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
扶著柵欄俯視可以看見一片平地。
那平地本身沒什麽特殊的地方,隻是它的中央立著根兩人高的石柱,任誰第一眼看去都會被石柱吸引視線。
石柱前掛著個身材略顯單薄的少年,黑色與銀色交織的鎖鏈層層疊疊地纏繞在少年的身體上,將他困得動彈不得。
猩紅的天空投射下淺粉的光芒,映在少年緊閉的雙眼上,為他刷上了幾分夢幻的色彩。
髒水無情的拍上少年的臉,鑽進他渾身上下未愈合的傷口中,最後順著鐵鏈滴滴答答的流淌下來。
鎖鏈的黑色部分顏色似乎淺了些,湊近研究,才能發現這是淺紅色的天光將幹涸的暗色血液塗抹為更深沉的黑色。
石柱少年被強行拖回現實,傷口傳來的痛感讓剛剛清晰地意識又逐漸模糊起來。
“啊抱歉抱歉,嘿嘿嘿,我摔了一跤,手滑,手滑。”拖地少年咧嘴露出一口尖銳的牙齒,表麵道歉實則嘲諷的語氣讓石柱少年的頭愈發疼痛起來。
“哼哈哈哈哈哈——”一旁掃地的少年也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尖酸的嘲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嚏——”羅凜略略甩頭,那此起彼伏陰陽怪氣的笑聲似乎還縈繞在他的腦海中。
此時這條素來繁忙的道路上沒有一輛車,人群擠在路邊伸長脖子翹首等待著。終於,白色車影出現在拐角處,市民們忍不住大聲歡呼起來。
“市民們,我們——”楚源拿著話筒,神情激動地發表著蒲公英市成立三十周年的演講。
左不過是些套話,羅凜沒興趣聽。他瞥了一眼車上慷慨激昂的男人,轉身踏入了時空裂縫中。
眼花了?嘴裏仍說著背好的文稿,楚源一心二用地掃視著路邊每一個市民的臉。他剛剛似乎看見了什麽格格不入的因素,但尋了數遍也沒發現異常。
羅凜此時已身處千米之外,他的注意力被一條低矮的長建築吸引了。
那是個沒有絲毫美感甚至可以說是醜的普通建築,與蒲公英市充滿科技感簡練的設計格格不入。但身邊的路人卻像是約好了一般,排起長龍進入其中。
長達幾十米的方形建築沒有窗口,羅凜看不清內部情況。
不過這難不倒羅凜,混入其中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戲。
跟著隊伍進入建築中,呈現在羅凜麵前的仍然是人群排成的長龍。坐在屋頂的鐵架上,羅凜發現人群的目標是建築北側一個小小的窗口。窗口前的台子上橫著數個藍色按鈕,看上去毫無差別的。
這麽大個建築這麽小的窗口,這麽多按鈕不作任何標識,設計者是有什麽心理缺陷嗎?羅凜在腹中無情地誹謗著。
大概科技數據時代就是這麽為所欲為,市民們也沒有區分辨認這些按鈕的意思,全權將其交由自己的小機械體。
隨著不同的小機械體落在藍色按鈕上,窗口中伸出一條軟管在它們的主人身上輕輕一點,被點到的人順著離開的隊列走出建築。
沒有聲響,沒有躁動,整個人群有序的像一條順暢的流水線。
建市三十周年巡講結束後,楚源回到了白色高塔的頂層。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他正式啟動了對滄鮫的擺渡計劃。
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蒲公英的種子終於越過了遍地荊棘,降落在了滄鮫部落中。
細長的血流從狹長的海溝中升起,仿佛一縷炊煙。很快,數道炊煙合為霧海,粉色薄紗順著海流舒展開來,一直延伸到了很遠的地方。
像極了童話中的場景。
說實話,楚源完全不能理解這世上怎麽會有滄鮫如此執拗的種群。
即使從四五個滄鮫部落合並成一個小部落,即使被從滄鮫洞窟趕進海溝,即使王與後全都戰死,滄鮫族人也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反擊。
這群家夥為什麽不肯不放下尖刺迎接新世界呢?是因為還有容身之所嗎?是因為還不夠痛嗎?
看著玻璃櫃上的水晶球,楚源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他就是這樣富有憐憫之心的人。
無妨,好事多磨。
楚源堅信,即使是執迷不悟的滄鮫族,也一定會迎來最好的結局。
蒲公英終於遍布了滄鮫部落。
楚源看向玻璃櫃,一陣藍光閃過,櫃子上出現了一個小巧的晶片。
可不要小瞧這個晶片,它的裏麵可是存著整個滄鮫族所有的生靈。隻要將晶片放在源腦中,源腦就會分析提煉種族特征,把他們整合成一對男女。
這將是對最完美的滄鮫璧人。
雖然滄鮫族按照計劃被擺渡,但楚源一點都不開心,他略有些粗魯地捏起晶片彈入一旁的水晶球中。
這個水晶球就是源腦,蒲公英市最高智慧與科技的結晶。
“主人,數據已經存好了。”一旁的大屏內,辭晴甜美地笑著。
“別叫我主人,和以前一樣就好。”楚源微微皺眉,這滄鮫女人就是讓他不悅的根源。
從兩年前看見辭晴的第一眼起,楚源就心動了。
這個倔強種族裏開出的花朵竟是如此的嬌嫩,像是一張白紙,楚源可以隨意在她身上塗抹,將她改造為自己想要的樣子。
猶豫再三,他賜予了她站在他身邊的資格。
即使辭晴偶爾會頂嘴提出自己的想法,楚源也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畢竟是滄鮫出來的家夥,多少有些小性子。無妨,身為他的女人,是該有些脾氣。
慢慢地,辭晴變成了他心目中最合適的伴侶人選。
辭晴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從她上沙灘開始就被卷進了光怪陸離的幻境中,再也沒有回到過海底。
滄鮫族的王與後在海溝裏想了兩年,簡直想破了腦袋,想脫了鱗片,想到不願意再想,也沒想通——
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溜出宮玩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為什麽唯獨這次,女兒再也能沒回來。
一天,兩天,三天。
一月,兩月,三月。
兩年過去了,也該接受現實了。
滄鮫的王與後都知道,辭晴再也回不來了。
午夜,滄鮫王被噩夢驚醒,身側的滄鮫後正低聲啜泣:“她一定是遇見了危險,如果早知道有這麽一天,就算按著她的頭,我也會讓她繼續習武。”
不善言辭的滄鮫王抱著妻子,沒能說出任何話。
身為父母,滄鮫王夫婦一直知道辭晴是個天真到幼稚的小女孩。但是看著辭晴文靜又單純的眼神,他們終究舍不得將殘酷的現實擺在她麵前,無情地戳破小女孩心中的童話世界。
身為百年來滄鮫族最強的戰士,滄鮫王與後的心中是藏著幾分自負的,他們以為自己能罩得住這場不合時宜的童夢。
可如今看來,自己的選擇終究是錯了。
白色勢力逐步逼近的現狀迫使滄鮫王與滄鮫後將辭晴拋在腦後,專心加強部落防禦。
也隻有在這樣寂靜的深夜裏,在這個仿佛連水流都睡著了的時候,他們才能暴露心靈的脆弱,互舔傷口。
等到天一亮,他們仍是滄鮫部落無情強大的王與後。
骨肉分離,真可憐。
但是沒關係,你們會團圓的。
在派出擺渡滄鮫族的隊伍後,楚源特意將計劃書放在桌上,他知道這份寫著滄鮫的文件一定會引起辭晴的注意。
這是一份驚喜,一份他送她的驚喜,一份救贖滄鮫族的驚喜。
楚源沒有做任何隱瞞,他在這份文件中詳細地闡述了自己思想與手段。他以為辭晴能理解他,能站在大愛的角度上思考問題。
事情的發展遠遠出乎楚源的意料。
看完文件的辭晴表現像個瘋婆子,在一陣醜陋的哭叫後,這女人甚至試圖給他一巴掌。
“所有種族都是這樣在蒲公英市共存的。”楚源一把捏住辭晴的手腕,把她拽到自己的臉前:“你不是很憧憬這樣的生活嗎?”
辭晴無措地搖著頭,滿眼驚恐。
“我甚至可以認他們當嶽父母。”
楚源自認為已經做了很大的讓步,但是這瘋婦還是不領情。
“不,不……”不知哪來的力氣,辭晴掙脫了楚源。
原來你也和他們一樣,隻是個鼠目寸光的廢物。
楚源很失望。
“我為你做了這麽多,為什麽要逃呢?”你知道那個場景幻術有多麻煩嗎,你這個蠢女人,你什麽都不懂。
盡管心中滿是怒火,楚源還是救贖了這條迷途的小魚。
猶豫了很久,楚源還是沒把辭晴放進滄鮫晶片中。
終究曾經心動。
到底我非草木。
希望你能懂得感恩,虔誠地接好這份來自神的偏愛。
楚源將辭晴凝練成了一張芯片,插入了源腦中——仁慈的他甚至特意在源腦中為辭晴劃分了單獨的區域。
作為虛擬體陪我吧,就當是補償我為你耗費的所有心血。
擺渡計劃很成功,不過數十分鍾,新生的滄鮫璧人就完美地融入了白色,仿佛在蒲公英市生活已久的老居民。
“晴,你看,人們按照我的安排生活是多麽快樂。”楚源癡癡地看著屏幕:“寶貝,我答應你,我會賜予你真正的幸福,給予你超越萬物的美好。”
端詳著屏幕內那雙無辜又純潔的眸子,楚源笑了起來。
這個辭晴,才是楚源心目中的辭晴。
果然,任何意識體都是多餘的,你們隻要聽從我的意誌運轉就好了。
楚源撥弄著源腦,水晶球上浮現了一抹綠色,那是一片原野。
生活在這片廣袤原野上的草原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沒有被楚源救贖的種族。
“著急了吧,我馬上就來。”楚源憐憫地撫摸著水晶球。
作為一個善良的人,楚源決定放棄所有的休息時間,盡快執行最後的擺渡計劃。
一切痛苦糾結的生靈都會被擺渡進理想國,所有人都會順從自己的意誌和睦相處,這世界上將再無爭端。
想象著整個世界被蒲公英鋪滿的樣子,楚源幸福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