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
蔣大少爺二進宮的時候較之原先那副“市局是我家你們這群打工仔少在這裝大爺”的張狂模樣倒是正常了許多,這次被抓了個現行,任由他長了十個舌頭也再沒辦法狡辯了。
梁遲煜也算是和他“朝夕相處”了好幾天,切實地體會到了蔣少爺的真麵孔。目下麵對著他這副剛清醒過來的樣子沒什麽好臉色,反倒是覺得這種情況的發生絲毫不讓人意外。
他沉聲:“你床頭櫃裏藏的那些東西是哪來的?”
蔣平戈使勁搓了搓臉,“冤枉啊,我是真不知道怎麽回事!”
梁遲煜冷笑,“都嗨成那樣了,你還說你不知道,當我們警察都是傻子?”
“我操……”蔣平戈揉著太陽穴,“這麽的吧,警官,我承認我這人平時不太著調,您把我當王八蛋我也理解,但我再怎麽也不可能自個兒去買毒品放家裏啊!不說別的,您給我驗驗血,我蔣平戈以前但凡沾過半點髒東西,我二話不說立馬收拾東西上城南監獄!”
他們紈絝子弟也分流派,家底不錯的人輕易不會往這方麵沾。蔣家畢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家,蔣平戈別的方麵不提,就這上頭被長輩耳提麵命了幾百回,膽子再大也不敢碰。
梁遲煜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上回是因為什麽來的局裏?”
“靠,我他媽真是有嘴都說不清!上次還不是那群人說有好東西看,我上哪兒知道這好東西就是毒品?我他媽還以為是什麽極品的妞兒呢……”蔣平戈煩躁地撓了把腦袋,“上一次,這一次,我統統都不知情,我這還懷疑是不是有人背地裏陰我呢!”
梁遲煜皺了皺眉,“你家裏那些東西你怎麽解釋?”
“政園我本來就不常去,偶爾過個夜歇歇腳而已。我今天是喝大了,進了房子走錯了房間,把客房當成了主臥。本來隻是想伸進床頭櫃摸個套子,誰他媽知道裏麵裝了這麽多奇奇怪怪的小紙片——我又不知道是什麽玩意兒,好奇拿出來看了看,摸完沒多久我就什麽都記不清了。”
“……”
梁遲煜起身出門,潘遠哲拿來了蔣平戈的檢測報告,“他沒有吸毒史,但剛才的樣子也確實是因為LSD。”
幻覺世界一般會折射出主體隱藏的那一麵。懦弱者腦海裏的自己是個格外強大睥睨天下的英雄,表麵看起來凶狠的人也說不準會有柔情的一麵在。蔣平戈平時是個目空一切的闊少,偶爾遇上生意往來需要給比他更闊的人低個頭哈個腰,但他心裏是對人家很不屑的。那些壓抑的不服氣堆疊起來,漸漸也就形成了他暴戾人格的背麵折射。所以他才會提著把刀亂揮亂舞,把身邊出現的活物當作假想敵。
梁遲煜用舌尖抵了抵腮肉,半晌才道:“難道他真的是被陷害?”
“難說。不過為什麽要拿這種事兒害他?在蔣平戈扯進這樁案子之前,他在警方這又沒案底。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他此前一直是個癮君子,掃黃打非沒查到他頭上,他根本不會被注意到。就算有人想構陷他吸毒,匿名舉報來得更快一點吧。在人家自己都不怎麽住的房子——又是客房裏藏毒品,猴年馬月才會被警察發現?”
“構陷他……”梁遲煜眯了眯眼睛,“假設蔣平戈真的對自己房子裏藏匿的東西不知情,那那個放東西的人目的或許並不在於誘導他吸毒,而是隻想借他的地盤藏自己的東西。至於那人為什麽要把東西放在蔣平戈這裏,說不定是因為他自己做了些什麽事,被警察找上門的可能性更大。甚至於他本身就看蔣平戈不順眼,如果自己的行動翻了船,臨死還能拉個墊背的。”
潘遠哲把報告單往他懷裏一塞,“老梁,你長大了!”
“我本來就大。”梁遲煜沒工夫和他貧,一個電話去給了謝珹,“蔣平戈房子裏搜出來的‘郵票’是有人刻意放在那裏的。”
謝珹正帶著兩個刑警在蔣浸涵最後出現的大街上飛奔,呼啦啦的風聲把他的聲音攪得不太分明,“怎麽說?”
“蔣平戈今天睡的不是主臥,而是一樓的一間客房。他本來就很少去政園,除了主臥以外的房間壓根兒沒什麽人跡,但是床頭櫃裏卻突然多出了這麽多‘郵票’,顯然不合常理。而聯係這棟房子的來源,那個人很可能就是——”
“蔣浸涵……”
“蔣浸涵!”
電話兩頭的人同時出聲,緊接著謝珹囫圇說了句,“看見人了,先掛了。”
車水馬龍的大道對麵,女人正沿著馬路疾行。謝珹招呼著兩個人分頭行動,三方各自走了不同的路線往她在的地方去。
蔣浸涵足下生風,似乎有個認準的目的地似的,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市區內的道路錯綜複雜,謝珹從地下通道七拐八扭地跑出來,又追了兩條街,才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影,立馬飛奔著追過去。
市中心的交通情況亂得像盤被打翻了的棋局,車流和人流交錯之下也沒什麽人行道非機動車道可言了。老大爺們攙著剛下幼兒園的孫子孫女在盲道上蹦蹦跳跳;共享單車被隨意地停靠在公交車站台前方;鼎沸的人聲和各式各樣車輛的鳴笛音奏成交響樂……總之目前的狀況半點不利於追蹤。
正前方又是一個大型十字路口,時刻上隻剩下十幾秒。蔣浸涵的背影和頭頂前方的綠燈重疊,詭異得讓人產生了一種死亡倒計時的錯覺。
後邊開上來的車已經減了速,另外兩路追蹤的刑警也紛紛在對麵的岔路口冒出頭,謝珹離她僅剩不到五十米,心知這條路她今天過不去了,揚聲喊了一句:“蔣浸涵!”
蔣浸涵俯身前衝的身軀陡然怔了一下,盡管還沒回頭,但是麵對著她的那兩個蠢蠢欲動的便衣擺明了是衝她而來。恐懼和緊迫感壓上心頭,蔣浸涵咬緊了牙關,最後回頭怨恨地剜了謝珹一眼。
她必須要逃離這群警察的追捕,她的目標還沒有達成,絕對,絕對不能被抓到。
綠燈跳紅,蔣浸涵看也不看兩邊的車,使出了超越平常的速度往前方衝去。
耳側的鳴笛聲劃破空氣,一輛銀白色的麵包車從左側急速駛來,輪胎和柏油馬路摩擦發出刺耳的響動。
“小心!”
謝珹目眥欲裂,他奔跑出去的步伐一頓,“砰”的巨響之後,麵前的人已然被撞出了數十米。
麵包車倏地停在原地,緊跟他後麵的幾輛小轎車也沒預料到這種情況,你追我趕地來了個車頭車尾親密接觸。
混亂的大馬路總算迎來了短暫的安寧,雙行道的車主原本就在等紅燈,此刻紛紛從車窗裏頭探出腦袋,看著麵前這場大型事故。
“操!”
謝珹低聲罵了一句,隨即跑到路中央抱起蔣浸涵。她半個身子融在血裏,撞擊傷導致腰部往下的骨頭碎裂,肋骨戳穿皮肉湧現出來——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手裏頭握著的手機屏幕裂了大半,就在她的身軀被扶起之時,屏幕上亮起了光。
謝珹掰開蔣浸涵的手指,把手機拿出來,意外地發現沒有鎖屏,解開之後入眼就是一條新進短信,赫然寫著:“警官,還滿意我送你的禮物嗎?”
時間來自三十秒前。
謝珹心頭猛地一沉,起身朝四周看去。擁擠的車輛各自閃著或橘或白的大燈,行人們駐足聚集,對著十字路口中央指指點點,討論的聲音此起彼伏。
一顆石子拋進海裏,哪能一眼就被找出來呢?
兩個刑警已經把麵包車上的司機拖了下來,這人嚇得不輕,兩條腿直打顫,褲/襠中間可疑地深了一大塊,看到他們出示的證件之後幾乎要跪下來磕頭求饒。
謝珹打了個電話給交警大隊,然後才舍了點眼神給麵前的人:“誰派你來的?”
一對上他的眼睛,肇事司機來不及思考他話裏的意思,連忙拱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是她……是她闖紅燈了!”
如果沒有那條短信,謝珹不會懷疑這起事故是人為。蔣浸涵突然闖紅燈,可以看作是逃命的犯罪嫌疑人最後的掙紮,而麵包車隻是在自己該走的路上行駛,誰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可是……
他黑著臉,“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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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愈出了蔣平戈別墅的大門,在遊廊上踱步。
霍璿琳跟在一旁,“還是沒什麽線索。”
鍾愈抬頭往房簷上看去,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你知道什麽樣的人最怕死嗎?”
霍璿琳不明所以:“什麽?”
“家庭和睦的人就算隻有供溫飽的條件,每天的日子也都過得很有盼頭;身體健康的人從來不會憂心自己看不看得到第二天的太陽。反倒是物質條件無憂無慮的人群整日對自己的性命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地思索著會不會有人害自己。”
“你是說……”
“明麵上的監控隻是擺設,一般人家裝來就是為了嚇唬人的,他們那麽在意自己的命,怎麽可能沒有留個後路。”
話一說完,叮叮跑過來,“小鍾,果然像你說的一樣,我們在大廳一架多寶閣的擺件上麵發現了針孔攝像頭。”
蔣平戈本人這種缺心眼子是想不到這麽細的,還得多虧他那個溺愛孩子的媽。蔣秋女士被害妄想症十足,但凡是和她那個女兒沾邊的事情,總要多操出十二分的心,所以一開始就在室內裝了攝像頭。盡管一直沒用上,甚至自己也遺忘了,沒成想如今倒給了警方便利。
而去調取政園道路監控的刑警也回來了,因為蔣浸涵有著戶主的身份,來去隻要刷個臉就行,根本不會受到任何阻攔。
兩棟房子之間相連,後門的鑰匙是通的,她幾乎是大搖大擺地進入了室內。
畫麵上清清楚楚顯示著她帶了一個小包進入客房,而又空手出來的畫麵,那個包正是王簡帶回警局的,蔣平戈最初的罪證。
警方收了隊,他們回到市局時正遇上也剛到的謝珹,後者黑著一張臉,難得透露出分明的戾氣。
鍾愈以為他是因為案子遲遲沒能得到偵破心情才不好,連忙跑到他麵前,“蔣浸涵的罪證已經找到了,那些‘郵票’確實是她藏的,我們隻要把她抓回來,就能知道韓雲的死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謝珹閉了閉眼,眉尖微蹙,“蔣浸涵死了。”
“什麽?”
“剛才在追捕過程中,她橫穿馬路的時候被車撞了,當時就死了。”
鍾愈原本因為查到關鍵線索的雀躍僵硬在臉上,“怎麽會這樣?”
叮叮也跟著道,“那怎麽辦,我們還要找她做最後的調查,這麽一來,這案子豈不是死無對證了?”
霍璿琳考慮得比他要多一點,聞言疑惑地發問:“撞她的人有沒有什麽問題?”
“帶回來了。”謝珹指了指身後,“待會兒我會問。”
為什麽就在他們查到最後一步的時候,蔣浸涵突然就死了?盡管車禍是人預料不到的事情,但是卡在這個時間節點之上確實讓人不能不產生懷疑。鍾愈腦海裏飛快翻滾著近期的事情,李家、寒武、賀衍……當下便提出疑問:“是不是因為那群人?”
謝珹神色複雜地看著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心口被壓著塊巨石,所有麻煩事紮堆似的一鼓作氣全跑了過來,他感覺自己呼吸有點困難。
鍾愈第一次看到謝珹這麽冰冷的眼神,她張嘴想要說些什麽,最終也沒發出聲音。
謝珹現在也沒心思回答同事幾個接二連三的疑問,他滿腦子是蔣浸涵死前的樣子和那條不知來源卻分明針對著他的短信。他繞到車後,親自把肇事司機從後座拎下來,邁著沉沉的步子朝審訊室去了。
走了兩步,他想起什麽似的轉過身,看著麵前猶在發愣的鍾愈,抬起手:“你過來。”
鍾愈從這突如其來的死訊中抽出神,但凡換一個別的什麽人,用這種命令式的語氣對她說話,她是連一個眼神都不會給的。可那人是謝珹,她邁步的速度也不自覺快了很多。
謝珹的臉色很不好看,臉側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上了點血,留下了道淺淺的紅痕。他微垂著眼眸,眉骨下邊那雙漂亮的眼睛總算亮出些神采,強顏歡笑般露出個很“謝珹”的笑容,屈指在鍾愈的額前輕輕敲了一下。
“沒事的,你別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