,即便在如今看來,他的母親依然如當時那般溫婉柔美,秀雅端莊,在宮中多年,又添了許多貴氣。父王隻娶過三位夫人,他的母親位居第二,自大夫人離世後更是備受寵愛,歲月的變遷對母親並沒有太多的影響,反而深受眷顧,讓她至今都仍是那樣光彩照人,尊貴不凡。
此刻,她母親的視線正牢牢鎖定了傅氏懷裏的繈褓,繈褓中的孩子閉眼睡得香甜,小臉蛋白裏透紅,小腮鼓鼓,像兩個糯米團子,軟得讓人忍不住要伸出手指去觸碰,以至於摯紅輕易看出了自己母親眼底的渴望,再仔細端詳那嬰兒,摯紅仍是擰起了眉心,這嬰兒無論怎麽看都與他十分相像,其實他很清楚,這裏出現的一切都在不斷印證白天傅氏夫婦對他敘述的過去,他其實根本也不用那麽吃驚,可是當這些都一一擺在眼前的時候,他著實無法做到無動於衷。
“今日你們就要離去?”二夫人努力收回視線,裝作淡然地問傅氏夫婦。若在一無所知的情形下,二夫人的神情看起來倒是尋常得很,她對傅氏夫妻的關注最多隻能說明她待人親和,可在知道內情以後,摯紅怎麽看都覺得他母親別有用心,尤其在她問出這句話時,狀似無意的一句,實則意味著許多即將要發生的事。
自小長在宮中,深知權力能賦予人的力量,身為楚國的二夫人,想要燒一個村莊又有何難,這世上的確存有巧合,巧合能讓他的母親遇上他,卻不可能因為巧合而抱走他。
“我們下山之後就離開,馬車已經等在外頭了。”傅夫人柔聲回道。
“那真是巧,我也是今日上山,應該可以同行。”二夫人非常高興,她看著嬰兒說:“若來年我也能像你一樣有個這樣可愛的孩子就好了。”
“自然可以,隻要誠心懇求,武羅神必能滿足夫人之願。”傅夫人在當時還是一臉幸福滿足的神態,不似如今總有一股憂傷縈繞,那時的她恐怕根本想不到這位隻是偶遇的夫人竟是藏有奪子的心思。
兩人圍繞孩子交談,傅大夫和車夫兩人樓上樓下搬著行李,帶著孩子的緣故行李多且瑣碎,兩個大男人來回走了三趟才將大包小包都裝上了馬車,然而就在這時,騷亂忽起,驚了旅店裏的眾人。
傅夫人早前見識了來村裏作亂的蠻子,她帶著孩子,最怕出事,不由第一時間擔憂起來,而嬰兒最為敏感,母親的擔憂也驚擾了本在安睡的小寶寶,他的眼睛茫然睜了片刻,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別慌,我叫人去看一看。”二夫人也是一驚,她忙安慰傅夫人,隨後吩咐自己的隨侍出去查看情況。
匆忙跑回來的是傅大夫,他麵帶緊張,拉著傅夫人說:“外麵亂得很,我們不上山了,趕緊離開這裏。”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那夥人又來鬧事了?”二夫人問。
傅大夫點頭:“鬧得很大,村那頭都著火了,夫人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離開?”
二夫人一聽連忙說:“那你們趕緊走,不用管我,我有人有車,他們會保護我的,不會有事的。倒是你們,要不要我派人保護你們?”
“我們現在馬上離開應該還來得及,不多說了。”傅大夫拉著妻兒先行出了旅店。
摯紅並沒有跟出去,傅氏夫婦遭遇了什麽他已經聽過一遍了,而他母親做了什麽他多少也能猜得出來,隻是如今他既然身處此境,總要親眼確認一番,那神武羅想必也是此意。
就在傅氏夫婦離開旅店之後,二夫人派出去的隨侍就轉了回來,他用極低的聲音對二夫人回稟道:“人已安排妥當,那馬車夫也已買通,二夫人可隨時上車。”
“很好,按計行事。”二夫人目光中並無殺戮之色,她恐怕隻是為了得到嬰兒,可是摯紅完全能預料到事成之後,恐怕包括這位隨侍在內都將被滅口,他看著自己母親此刻一臉平靜的神色,隻覺得心緒翻湧如同驚濤駭浪,怎麽都止不住。
他心中的母親並不是這樣的,那樣溫婉的女子,怎麽可能狠得下心去奪人性命?但倘若為了一己之私非做不可的時候,她是不是就會選擇狠下心腸也一定要去做?又或是做這一切之時還無暇細想收尾時的殘酷殺戮?甚至於身在王家還有一個好處是眼不見為淨,有太多替她辦事的人,她隻要吩咐一句就有足夠多的人為她賣命!
摯紅跟著他的母親一同上了馬車,他們一行超過了傅氏夫妻的馬車後,就見有一群亂民將傅氏夫妻的馬車攔了下來,後麵的事與傅大夫說的一般無二,包括傅氏昏迷後的那段缺失摯紅也親眼目睹了:那正是二夫人的人馬所為,先是馬車的車繩鬆開了,馬車夫悄悄溜走,這樣一來車身自然就翻了,這一步有些驚險,二夫人自己也在裏麵,受到的驚嚇看來不是裝出來的,傅夫人則一心護著孩子,但隨後她就在翻車的劇烈震蕩中昏迷了。之後二夫人和孩子最先被救出馬車,那孩子在母親的保護下安然無恙,可就是止不住哭聲,二夫人哄了很久,孩子總算睡熟了,同一時間馬車和傅夫人早被抬到了別處,而後二夫人讓人安置好了孩子,也去到馬車邊假裝昏迷。
一切昭然若揭,摯紅的心也越來越冷,如墜冰窟,他竟然是母親從別人手裏搶奪了來的!母親為此燒毀了一整個村莊,若一切屬實,那麽讓他如何自處?他若不是名副其實的二公子,那他又該如何麵對父王?這簡直如同晴天霹靂,顛覆了他所有的信念,叫他難以立足,萬劫不複。可若是陰謀呢?隻要他能證明這是陰謀,是不是就能將一起導回原途?事實上這無論是陰謀還是事實,都太過超乎他的想像和常理了,他又該從何入手去調查或是去確認呢?
摯紅醒了過來,他的身體都是冷的,冷得直發汗,然後他發現自己居然又回到了永寧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