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怨

  把話說死的本事,宗法若和寧留鋒並列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個。


  崔桓這有名的謙謙君子也接不太下去,強笑著道:“想不要竟有此等隱情,會不會是同名?”


  讀書人厭惡歸厭惡昊天神殿,好歹惜命,做不出背後非議南殿宗座入魔的事情。


  謝瑾善解人意地為他把話題岔開,問宗法道:“先生如此了解法宗,可是與法宗有淵源?”


  宗法:“不值一提。”


  崔桓感激望了謝瑾一眼,開始和那位差點被換贖金的倒黴神官一樣,打心眼裏同情謝瑾。


  謝家祖上是多不積德,七殿下才會被送到這鬼地方來?

  明珠蒙塵,當真可惜。


  他捏著鼻子違心道:“書院果真是人才輩出,背景深厚。”


  三堂課上完,已是日上三竿的正午時分,崔桓說著就要提出告辭:“翰林院裏有公務待我處理,今日一來已是大飽眼福,不好厚顏久留。”


  南霞禮節性挽留:“今日我做了櫻桃燜肉作為午食,崔翰林不如留下嚐嚐?”


  別說她做了櫻桃燜肉,就是她做了魚翅熊掌,崔桓也隻有再三推辭,飛速離開這鬼地方的份。


  而學生們聽到櫻桃燜肉這個詞,下意識摸了摸肚子,咕咕作響。


  南霞率先帶頭道:“去食堂裏吃飯,書院統共三個人,肉還是我早上親手燉的,沒有多餘的人手端過來,大家忍一忍,自己動手拿。”


  紈絝們你看我我看你,再次對書院就差去要個飯的窮酸程度有了新的認知。


  他們這點默不作響的意見,很快消失在了櫻桃燜肉裏。


  書院食堂布置的簡陋,偌大一間空蕩蕩屋子,地磚青灰,四周漆得雪白,配上同樣空蕩蕩幾張桌子。


  這樣家無長物的地方被幾碗熱騰騰的櫻桃燜肉一襯,襯出愜意的絕世美味來,如陋巷美酒。


  肉被燉得酥爛,肥而不膩,肥肉入口即化的那一刻,恰好撞上瘦肉裏迸出的酸甜櫻桃汁解膩,咽下後猶有餘香。


  紈絝們埋頭嗖嗖嗖地吃完了。


  隻有寧留鋒慢吞吞拿著筷子將肥肉與瘦肉撥拉開,再慢吞吞勉為其難吃下瘦肉的那一部分。


  謝瑾合理懷疑他要是有得選,一定不會選這道菜。


  趁著大家吃飽喝足,南霞不忘在筆記上寫寫畫畫:“你們覺得上午的課如何,何處需要改進?”


  她筆尖一頓,似是想起什麽,眼尾猶帶笑意:“我平生僅教過一個徒弟,她哪裏都好,省心得很,所以我在教學生上並無經驗,你們有想法,可以立即與我說出來。”


  紈絝們腦仁恐怕沒有杏仁大,獨獨對義氣看得很重,很懂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道理。


  聞言紛紛搖頭:“哪裏,先生講得精妙,哪能有不懂的!”


  “先生當世名師,我等佩服至極!”


  他們一邊虛偽地恭維著,一邊無法違背自己的良心,捏造出借口起身離開。


  很快,屋內僅剩下寧留鋒三人。


  三人齊齊鬆了口氣。


  寧留鋒了然:“我就說我要是早開書院幾十年,能讓神殿掀出什麽浪花來。”


  宗法拿筷子敲了敲盤子:“這位當世奇才,被耽誤的萬世之師——”


  他語調譏誚:“你怕是要完。”


  寧留鋒:“……說人話,”


  說著他看見宗法拍拍衣襟,正襟危坐起來:“那個陸不爭,曾經是我同門同師承的嫡親師弟。”


  寧留鋒一頭霧水地轉頭問南霞:“你聽過陸不爭這名字嗎?若真是和宗法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徒弟,怎麽寂寂無名呢?”


  南霞實誠道:“沒聽過。”


  宗法笑了一聲:“興許是因為像你們這樣想的人太多,陸不爭才會憤世嫉俗,背棄法宗,轉而投入魔道,做神殿走狗。”


  同樣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徒弟,憑什麽一個天縱奇才,另一個平庸黯淡得像個添頭,被人提起名字的資格都不曾有?

  寧留鋒匪夷所思:“所以他是嫉妒你的天分因而入魔?等等,照這樣說,寧平生入過的魔應該能從長安城排到北荒,呸不對,不說這個不吉利的了。”


  “寧平生,他是寧鳳儀的兒子吧?”宗法小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他過得如何?”


  旋即他想起寧留鋒人事不知了三十年,自嘲搖搖頭:“寧鳳儀是我小師叔。”


  “陸不爭是我師父故交之子,他父母蒙難早逝,陸不爭就被我師父接回來教養,他天賦的確……”


  宗法說這裏停頓稍許,罕見地收起刻薄之色,“的確不好,陸不爭以法宗天地人三法中的天法入陣符道,進展緩慢,法宗有教無類,倒不是很在意這個。”


  可是法宗宗主的親傳,理應出類拔萃,力壓眾人。


  當他比不過宗門內的普通弟子,甚至比不過自己嫡親師兄入門半個時辰的進展時,他會怎麽想呢?


  宗法臉上易容嚴絲合縫,扣住他心底所有波瀾,不露端倪。


  他說道:“後來不知怎地,我醉心修行,沒有多去關注,陸不爭他入了魔,叛出宗門。法宗隱世,一是靠位置偏僻,二是靠陣法巧妙。然而陸不爭熟知法宗位置陣法,他帶來了神殿的人。”


  “那一次,法宗倉促間轉移陣地,千年以來積累的秘籍珍寶付之一炬,我師叔,法宗數百年以來最出眾的人物被重傷,從此道途不得寸進。”


  寧留鋒恍然驚覺什麽:“你師叔?!”


  宗法盯著他,心照不宣般動了動嘴唇:“對,我師叔,有鳳來儀,她輩分比我長,年紀卻不比我大多少。那次事情過去不久後,寧家出事,她匆忙下山,你應當知道。”


  何止是知道?

  南霞在旁輕輕倒抽一口冷氣。


  雲上君那句“鏡中未見,雲上難遇”沒有橫空出世之前,美人榜網羅天下美人,榜首並列了四位,不分前後。


  “北秦朝陽,謝周明珠,南疆落霞,有鳳來儀。”


  分別指北秦秦國長公主、謝周興光皇太女、南疆落霞君和……


  法宗寧鳳儀,寧留鋒姑母。


  “那是我養母。”


  寧留鋒低聲說。


  他坐在那裏,改頭換貌,唯有眼睛裏仍藏著刀子,竟還似當年那個雲上君:“我幼時母親忙於邊境之事,四處奔波,是她照料我,教我修行。我一直很奇怪,她為何不是你們法宗內定的下一任宗主。”


  宗法喝了口茶,未覺茶水已涼透:“法宗隱世,不過是為了保留薪火不滅罷了,宗主中庸守成即可。依法宗的慣例,最出眾的弟子都是要下山行走的,每代弟子下山行走前,都會和法宗斷絕名分,生死不論。要不然你以為九州符法陣道怎麽傳承?”


  此後法宗名冊碑林再沒有他們一筆歸宿,世上也無從得知他們血脈來曆。


  “我下山前,師父對我說的是‘世事無奈,隻得苟全,然風骨不滅’。”


  風骨不滅。


  宗法這人就不知道多愁善感四個字怎麽寫,他平板地帶過這些,像是敘說他人的喜怒哀樂:“陸不爭原是我師父屬意的下一任宗主,他對我了解甚詳,他見到書院陣法,必定知道是我的手筆,一定會動手。”


  他一錘定音:“因為我,你們要完了。”


  要不是寧留鋒和南霞對宗法性格知之甚詳,聽得出他不為人知的愧疚和心虛,鐵定得以為這混蛋是在洋洋自得炫耀。


  寧留鋒嘁了一聲:“我還以為多大點事,人生在世,誰沒命犯過幾個傻叉。我估計著我那皇帝表弟,到軍方上下,再到神殿首座,每天晚上做夢都想提刀殺了我。那又怎樣?我跟你說宗法,傻叉不打,天打雷劈。”


  宗法略顯呆滯地看著他,無法想象有人能在在如此落魄潦倒的情況,狂出了舍我其誰的氣勢。


  南霞就要溫柔解語很多,她拍拍宗法,安慰道:“唉,沒事的,狗來咬你又不是你的錯,我們還能幫狗不幫你嗎?不過你要道歉的話誠懇點嘛,不如這樣,一日三餐你來做如何?”


  宗法一言不發地轉身揚長而去,大概是嫌棄和這兩個傻缺待太久,會影響自身智力狀況。


  寧留鋒在後麵喊:“誒等等!宗法,幫我做個東西!好讓我對付你那傻叉師弟!”


  在鳳陵城另一側的昊天南殿,薛正楠將手下連夜拓下的書院地形圖呈給陸不爭。


  “蕭同光……他還活著……很好!”


  地形圖承受不住陸不爭驟然捏緊的重量,紛紛揚揚雪片般灑下,無聲宣告著蕭同光是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薛正楠偷偷地抬起視線,瞄到陸不爭神態極為陰沉,大有山雨欲來之勢:“不用看了,那必然是蕭同光的手筆,世上沒人做得出這種陣法。”


  一花一木,一草一樹,均可布陣,均可傷人。


  陸不爭扭頭,望向窗外,萬裏雲氣高爽,琉璃窗明澈如洗,窗欞朱漆泥金,精美絢爛,恰好照出窗外一枝綽約海棠。


  他夢囈般開口道:“三十多年前,蕭同光上神山時,亦是這個天氣,日頭很好,沒有雲,海棠花盛。我心知肚明他是來找我尋仇,特意躲著他,神山偌大,他如何找得到我?如何能分.身來殺我?”


  眾所周知,昊天神山有千軍萬馬,大能無數。


  可是哪又如何?


  “當時我身邊,有株海棠樹,方圓百丈不見人影,飛不進一隻蟲子,偏偏有朵海棠花飛出,六瓣海棠飛作六劍,其中一劍貫穿我心口。蕭同光就是有這般本事,指落成符,符落成陣,陣落成天地,想殺你就殺你,不講道理。”


  縱然昊天有起死回生之能,一瓣海棠之後,他終生無緣天人。


  薛正楠乍聽如此辛秘,心中驚駭無比,雙膝一屈,直跪到名貴的玉石地麵上去。


  膝蓋沉悶碰撞地麵的聲音將陸不爭從回憶裏驚醒。


  他回首,看見自己居所奇珍異寶,錦繡琳琅。


  而蕭同光隱姓埋名,在南周尋得片瓦堪堪庇身。


  陸不爭露出一個笑容。


  那笑容原本是小人得誌,可他是昊天南殿宗座,一方大人物,談不上小人,所以笑容也隨之變成大局在握。


  “你說有些人,占盡老天爺的便宜,獨得青眼,還不滿足,不肯饒他人一寸,攪風攪雨,可不可恨?”


  他笑容逐漸咧開,神態變得有些狂熱,聲音輕柔道:“好在昊天有眼,蕭同光和寧鳳儀……不知好歹的都該死。嗬,法宗數百年最出色的兩個天才又如何?不一樣是一廢一死,要匍匐在我腳下求生?”


  “準備準備,我要推平那不擇書院。”


  寧留鋒無從得知宗座大人的雄心壯誌,正為一群雞飛狗跳的紈絝們發著愁。


  他第二天上課時,震驚翻完薛明曦交上來的作業,“這就是你對天下刀法的見解??”


  隻見十頁的宣紙上,滿篇牢騷,大意是對天下刀法晦澀難懂的怨言,倔強地填滿全篇。


  小姑娘不服輸地抬起頭和他對視。


  她性子但凡有一點和順,就不會牽著自己的胭脂馬孤身騎來書院。


  薛明曦生硬道:“院長,我要是能一夜之間看懂天下刀講的是什麽,我也不會被我爹丟到這兒來,應該正在西疆十六州,北荒邊境,北秦邊境,隨便哪個邊境都好,保家衛國發光發熱。”


  寧留鋒沉默地放下這一份,翻開另一份裴旭的,一看氣更不打一處來:“我讓你寫感想,你給我抄文章經典?”


  裴旭頂著兩個黑眼圈,幽幽地望過來:“先生,我盡力了,我看了半夜的天下刀譜,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又想了半夜該怎麽寫感想,想不出個所以然,抄前人的文章經典,也是因為它們和天下刀法一樣的晦澀難懂啊!”


  鑒於從他兩個墜了三層的黑眼圈來看,裴旭口中熬一宿熬得很真實,寧留鋒決定暫且放過他,不死心地拿起第三份作業。


  一份份翻過去,寧留鋒覺得自己生氣的還是太早。


  因為這群混賬玩意兒,除了薛明曦和裴旭認認真真給他把十張宣紙都寫滿了,其他壓根一個字沒寫!


  偏偏混賬玩意兒們振振有詞:“院長,我們不是故意不寫,實在是看完天下刀,仿佛整個人都得到超脫,超脫得一片空白,琢磨著還是一片空白最貼切。”


  “就是,院長,我們寫出來才要叫人笑話丟人現眼的,不如不寫。”


  “那是雲上君練的刀法,我們配嗎?”


  寧留鋒一股氣直衝到了天靈蓋。


  時隔三十年,他終於明白先生們的法令紋為何深重,和哈巴狗似的刻了三層,說話為何全靠吼。


  自詡青春韶秀,招搖了整個北秦乃至天下,無人敢惹的第一貴公子雲上君,在三十年後悲哀發現,遇到這群小兔崽子,別說風流倜儻舉重若輕,沒氣死就算輕的。


  自己若是早三十年遇到他們,約莫也很難風流得起來。


  這天下,毀滅吧,趕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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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宗法真名叫蕭同光。


  名字是我貓摁著鍵盤起的!鑒於它是貓中憨批,就不要計較名字不好這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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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老說宗法年輕,認真算算他和南霞年紀和秦國長公主差不多,寧留鋒才是他們三個裏真正年輕的那個!

  他老覺得自己很青春也沒啥問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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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認真想了想,秦國長公主是寧留鋒親媽,寧鳳儀是姑母兼養母,南霞是合夥人,興光皇太女是對象姑母。


  足見美貌是有基因和關係保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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