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
浪漫主義強調直覺、想象力、和感覺,甚至到了被一些人批評為“非理性主義”的程度。
從古至今的愛情話本裏,眼淚鑄就了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文人才子撰寫了數不清的愛恨別離。那些相愛的人遇上個心軟些的講述者,前半生嚐盡痛苦,最後總能得到個廝守終生的好結局;運氣差點的,你死後化灰化煙,我便也跟隨而去,在陰間也能做一對恩愛夫妻。
無論生前情形如何,總有刻骨銘心的真情在。
沉溺在故事裏頭的人,相信了世間終有圓滿的情意,終生致力於尋覓一段無瑕浪漫的婚姻。一旦發現現實的人生和話本裏所描述的大相徑庭——人既遇不到完美的良人,也無法隨心所欲拋下一切去追求自己的那點初心時,苦心搭建的烏托邦大概是要被這殘酷的現實撕扯成碎片的。
時人就會開始控訴世道的不公,將一切“求不得”歸咎於身邊的人和事,把路越走越歪,最終拐進個黑黢黢的死胡同。
2016年八月。
滿座高朋掛著虛偽諂媚的笑容,前來蔣家別墅恭賀蔣大少爺高中畢業,考取了家裏蹲大學暨迎來了自己的十八歲生日。
蔣平戈對當眾星捧月的那枚月亮有著很重的執念,他十分喜歡被吹捧的滋味,隻有在這些巴結的眼神裏,學業和人品都算不上入流的他本人才能稍微感受到一些身為“人上人”的高貴。
蔣浸涵站在大堂邊角處,冷冷看著麵前繁華的場景。蔣平戈高高在上的模樣刺痛了她的眼睛,心裏的妒火越燒越旺。
她的外公蔣驚瀾邀請她來參加蔣平戈的成人禮,她是不願意的。可蔣驚瀾又說,這不僅是給蔣平戈慶生,也是慶賀她學業結束,正式步入社會。
蔣浸涵在蔣家從來沒得到過關愛,唯有蔣驚瀾對她尚有親情存在,蔣驚瀾還記得她今年大學畢業這事兒讓她很難不感動,最終還是同意了。
可同一個媽生的孩子到底還是有差別的。蔣平戈不說話,也是萬眾矚目的“蔣大少爺”,而她反倒隻能是那個仰望他的人。
蔣浸涵穿著樸素,和著裝金貴的周遭人群格格不入,也因此引人注目一些。蔣秋正和一群穿金戴銀的富太太咬舌根。別人指著蔣浸涵問她是誰,蔣秋輕蔑的視線掃過來,盡管聲音壓得很低,蔣浸涵也猜得到她嘴裏吐出來的字眼有多難聽。
一群人靠在一起嘰嘰喳喳了半天,然後又默契地齊聲發笑,戲謔的目光從四麵八方打向角落裏的蔣浸涵,似乎是在用行為分明地告訴她:你配不上這裏。
她再也受不了這種氛圍,招呼也不打,便跑了出去。
她是在那時候見到的宋歸雲。
都說末路之時遇見的人會在心裏留下抹不去的記憶,她對宋歸雲就是這樣的感情。少年穿著簡單的白T恤,蹲在路邊喂野貓。蔣浸涵不由得把這個年紀不大的男孩與剛才大堂之上的自己的親弟弟作比較,發現同年齡段的人原來不都像蔣平戈那麽惹人討厭。
她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機拍下了宋歸雲喂貓的側影,結果因為忘記關聲音,“哢嚓”的快門聲驚動了那個少年。
宋歸雲沒有像她猜測的那樣生氣,反而驚喜地站起來朝她走過去,紅著臉含蓄又禮貌地詢問:“你是我的粉絲嗎?”
蔣浸涵看清了他的臉,略顯稚嫩的麵容並不影響他的清秀俊朗,他彎著眉眼,笑起來特別溫柔。她猜測,他問自己是不是他的粉絲,那他想必是個沒什麽名氣的小明星或者小網紅。
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盡管她不認識這個人。
宋歸雲笑得更開心了,他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雀躍,“沒想到我也有粉絲啊,謝謝你支持我!”
他又探進褲子口袋摸索了一會兒,遺憾地伸出空空如也的雙手,“對不起,我沒有帶筆,不能給你簽名了。”
蔣浸涵搖搖頭,說沒關係。
宋歸雲沒能和她說上幾句話,看了看時間就和她告別,說公司規定不能晚歸。他一步三回頭,最後還在和她揮手,重複了好幾遍:“謝謝你支持我。”
蔣浸涵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下,翻看著剛才拍下的那張照片,然後發到了網上。隔天因為營銷號的轉發,她這條微博突然就火了。“喂貓少年”一度被刷上了熱搜,底下有人認出來圖裏的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十八線小明星。
她看了看評論,知道了他叫宋歸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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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老大,我和梁哥什麽時候能回去?我真的不想再看著這個蔣平戈了。你說他精力怎麽就這麽旺盛呢?剛從局子裏出來,就迫不及待投入迪廳的懷抱,二十四小時連軸轉,一天換三四個場子,每趟出來懷裏摟的姑娘都不是一個人,嘖。難道二十出頭的小年輕身體真的這麽好?我居然沒看到他去買腎寶!哎,你們都是男的,講講唄。”
謝珹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歪著個頭雙手整理著滿桌的舊檔案,聞言笑了一聲:“這種事兒,用年齡衡量真的就是你膚淺。我要是個每天不工作就能月入幾十萬的富二代,我一天換十個!”
“大話別吹得太滿,還十個,你二十多年來牽過姑娘的手嗎?”
“怎麽沒有?”謝珹揚聲反駁,“前兩天長椿路的井蓋不知道被哪個缺德貨偷了,一小姑娘沒注意差點掉裏頭,不是我拉著人家把她拽上來的?”
梁遲煜和霍璿琳正在一塊兒,聽到他的話倒是想起來確有其事,“你說的是那個小學生?你這思想危險啊兄弟,三年起步。”
“放屁,我什麽思想了就?”
“這要算牽過姑娘的手,那我前天扶老太太過馬路豈不是也能算?”
謝珹脖子一陣抽筋,趕緊騰出手把手機抽出來,開了免提放在桌麵上,“明日黃花也是花嘛,怎麽不能算?你狹隘了。”
霍璿琳一通無情嘲笑,“堂堂謝大隊長也就這點出息,說出去都沒人敢信。”
鍾愈正從門口進來,聽到這一句好奇道:“什麽沒人信?”
霍璿琳認出她的聲音,不懷好意地“嘿嘿”兩聲,“當然是珹哥是個老處……”
“什麽什麽?你那邊信號不好?哎呀真是遺憾呐!那你安心工作把人看好了啊,拜拜了您咧!”謝珹在緊要關頭當機立斷,打斷了霍璿琳將要說出口的少兒不宜言論,不等對方回應,立馬掛斷了電話。
他輕咳了一聲,抬手撩了撩他那根本不存在的劉海,轉移話題道:“查到什麽了?”
鍾愈拉開他身邊的椅子坐下,正色道:“蔣浸涵在十三歲父母離婚之後一直跟她父親生活,在這之後第一次回到蔣家,是在三年前蔣平戈成人禮的時候。”
“誒?不對吧。”謝珹一撓頭,“她父母在她十三歲離婚,那蔣平戈怎麽隻比蔣浸涵小四歲?”
鍾愈看了他一眼,“蔣秋這種自詡‘書香門第’出身的人,對那些才子佳人的佳話非常推崇,一心想要找到個兩情相悅的另一半。她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蔣浸涵的父親管錚,是蔣秋的父親蔣驚瀾戰友的兒子。蔣秋一直苦苦尋找完美的伴侶,蹉跎到了三十歲,所以和管錚的這段婚姻完全由不得她做主了。”
謝珹聽得津津有味,“然後呢,她婚後遇到了滿意的對象,所以背著品如和艾莉在一起了?”
鍾愈點點頭,“她並不覺得自己有錯,反而對管錚和蔣浸涵愈發反感,甚至不屑於去刻意隱瞞自己婚外情的情夫與兒子。一家人糾纏了那麽多年,在蔣浸涵十三歲的時候她以接受不了自己女兒是精神病為由,和管錚離了婚。”
她講完,謝珹右手撐著腦袋,手指在眉骨上摸個不停。
鍾愈以為他有什麽哲理感言要發表,結果這人輕飄飄地歎息一聲,“蔣秋吧,隻是犯了大多數男人都會犯的錯而已。”
“……隨你怎麽想吧。”
“不過她也未免過分無情無義了啊,不喜歡蔣浸涵那人家也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又是坑她一個精神病的頭銜,又自我演繹童年陰影的人物形象,把人小孩子的三觀砸得稀爛……嘖嘖嘖,蔣浸涵要真是殺韓雲的凶手,比起羅無憂我倒是更擔心蔣秋的命。”
鍾愈搖頭,“她不會殺蔣秋。”
“為什麽這麽肯定?”
“從小就缺乏至親關愛的人,對這個至親很難產生仇恨心理。相反,他們會不斷通過各種方法去尋求對方的關注:考出優異的成績、學會很多很難的技能、扮演乖巧懂事的樣子……隻為了得到那個人一句肯定。”
“甚至於他們在徹底看清對方的麵孔、行為癲狂得不能按常理看待的時候,依然不會忘記自己最初的想法,一定會留著這個人的命,等待對方朝自己低頭,說出那句認可的話。”
謝珹掀起眼簾,“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鍾愈正眼看向他,眼神中沒什麽波瀾起伏,語氣平淡得很:“因為我也有一個和蔣秋差不多的媽。”
謝珹一怔,思緒飄回了鍾愈第一次在他麵前落淚的那天,忽然就明白了她當時情緒為何會崩潰。他張了張嘴,實在說不出幾句人話,幹巴巴地來了一句:“節哀順變。”
鍾愈發自內心地露出了個真誠的笑容:“謝謝,可惜我媽還活著,不出意外未來幾十年我都不用節哀順變。”
謝珹被她笑得一陣發毛,轉眼就見這人收斂了笑意,“不過你的安慰我收到了。”
“……”這,現在收下會不會太早了。
他輕咳來掩飾尷尬,好奇的小嘴又實在忍不住叭叭,“你媽也和蔣秋一樣……對你很不好?”
鍾愈歪著頭,“不一樣。我對她的印象不是很深,十歲之前,她對我的態度基本是敷衍和無視,在我十歲那年父親去世後,她在同一年和別的男人結婚了,此後我見過她的次數加起來也不超過三次。”
她攤手:“一次是她兒子滿月,一次是她丈夫創業缺錢,還有一次是讓我幫她兒子找關係上學。”
謝珹手動合上自己的下巴,疑惑道:“什麽男人魅力那麽大,讓她放棄鍾少奶奶的位置不坐?”
“這就是她和蔣秋很像的地方了。”鍾愈指尖在桌麵上輕輕點著,“我十多歲的時候仍然對她抱有幻想,擔心她過得不好,找了私家偵探去查她——”
她頂著謝珹戲謔的目光解釋:“我那時候還不是警察,你就當我是惡臭富二代行為好了。”
“行吧,惡臭富二代,那查出什麽了?”
“我猜測了無數次她會和什麽樣的男人在一起,那個人比我父親優秀嗎?比我父親英俊有為嗎?總得有一樣超越常人的優點吧,可惜都沒有。那個男人平平無奇,和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房奴車奴負二代沒什麽差別,甚至更落魄。他們住在狹窄的出租房,樓上拌兩句嘴樓下都聽得一清二楚。下雨天牆縫會滲水,下雪天暖氣又不足。她挎著菜籃子和菜市場的人講價,嘴笨得要命,人家聲音大一點她就臉紅。她還要每天洗衣做飯,親自帶孩子……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麽選擇這樣的生活。可你知道嗎,在這些情景裏的她,總是笑著的。我從小就沒見過她笑幾回,更別說這副出自真心的笑容。”
“她對待我的時候,一句誇讚都欠奉。在我的記憶中,她總是很冷漠,好像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每天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一樣漂浮在徒有表麵華麗的房子裏……原來她不是天生就這樣,隻是對著我們開心不起來而已。”
謝珹沉默不語,故事的發展和他以為的豪門狗血情節完全不一樣。鍾愈在他眼裏轉而變成被折了枝的高嶺之花,美豔當中透著幾分楚楚可憐。那份遺世獨立的姿態驟然從雲霧間滾落,染了俗世的煙灰——她到底不過就是個才二十二歲的女孩兒。
鍾愈沒給他可憐自己的機會,神情淡然地講述完這一切後,總結陳詞:“所以,蔣秋的生命安全我認為是不受威脅的。剛才說的都不是重點,我們回到蔣平戈成人禮那一天。”
謝珹被她這種置身事外的講述能力震驚到了,腦袋湊過去仔細觀察了一番,確定鍾愈臉上沒半點傷心難過,才愣愣道:“行,你接著說。”
“蔣驚瀾起初對於蔣秋和管錚離婚的事情堅持不同意,但最後也沒能挽回什麽。他始終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蔣浸涵,所以在那一天把她也帶回了宴會之上。老人家都覺得未來屬於年輕人,老一輩的矛盾再深,年輕人如果能好好相處相互扶持,都算是好結局。那一天,他給蔣平戈和蔣浸涵各送了一套房子——以蔣秋的名義。他想通過這種方式,讓蔣浸涵覺得自己的親媽沒有對她毫不在意。但蔣浸涵一直沒動那套房子,始終和管錚住在一起。”
“那蔣平戈呢?”
“蔣平戈?”鍾愈神色變了變,然後盡量不帶感情色彩地說道:“蔣秋對蔣平戈有一些不講理的要求,比如不讓他搬出去住。不管他晚上睡在哪,就算不回家睡在大馬路上都行,反正不能擁有自己的房子。蔣平戈又經常和各種女孩兒……所以他一般都是回那套房子,因為這個地方和蔣浸涵聯係著,所以蔣秋沒放在心上,選擇性遺忘了。”
“哦,炮台。”
“……這麽說也對。總之,在蔣浸涵現在的住宅沒搜到什麽東西,這個地方說不定會有。”
謝珹當即給王簡發了個消息,順便通知梁遲煜注意蔣平戈的動向。
鍾愈說完一長串話,居然還沒忘記先前那茬兒,“什麽沒人信?”
“啊?”
“我進來的時候你和阿琳打電話,她說你就這點出息說出去都沒人信,什麽沒人信?”
謝珹愣是被她逗笑了,“沒完沒了了還,小孩子家家好奇心怎麽這麽重啊。”
鍾愈皺了皺眉,眉宇間籠上一層落寞。她垂下眼簾,聲音都失去了活力,“我和你說了我的秘密,你卻連這些小事都不肯告訴我。”
她簡直有些懷疑自己的眼光,當著這狗東西的麵揭開自己的傷疤,就是想讓他更了解自己一點,可他顯然沒有在意自己努力邁出的這一步。
謝珹也很無奈,他倒不是刻意隱瞞什麽,隻是這種丟臉的事情說出來豈不是有損顏麵?怎麽可能好意思開口啊!沒人信什麽,沒人信他堂堂宇宙第一大帥哥是連女孩兒手都沒牽過的老處男嗎?
他看著離自己不到二十厘米的鍾愈,眼前的人提到自己那沒心肝的老媽時都沒什麽異常表現,現在卻毫不遮掩地釋放著低落和傷心的情緒。
謝珹覷著她的頭頂,心裏越發不是滋味。鍾愈眉梢一撇,是人看了都覺得可憐,而一想到她這副樣子是因為誰,他自己都想罵自己不是東西了。
雙雙沉默了兩分鍾,謝珹靈機一動,故作為難道:“其實,告訴你也不是不行……”
鍾愈抬起頭。
謝珹一本正經地賣隊友:“琳妹妹說她暗戀老梁很久了,自己不好意思表白,讓我轉述一下。我說我不敢,她就說我沒出息。你說她是不是很過分?明明慫的是她自己。”
“啊……”謝珹上輩子是奧斯卡影帝,麵部表情和肢體語言配合得天衣無縫,鍾愈壓根兒沒懷疑他話裏的內容,“阿琳原來有這樣的心思。”
“對啊!真想不到,人家把她當同事,她居然想睡人家,像話嗎!”
鍾愈聞言,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謝珹腰板挺得筆直,端的是義正辭嚴,連頭發絲都在表露著不滿和批判,自己在那反複道:“像話嗎?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鍾愈心說完蛋,他似乎不接受辦公室戀情。
謝珹一看,自己巧妙地蒙混過關了,得意的不行,美滋滋地想著:我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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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璿琳:“你賣我,你媳婦兒沒了。”
米娜桑七夕快樂,你們有人一起過節嗎?反正我和我的好(老)大(處)兒(男)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