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
陽光籠罩下的空穀城一隅,白羽平抬起趙穀澈的下巴指引他向前看去。
趙穀澈依力抬頭,不想竟看見了前所未有的異樣景色——
不知何時,他的眼前已經鋪滿了水光。
我在……水下?
趙穀澈錯愕地四處張望,卻發現這汪吞沒自己的深水四周都看不到邊際,白羽平也不知什麽時候沒了蹤影,整個世界隻剩下灰撲撲的他在水中呆坐。
“平子哥……?”
他怯怯地喊了一聲,卻不小心吃下了一口清冽的深水。
那水入口冰涼,進來便毫不客氣地順喉嚨著一路下滑,溫度也節節升高。
待滑到胸口時,它竟然變成了一股介於溫燙之間最舒適的熱源。
還不等趙穀澈做出反應,他的眼前驟然一暗,再亮起時場景又變了模樣。
“先祖,這樣是不是太殘忍了?”藍綠色的小蛇爬到漆黑的巨蟒旁脆生生地問到:“他看上去好痛。”
“殘忍?”巨蟒陰綠色的視線晃了晃:“生,你先回去吧,少來這裏。”
“好吧。”小蛇回頭用嫩綠清澈的眸子看了內裏一眼:“先祖拜拜,哥哥拜拜。”
“……”
望著噩夢裏千百回出現的洞穴,趙穀澈默然。
他隨著巨蟒進入黑暗深處,果不其然在陰暗潮濕的角落看見了蜷縮的自己。
“怎麽還沒殺他?”一道漆黑的豎影於牆上浮現,開口便質問巨蟒道。
“你知道我從空穀城將他帶出來有多麻煩麽?”巨蟒又冷又硬地頂了回去:“直接殺了你不覺得浪費嗎?”
“哦,說來聽聽?”豎影對巨蟒的計劃很感興趣。
“等它們把趙穀澈撕咬個差不多。”巨蟒看向在人身附近盤著的小蛇們:“我混進他的身體,埋伏回去把趙培鸞宰了。”
“哦,精彩,我期待你的表現。”
得了回複,豎影滿意地離去了。
“媽的,死老頭跟監工似的裝給誰看。”
影子一走,巨蟒立刻罵出了聲。
它遊走到角落,憐愛地看著石間殘缺的小蛇,眼神裏是化不開的憐愛。
“崽,我可憐的崽兒們。”
巨蟒很心疼這些孩子,因為滅族的波折,它們從孵化出來便是各有殘疾,還大多無意識,根本無法與蛇群一起生活。
“殺了不就得了。”救它的魔君給了個提議。
“做不到。”巨蟒臉色極差:“我帶出來的孩子,一個都不會放棄。”
“謔,真偉大。”魔君不陰不陽地嘲了一句。
原本這些殘缺的孩子被巨蟒關在洞穴深處,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可幾年前的一次意外撞壞了結界,等巨蟒趕到時已經遲了,它隻能親眼看著它們化入牆壁中。
“不行啊,會傷到其他孩子的。”
巨蟒瞬間慌了神。
迫不得已,它在洞穴石壁上鋪開結界,將這些孩子全部攔在了正常居住區域外。
“孩子……我們的孩子。”
以前這些可憐的孩子不在眼前也就罷了,如今它們日日夜夜圍著結界轉動,隨時在石壁上留下自己的痕跡,隻看得巨蟒一陣心痛。
“是我無能,不能幫你們孵化。”它碧綠的眼中滿是動搖:“若是我能強大一點……若是季哥兒沒死……”
“不。”很快,巨蟒的眼中重新凝出了狠厲的陰綠光芒:“都是那群可恨的美食家。如果不是你們,我們一族還平安無事地生活在桐穴……”
“趙穀澈,要怪就怪你的父母先祖吧。”
巨蟒煩躁地甩動尾巴,將石壁拍的哐哐作響。
“誰讓你們空穀城也流轉美食家的貨物,也是他們的幫凶。”
它想著自己在空穀城看見的籠子,恨不得早點回去拆了這座假仁假義的城池。
“你知道嗎趙穀澈,那些籠子上滿是厚厚的陳年血垢,而且不是同一種族的。”
巨蟒滑到趙穀澈麵前,吐出一口涼氣迫使他恢複意識。
“它們全都是他族的鮮血,全都是你們的罪孽。”
“可即使是這樣,你們空穀城還是被讚揚成半仙城,裝得人模狗樣好像什麽正義之人。”
它眯起眼睛,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了濃鬱的殺意。
“說到底,不會仙也全是這種假借名號的偽君子吧。”
“他們不是!”
聽得這句話,趙穀澈下意識大聲反駁。
被仙緣庇護多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群仙的本性根骨是何等的溫柔。
可過去的巨蟒顯然聽不見這句話,還在兀自發作著。
“要不是這群孩子莫名其妙都湊到你身上。”它恨恨地再次甩起尾巴:“我早把你殺了。”
“……”意識到這是過去的重演,趙穀澈沉默起來。
他早早缺失幼年的記憶,確實不知道巨蟒所說之言是真是假,唯有當時體驗到的痛處又清晰地浮現了出來。
就算傷口早被治愈,他也永遠都忘不了,從那些殘缺蛇群身上傳來的痛苦和仇恨。
那是地獄的滋味。
“對你來說,恐怕還是地獄要溫暖些。”
不知何處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自信點,你可是無罪之人。”
隨著話語的打擾,整個場景也再度變換,成為了趙穀澈最熟悉的那個小院。
“師父……”剛踏上石麵,趙穀澈當即潸然落淚。
這次的小院內沒有師父的棺材,還如同往常那般擺著石桌,顯然是周老還在的時候。
“還在發愁趙穀澈嗎?”房頂上傳來一道略顯輕浮的聲音,正是不知何時站在屋頂上的白羽平。
“是。”周老自樹後走出,徑直坐在了石桌前:“這孩子聰明伶俐又敏感,卻不是練武的料子。”
“他雕物上可是已經得了你五分的神韻。”白羽平點出了周老隱去的雖然。
“可……虛海如此凶險,現在還好,以後若我去履行職責。”周老搖搖頭。
“你又怎知那時虛海不是一片祥和?”白羽平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愁這個做什麽。”
“大約是人老多情。”得了寬慰,周老臉上也浮現出了隱約的笑意,眼睛也彎的看不見了。
“怎麽樣,其實有個需要惦記的小東西,感覺也不錯吧?”白羽平跳下房簷坐在周老對麵,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是不錯,就是這孩子也太讓人操心了。”周老還是有些擔憂。
“這小孩挺省心了。”白羽平知道周老還在擔心趙穀澈的武學:“人本來就各有長處。再說了,以他的性子,要是練武開了殺戒,八成要被執念帶歪,雕刻功夫盡毀不說,人也要走火入魔,你當真舍得?”
“舍不得。”周老回的幹脆。
“那不就結了。”白羽平喝下清茶,笑嗬嗬地繼續說道:“再說,要避險也不一定非要練武,讓他學著避開較為危險的地方就是了。”
“學這個更難。”周老發愁地捏著杯子:“不見到實際的危險處,他又怎能學會辨別,可我按照約定不能離開赤臨城……”
“我替你去就是了。”白羽平十分大方地攬了下來。
“這……那就謝過、謝謝了。”周老不自在地卡了幾下,誠心地向白羽平道了謝。
“小事。”白羽平不介意地擺了擺手,將茶杯往桌上一放:“先走了。”
“你有沒有覺得,白仙兒越來越像人了。”
白羽平走後,周老突然開口道。
話音未落,瓷器鋪的孔老掀開簾子走了進來,點點頭確認了他的說法。
“分明仙緣越來越濃了。”他感慨般歎了一句。
雖未歸位,但白羽平與他們身份有別。他們不敢直呼白羽平的姓名,也不敢當麵喊他未來的稱號,索性見麵不加稱呼,隻在私下的時候喊幾聲白仙。
“天道高深,豈是你我能看懂的。”孔老笑了起來:“倒是你,脾氣越來越和善了。”
“難道我以前很凶嗎?”周□□慣性一揚眉毛,一雙眼睛又瞪了起來。
“對,就是這個樣子。”孔老也取了個杯子,兀自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老孫頭不止一次說過,看見你這個樣子就想跟你打一架。”
“我看他是欠打。”提到孫老,周老脾氣直接上來了,當場拂袖離去。
“得,還是老樣子。”孔老笑嗬嗬地抬起頭,正對上趙穀澈褐色的眸子。
他衝趙穀澈揚揚茶杯,一飲而盡,慢悠悠地轉身離開了。
孔老他……能看見我?
院內重歸安靜後,趙穀澈後知後覺地想到。
“小公子眼裏還真就沒有自己啊。”
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趙穀澈一哆嗦,他回過頭去,發現不知何時白羽平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後。
“也罷。”白羽平順手提住趙穀澈的後頸,拽著他一路上行——
“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