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完)
然而還是來晚了一步。
??少年在同齡人裏麵個頭拔尖,從小在地下拳場練出來的身形也挺括結實不輸成年人。他臉上布滿陰霾,卻笑得惡劣,抱著小姑娘大喇喇站在蓮花池旁,正不知死活地放著狠話。
??謝珹步子停住,轉身把自己隱在樹叢後頭。
??他還沒弄清楚自己究竟是時空穿越還是做夢。倘若光明正大地現身,就憑他這張臉,指不定造出什麽禍端。
??而且……
??小屁孩兒時期的自己造的孽,就讓鍾愈記恨那個小屁孩兒好了,何必白送人頭呢。
??他是和十歲的鍾愈不太熟,但平時沒少跟鍾恕打麻將,從他句裏行間的描述中也漸漸自我描摹出了那時候鍾愈的模樣。
??千嬌百寵的大小姐,雖然在父母關係上有所缺愛,但性格脾氣並沒有長歪。鍾瀚亭盡管做丈夫是個人渣,做父親確實對女兒掏心掏肺地好,天上的星星都給摘。
??小鍾愈能說會道,也不怕人,又因為聰明伶俐所以很討長輩喜歡。
??謝珹扒開遮在眼前的樹枝,偷偷看過去,小姑娘正被少年時的自己提拉著衣領,懸著空還不忘記手腳並用地亂踢亂踹。
??“大壞蛋!快點放我下來!”
??“你讓我放我就放?你誰啊。”
??她是你老婆。謝珹不忍直視地閉上眼,心裏默默接上這句話。
??大廳裏的人將散盡,盛無諍推門出來借著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往四周看了看,沒瞧見倒黴侄子的人影,頭疼得更厲害。
??謝珹知道他帶自己過來的初衷就是宣示自己的身份,讓他以盛家人的名分光明正大在世家裏麵揚名,為的也是日後好把產業轉交到他手裏。
??盛無諍一片好心,應該料想不到自己上來就把鍾家大小姐給得罪了。
??謝珹琢磨著要不要露個麵去跟盛無諍解釋一下方才的狀況,以及小謝珹的去向。
??按照他對盛無諍的了解,他必然是能夠輕鬆接受十五年後的自己出現這個荒唐的現實的。
??思及此,謝珹也不扭捏,上前去拍他的肩膀。
??接觸的瞬間,他訝然看到自己的手掌散成了煙霧從盛無諍身上透過,然後重新聚攏回了原本的形態。
??“舅舅?”
??他喊了一聲,盛無諍恍若未聞,自言自語道:“謝珹這臭小子又跑哪兒去了,沒一天讓人省心。”
??謝珹倏然意識到,他看不見自己。
??“舅舅。”身後有人喊道。
??他轉身一看,少年謝珹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附近,臉不紅心不跳,完全不像剛幹了缺心眼兒的事的人。
??少年謝珹朝他睨了一眼,“你怎麽在這兒,不是讓你在上麵等我嗎?”
??謝珹剛想說話,盛無諍疑惑道:“你什麽時候讓我在上麵等你了?”
??少年一頓,目光在謝珹與盛無諍之間逡巡了幾秒,機敏地轉向盛無諍:“哦,那大概是我記岔了。”
??謝珹抬手給他比了個讚,心裏想的是:對局勢的判斷速度比我想象的還要快,真不愧是我小時候。
??現在能看見他的隻有少年謝珹一個人,謝珹也便不再畏首畏尾生怕別人發現他的行蹤,直接大搖大擺地跟在兩人後麵。
??盛無諍邊走邊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場合,明天我們就回撫雲。”
??“不能回去!”謝珹衝著少年叫道。
??少年壓根兒沒搭理他,對盛無諍點了點頭。
??謝珹忙不迭開始碎碎念:“回去幹什麽,你一不學習二不工作的,除了往夜店裏鑽跟著一群二世祖打架賭博還會幹嘛?”
??少年被他直白地戳穿,氣惱地瞪了過來。而謝珹正站在盛無諍這一側,這一眼便被狀況外的盛無諍代入給了自己。
??“阿珹,怎麽了?”盛無諍沒由來地被凶了一把,有些委屈道:“還是你自己有什麽安排,舅舅聽你的。”
??謝珹站在一邊聽得蠻不是滋味,當年盛無諍把他找回來的時候,他正處在一個自我封閉,不相信任何人的狀態下,一朝行差踏錯,或許就會墜入深淵。盛無諍年紀大不了他多少歲,更加沒有教育孩子的經驗,對他隻能百般順從縱容。
??而少年謝珹正冷臉站在一旁,對盛無諍的言語半點沒有動搖,那架勢活像人欠了他幾百萬。
??謝珹看他更加不順眼,也不想這倒黴玩意兒是小時候的自己還是什麽了。
??“小謝,我告訴你,讓你短期內留在嘉餘是為你好。”
??他說著,果然看到少年眉梢一動。
??“我來自未來,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太多了,我還能哄你不成。”
??少年抿著唇,似乎在考慮他話語的可信度。
??“這件事關係到咱們以後是給人當小弟,還是被人叫大哥,你確定不考慮考慮?”
??此言一出,少年猛地拉住盛無諍的手臂,“舅舅,我們過段時間再回去吧。”
??盛無諍難得與這個外甥有親密接觸,恍惚有些受寵若驚,“怎麽了?”
??“沒什麽。”少年從他看不到的角度朝謝珹憤然一瞪,“我想在這裏多玩幾天。”
??“好啊,可以,當然可以。”盛無諍滿口答應,心裏開心得不行。
??他在嘉餘還有生意要談,手下人再怎麽有能力也不如他親自出麵來得容易。本來想著小祖宗一定要回撫雲,就隻得丟下不管了,沒想到小祖宗居然主動要求留下來,正合他心意。
??如果要問盛無諍為什麽不敢讓小謝珹一個人回去,那他是害怕這祖宗到時候又惹出什麽麻煩事兒自己來不及給他善後。
??深諳這一切的謝珹摸了摸鼻子,心想自己從前原來過得這麽幸福。
??-
??謝珹留下是為了鍾愈,而他沒想到再一次的見麵來得這麽快。
??陵園裏許多能叫出名字的麵孔,三五成群地低聲議論著。白菊瓣落了滿地,被鞋底深深鑿進岩石地表的縫隙中。
??石碑孤零零被花束環簇著,和熱鬧隔絕一旁。
??葬禮無疑隻是另一種方式的集會,除了便利人們交流會麵,於死者其實並無多大幹係。
??少年謝珹神色懨懨,睨著鍾家人輕蔑道:“開心這種情緒,真是難以掩蓋啊。”
??謝珹順著他的視線掃過去,果然看見鍾愈曾經提過的她的叔伯們正各懷鬼胎地恭迎寒暄著。
??鍾靖那時候還不算蒼老,但臉上卻肉眼可見地格外頹喪,需要妻子攙扶著才能站穩,他也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看向無人問津的墓碑的人。人到晚年驟然喪子,麵對的卻還有表麵華麗,內裏爛成一團的大家庭。
??謝珹環顧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想見的那個人,側頭問道:“鍾愈怎麽不在?”
??鍾愈對她父親眷戀非常,沒道理不出現在葬禮現場。
??少年謝珹輕哂:“估計是跑到哪裏哭去了吧。”
??“啪”的一聲,謝珹一掌打在他後腦勺上,“說話放尊重點,小鬼。”
??“我哪兒說得不對!”少年捂著腦袋還嘴,“你找她幹嘛?”
??“你上次欺負了人家,不得道個歉啊?”
??“被我欺負的人多了去了,我還能挨個兒去道歉不成。”
??“這樣吧。”謝珹捏了捏眉心,“咱們分頭去找,你要是遇見了,就道歉。”
??少年翻了個白眼,也沒反駁他。失去至親的痛苦他並非沒有嚐過,難免產生些同理心。況且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道歉不過張張嘴的事情,沒什麽好別扭的。
??司儀把流程走到最後一環,謝珹也沒能發現鍾愈的身影,回到和少年謝珹約定碰麵的地方卻也沒等到人。
??肅穆的樓道裏除了偶爾出現的保潔工人,其他時候冷得有些死寂。
??少年謝珹鬆了鬆不太舒服的領結,毫不畏懼地一個人在這邊走動。
??“瀚亭既然已經死了,弟妹肯定是不能指望,阿愈年紀又還小……爸,那幾間公司就由我暫時幫忙管理,等阿愈到了十八歲再看她的意願。”
??“她的意願?大哥你這話說的挺有意思。這些原本就是屬於瀚亭,屬於阿愈的,憑什麽給你?”
??“我說是給我了嗎?我是說暫時幫忙管理!”
??“鍾瀚樓,你那點花花腸子誰看不出來。一旦公司給到你手裏,哪怕阿愈十八歲了,那時候她的意願究竟是什麽,輪得到她說了算嗎?”
??“鍾瀚台,你不要血口噴人!再說了,你比我好到哪裏去?私下裏收買股東想要吞並酒店的人是不是你!”
??“你……”
??“好了,不要吵了。”
??鍾靖斥了一聲,幾個人才紛紛閉嘴。
??少年謝珹走到門側,透過縫隙看了一眼裏邊的情景。
??鍾家直係的人都在裏麵,那些個互相瞧著不順眼,光是幹瞪眼都恨不得擦出火花的是鍾瀚亭的親哥親姐。鍾靖坐在上首,身側便是鍾愈。
??“豪門嗬……”他輕哂。
??鍾靖重重拍著桌麵,滿眼是疲憊和失望:“瀚亭剛剛去世不久,你們就鬧成這個樣子!”
??“咱們能等,公司等不了啊。他一死,股市已經開始……”
??“二叔。”鍾愈從座位上站起來,突然對著出聲的人叫道。
??鍾瀚台一愣,“怎麽?”
??鍾愈顯然以淚洗麵許多天了,兩眼紅腫得像個核桃,白淨的麵龐上還有沒擦幹淨的淚漬。小姑娘模樣楚楚可憐,說話卻鏗鏘有力。
??原本打算離開的少年謝珹突然改了主意,索性靠在門邊看起戲來。
??鍾愈繼續道:“二叔,你想要什麽?”
??“這……好侄女,二叔不是這個意思。”鍾瀚台慌忙地辯解,偷偷摸摸覷了一眼鍾靖的神色,到底還是說道:“阿愈啊,你要是願意,以後二叔就把你當親閨女,好不好?”
??鍾愈朝他甜甜一笑,“當然好呀。”
??“阿愈!”
??“寶貝,你可別給你二叔騙了!”
??“……”
??阻攔聲重重,連聽牆角那個也不由蹙了眉。
??卻見小姑娘滿臉的天真無害:“你現在到我爸爸墳前磕三個響頭,我就給你一切你想要的。”
??她又麵向眾人:“你們如果想和二叔爭,也可以去磕頭,誰磕得響,誰得到的就多。”
??少年謝珹“噗嗤”一聲笑出聲,連忙捂住自己的嘴,暗暗想著這姑娘看起來懵懂可愛,卻沒想到是個小惡魔。
??幾個長輩被一個小孩兒嗆得麵色青白,麵子上實在掛不住。又礙著鍾靖沒出聲,連反駁的話都不敢說得太重。
??鍾愈不覺得自己哪裏不對,也不去顧及眾人如何去想,徑自走到門口。
??“我不想要是我的事,但是屬於我爸爸的東西,你們誰也別想碰。”
??說罷,打開門走了。
??少年謝珹早在她往外走的時候躲了起來,看到小姑娘出來以後,不自覺地跟了上去。
??其實鍾愈也隻是沒有目的地走,對場地並不熟悉,三五個岔道一拐,果然就迷了路。
??她也還算聰明,知道及時止損,眼見麵前的場景不熟悉了,立馬回過頭摸索,結果一眼就看到跟著她的人。
??“大壞蛋!”
??大壞蛋被點名認出,隻好原地停住。
??“這樣,你要不要考慮換一個稱呼,比如‘大哥哥’我就覺得很親切。”
??小姑娘理也沒理他的話,雙手護在身前:“別過來!”
??少年謝珹無奈地看著她警惕的眼神,雙手舉起來柔聲道:“我這次不逗你。”
??她後退了幾步,依舊敵視地盯著他。
??少年謝珹心頭一軟,幾天不見那個隻會吱哇亂叫的大小姐好像成熟了不少。他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耐心地解釋:“我真的不是壞人,我是來和你道歉的。”
??他有些臉紅,“上次我心情不好,才故意去逗你,對不起。”
??鍾愈安安靜靜聽完他的話,嘴角一撇,所有防備都卸了下來,大哭出聲。
??“哎,你別哭啊,我都道歉了你還想怎麽樣啊!”
??“啊——都是大壞蛋!嗚嗚嗚……”
??回應他的是更大的哭聲。
??“我是大壞蛋我是我是行了吧!”少年頭都大了,恨不得給小姑娘跪下,“這樣吧,你是不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記得,我帶你回去,你別哭了好不好?”
??“嗚嗚嗚……嗝。”小姑娘哭聲終於止住。
??他伸出手,“跟我走吧。”
??二十分鍾後。
??鍾愈伏在少年謝珹的背上,一邊打著哭嗝一邊問:“大壞蛋,嗝。你真的記得路嗎?嗝。”
??“廢話,我當然……”少年硬著頭皮回了半句,“你怎麽老打嗝,哭個沒完了還。”
??“那我就是想哭,我難受嘛,嗚啊……大壞蛋不認識路還不讓我哭。嗚嗚嗚……”
??“我沒說不讓你哭!你說誰不認識路呢!”
??“……”
??“啊!!!嗚嗚嗚……”
??“嗚……”他也跟著哭。
??少爺今天算是裏子麵子全丟完了。
??謝珹最終找到他的時候,少年兩眼放空,生無可戀地坐在地上,懷裏抱著個熟睡的小姑娘。
??他剛想說話,卻見少年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又指了指懷裏的人。
??然後惡狠狠地瞪過來,眼裏寫著:都怪你讓我出來找人。
??謝珹坦然挨瞪,低聲笑了笑。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看著熟睡的小姑娘。來的路上他也聽到了鍾家人的對話,自然知道了小姑娘從今天開始身上承受的擔子有多重。盡管知道自己無法觸碰到她,他還是伸手想要去擦幹她臉上的淚痕。
??剛要碰上她的臉,謝珹倏地感覺頭腦一空,隨即周身一陣冰涼,呼吸都戛然而止——
??再睜開眼……沒能立馬睜開。臉上涼絲絲的似乎是水,耳邊還有滴答滴答的滴落聲。他用力閉了閉被水漬浸濕的雙眼,掙紮著想要坐起來,下一秒就被紙巾糊了一臉。
??“完了完了完了。”
??懵然間他聽到了鍾愈的聲音。不是十歲的鍾愈,而是二十五歲的鍾愈。
??“咳——”
??“你醒了?”
??鍾愈動作一頓,驚喜地看著他。
??謝珹支起身子,“我這是怎麽了?”
??鍾愈心虛地瞥了一眼床頭櫃,然後正色道:“沒什麽大事,醫生說你就是工作壓力太大,低血糖暈倒了。”
??謝珹揉了揉腦袋,“我睡了幾天?”
??“半天。”
??他意識徹底清醒,視線盯住眼前的人,然後又在床頭櫃上那個空了的杯子上環繞了一圈。
??“原來才過了半天,難怪我總覺得不久之前才見過你。”他嗬嗬笑著,“你該不會是不小心把水打翻在我臉上了吧,不會吧不會吧?”
??鍾愈一窒,常年冷淡的麵容上驟然綻成了花兒,笑得一點都不勉強:“當然不會啦!”
??謝珹還想說什麽,她又趕緊把他按回床上,“你剛醒,就別東張西望的了,容易頭暈。等著哈,我去給你削個蘋果。”
??她隻有做錯了事情的時候說話才會這麽活潑,謝珹無奈地躺好,輕笑著搖搖頭。
??夕陽的餘暉灑了她一身,謝珹撐著臉靜靜地描摹著她的容顏。
??鍾愈削蘋果時很仔細,仿佛有強迫症一般,一條蘋果皮連頭帶尾從來沒斷過。
??“阿愈。”他突然出聲。
??“嗯?”
??謝珹停頓了兩秒,語氣平淡地說:“咱們結婚吧。”
??刀口一個沒留神,從中間把順連的果皮截斷。
??兩個人在一起有幾年了,從來沒有提過結婚的話題。一來鍾愈父母沒給她樹立什麽好榜樣,反倒讓一段錯誤又悲情的婚姻如噩夢般將她籠罩了那麽多年,徹底在鍾愈心裏把婚姻這一關係的名頭搞臭了。
??二來謝珹因為原生家庭的緣故,對於婚姻也是存有畏懼的。他生怕自己有半點做得不夠好,不能當一個合格的丈夫,負不了這個責。
??雙方都躲避了結婚的話題,逢年過節麵對共友們的揶揄也都默契地糊弄,第一次把這個話題放到明麵上攤開說,竟然就這麽直白。
??鍾愈慢了一拍似的,撿起掉落的果皮,而後才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謝珹索性拉過她的手,“我們結婚吧,阿愈。以後我會保護你,不讓你再受半點欺負。我會全心全意隻對你好,如果你不信,我就用我的一生來證明給你看。”
??鍾愈笑了:“那我豈不是也要用一生去驗證你的證明?”
??“所以你願意嗎?”
??“願意啊,阿珹。”她笑得眉眼彎彎,“是你,我就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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