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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與塵

  若是追溯到石獅與雪蝶的初見,多年前的石獅實乃豪勇,常常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直到渾身上下染滿鮮血。


  即便是重傷被人帶回,它依然會在能動後拚殺在第一線,與眾人用利爪撕開了霖區的天空,最後成為了這塊地頭的主人之一。


  但現在,那隻曾撕天殺敵的利爪正橫在雪蝶的脖頸前,誓要為了老財將祂擊殺於此。


  “那時的你渾身是血,眼神卻幹淨純粹。”雪蝶少年蝶翼微攏,一隻纖細的左手反握在石獅臂膀上,讓那利爪貼緊皮膚卻未能留下一絲傷痕。


  “吼!!”見狀,石獅仰天長嘯,一個使力掙脫少年,滿目裏皆是嗜血與殺意,在陰雲的遮掩下散發著暗暗紅光,活像個盤踞此處的惡鬼。


  而再反觀雪蝶,祂已經收起了敵對的架勢,清清閑閑地立在屋脊上,目光中倒是生了幾分同情出來。


  你那是什麽眼神?你也配!出乎意料的神色再次激怒了石獅,它正欲上前,腿腳卻突然一軟。


  在新添了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石獅錯愕地發現它渾身上下的力氣正被什麽從四麵八方擁入的東西寸寸鎖住,不由得關節一軟一頭栽下,最後堪堪卡在了雪屋簷的邊角前。


  “且不說是你,便是老財又如何呢?”雪蝶沒有上前,站位卻變成了居高臨下。


  祂用石獅熟悉的模樣瞧著它,這才讓石獅心頭一震,想起了自己身上沾滿的鱗粉和隨之而來逸散的靈氣。


  而一切正如它所想,此刻,它身上的鱗粉編織成網,在黑暗中散發著星空般的銀光,將它的全部力量都牢牢地鎖在了其中。


  “他本是你最敬重的摯友,如今卻是非不分、徒生雙目,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設下戰鬥陷阱的雪蝶聲音淡然,繼續詢問到。


  斐君……不知怎的,石獅有些痛苦。它念著老友的姓名,身子不自覺地顫抖開來。


  當年霖區開天一戰後,斐君憐土地幹裂、草木無生,自願容身於此處,這才化有那數裏平地、幾畝良田,給了附近所有人糊口的希望。


  而它早已立誓守護斐君,便於他的府邸去身沉睡,隻留一縷念想附著於房簷石獅之上,千百年來靜靜地守護著他一代又一代的輪回。


  “吾身……他雕,吾心……他給。”石獅的目光逐漸空洞:“吾與他,與司蕪眾人沉睡於此……”


  它喃喃自語,恍惚間又回到老友獻身之時。當時的斐君、它、司蕪等人還都是最初的模樣,如今卻也是相守卻不得見了。


  “斐君以身入凡塵,死生輪回為此主,本世為老財,亦快進入下次命蛻。司蕪如今沉睡在財庫,已是許久不曾醒過,對吧?”雪蝶用話語補上石獅不曾開口的部分,神色亦難得轉了些懷念出來。


  “住口……你不配提他們……”石獅顯然是聽見了雪蝶的話語,神識亦有所回歸。


  它不顧封印已成,在網中一陣嘶吼掙紮,卻怎麽也突破不了這層自上而下不可反抗的威壓。


  “石獅,你該是知道的,斐君本不應變成今日的模樣。”結局已定,雪蝶走上前來,俯下身去瞧石獅,一如當年於戰場上對他施以援手。


  後者又是幾聲嘶吼,石牙卡在銀網後,眼神裏終究是摻雜出幾分恨意出來:“當年就不該融於此處,若如你一般甩手離去,你自當沒資格白話於此!”


  “或許我確實沒資格吧。”雪蝶也不惱怒,還順著石獅說了一聲,但下一句陡然重聲轉出威嚴來,驚在石獅心頭宛如炸雷:“你自己回頭去看看這麽多年都做了些什麽!現在容不下你的到底是我?是天?還是你自己?!”


  聞言,石獅沉默下來,像是被抽幹了最後一絲力氣。它冥冥之中早已預料到了如此結局,唯一慶幸的便是在方才護住了斐君。


  無論它將要收到的責罰幾何,隻要斐君未對乞兒下手,雪蝶終究是沒有資格動他。


  “你終究是把我當作敵人了。”見狀,雪蝶無奈一笑,話語也是真誠:“老財若就此明心聞言,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嗎?”


  “兩全其美?”石獅意冷心灰,但依然不認可雪蝶的話語:“你這高高在上的家夥又怎會懂得凡塵,縱使斐君身融大地獻出自己,這世上的貪嗔癡妄依舊橫行,生靈終究不會停止廝殺掠奪、欺壓逆道。”


  “說到底。”它絕望地閉上眼睛:“當年的開天之舉,真的正確嗎?”


  “福禍相依、善惡兩存,凡塵之事卻是繁雜,但也不是你我能輕易概括的。”雪蝶輕輕觸碰它的額頭,似要再做些手段。


  “但是我後悔了。”但石獅並不領情:“我攔不住人心險惡,擋不了斐君叫雜事蒙塵,亦喚不起司蕪重睜雙目。”


  “我累了。”它倦然道:“我寧願司蕪不會醒來看見這世界,也寧願斐君在這小樓裏永遠無憂。”


  “都已經離不開了,我們還能怎樣。”


  “而且,雪蝶。”終於,石獅最後一次瞧向祂。


  “我也很好奇,如今你讓前村之人生了不該有的自尊,絕了他們前來耕田的意思,讓存糧追不上消耗,又平添了許多饑餓。”


  “還把斐君家中攪得一團亂麻、人心惶惶,混亂中害了多人性命,還要以此為由罪懲於我。”


  “我不知道你究竟意欲何為。”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但我不是鏡婆子,是絕對不會如你所願的。”


  不僅不會,它還方才還著意吞下了雪蝶許多鱗粉與能力。它真的很想看看,倘若雪蝶再無回天之力,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縱使你殺了我,殺了司蕪,甚至殺了斐君。”它恨聲道:“這塵世你依舊無法改變,隻能是叫這血淚越來越多,淪落到連開天前都不如的境地。”


  “我會看著的。”它的身形逐漸透明,伴隨著星光消融於雪花之中:“傲慢如你,如你們,要怎樣愚蠢地毀掉這個塵世。”


  “沒人能毀掉這個塵世。”雪蝶坐回屋簷上,那兒曾佇立的石獅已經再無蹤跡,隻留下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冰冷雪印。


  “鏡婆子也並非聽我指示才獻出自己的。”祂抬頭瞧著逐漸消散的陰雲:“你不懂鏡婆子,也不懂斐君,甚至不懂司蕪。”


  故事臨近尾聲,老財終於放走了乞兒。他將乞兒送到門口,眼神中難免透露著深沉的迷茫。


  “昨夜我好像做了一個夢。”老財的神色陌生地不像他自己:“夢見了另一個我,一個美得如同你一般的我……”


  隨後,他怔怔地看著乞兒,好半天沒能說出下文來。


  而不遠處,雪蝶也坐在門口近距離瞧著老財,這張臉距離最初已是在數次輪回中變了模樣,早已看不出當年的絕代風華。


  “唉。”最後,老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已經好久沒夢見石獅子了。”


  雪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乞兒終於回到了前村。


  他推說自己出門采藥迷路,遊曆數年才經回來,又寄宿回了夫妻家中。


  此時的夫妻又與村中人們開辟了新的道路,設法破出一段林路來,固定時間前去采果打獵,倒也填了不少糧食的空缺。


  “隻是最近野獸有些蹤跡,也不知我家那口子……”女人臉上浮現出深沉的擔憂。


  乞兒看向叢林方向,倒正好對得一雙因林子被侵擾而威嚴含怒的獸目,那是林子的守護神。


  “放心吧,沒事的。”他笑了笑。


  “誒對了,我兒怎麽還沒回來。”女人順著乞兒的視線看向外麵,正好瞧見愈暗的天光。


  “我去吧。”乞兒站起身來走出門去,在灰色的雪地上覆蓋了一層新的腳印。


  前村外有條河,那河說來不算寬闊,但雪融之季水流仍是湍急。


  村口的老婆子眼瞅著頑童戲水被卷了去,又呼又嚎撇下拐杖跑進村子呼救。


  再帶人回來時,乞兒已將頑童撈起,自己麵色蒼白、渾身濕透、奄奄一息。


  “哥哥!”頑童白了臉色。


  “請把我葬在林邊。”乞兒看著落淚的女人,勉強浮現出一絲笑意:“很抱歉當年偷了你家的薄餅。”


  沒人在意那碗薄餅為何,在眾人錯愕的驚呼聲中,乞兒閉了眼睛,身體驟然瘦削下去,再看已是一具枯骨。


  那枯骨身材矮小,仿佛十幾歲時就凍死在了牆邊,端得是一個可憐。


  見到此等奇異之景,眾人恍惚間想起乞兒來村後做的所言所行,隻道是神女遣了使者下來,畢恭畢敬地將他埋在了林邊。


  雪來雪往,不知不覺中叢林仿佛退卻了幾裏,村中的田地也愈發肥沃。


  村人們不再攪擾叢林,終日在田間勞作,再不為夥食所擔憂。


  而那後麵的老財家中,老財亦清明了神色,厲手段整改了家中不正之風,與前村也恢複了聯係。


  “主子,你這是?”老隆困惑地看著老財在雪地中試圖捏著什麽。


  “怎麽樣,我打算在這捏個石獅子。”他笑到。


  “呃?這天多冷啊。”老隆一時語塞。


  雖然他剛從床上下來——聽說是和其他幾人怎麽著,得了怪病?一直臥床不起沒有記憶?——但依然覺得這天冷極了。


  “你啊,別管我。”老財憋不住笑:“還是先找個地方塗藥去吧。”


  “塗藥?”老財一怔,這才發現腦門上又溢出雪來:“哎呦我去!主子我先撤了!你早點回屋!”


  “哎呀,阿石。”終於,老財從雪地裏摸出了一顆石心,趕緊小心翼翼地將它裝進了剛捏出的小醜雪獅裏。緊接著,他將它親昵地捧在眼前,笑著說到:“歡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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