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退回一擔稻穀
第四節 退回一擔稻穀
牛伏波又冷靜下來,一邊抓起一砣摻和了穀殼的泥巴,塗抹進蘆葦牆壁的縫隙裏,一邊仔細回想:初二那天,哥哥反複指著他和嫂嫂的鼻子罵:“昨日夜裏,你們做的好事!”
牛伏波想來想去,覺得這話裏藏話嘛!可他怎麽也想不明白,哥哥究竟指的是什麽?初一夜裏,嫂嫂回娘家,他睡在隊屋裏,這有什麽錯呢?哦!對了。從哥哥初一那天的言行斷定,哥哥沒有去常德下南門見他的生意合夥人,沒有離開春柳湖南岸,吩咐他去大泛洲連夜接回嫂嫂,還特地要他把蘆蘆、葦葦留下,這是為他和嫂嫂設下的圈套。
牛伏波讀過大作家浩然的小說《豔陽天》,其中馬之悅捉奸的一幕醜劇他還記得。初一夜裏,哥哥牛伏洪一定是躲在暗處,觀察屋裏的動靜,上演了一出堪與馬之悅捉奸相比擬的《春柳湖南岸》版本的捉奸醜劇。然而,由於他在湖灘遇上了四歹徒圍困許蓮芳的突發事件,他沒有按照哥哥的吩咐按時接回嫂嫂,而是營救接回了一別五年之久的心上人許蓮芳,並安頓在兩間一偏梢的茅草屋裏過夜。既然如此,哥哥憑什麽懷疑他和嫂嫂存在不正當的關係呢?似乎他手頭已經抓 有鐵一般的證據。這真是奇了怪了呀!這風從哪方來呀?這水向何處流呀?
哎呀!他差點驚叫出聲。他想起初一夜裏,他去生產隊的隊屋裏搭鋪時,許雲祥的一言一行。莫非?莫非?許雲祥冒充他牛伏波,漆黑的夜裏,不清不白地玷汙了自己的親妹妹許蓮芳?妹妹!親妹妹呀!天啦!許雲祥會這麽做嗎?許雲祥敢這麽做嗎?他想到此不寒而栗。
許隊長!許雲祥!任何下賤缺德的事都是做得出來的。這點,他就像相信狗總是要吃屎的,老鼠總是要偷糧的那樣,毫不懷疑。
當年,許雲祥看中了餘水芬姐姐,請人上門提親,四海叔不同意,鄧家嬸不答應,水芬姐姐不依允。他好像算了,並不強求,並不霸蠻,口口聲聲說強摘的花兒不鮮,強扭的瓜兒不甜。婚姻大事,男女兩人必須是你情我願,那日子才會過得有滋有味,不然雞婆按進窩裏不生蛋,也是枉費心機。他沒有再請人向四海叔和鄧家嬸求親。哪知,他許雲祥可不是省油的燈,心裏早拿定了鬼主意。
那天夜晚,他這個自封的春柳湖南岸革命兵團司令,把全大隊出身不好的子女集中到大隊部進行革命教育,從抗美援越,反蘇反霸的國際形勢,講到抓革命促生產的國內洪流,重點強調全國各地席卷一切牛鬼蛇神的發展趨勢,再聯係到本大隊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的景況,要求全大隊出身不好的子女,徹底和自己的地富反壞家庭劃清界限,棄暗投明,許身革命的懷抱。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選擇。雖然是地富反壞分子的子弟,但隻要堅定不移地選擇革命道路,照樣像出身貧下中農、革命幹部家庭的子弟一樣,有著光明美好的前程。臨尾,他一個一個地點名,要每個人站起來談認識,表態度。談一個,就放走一個。最後,他麵前隻剩下餘水芬了。他說:
“餘水芬同誌!你和我在一個生產隊,你和我又是鄰居,我倆一起回家吧!”
餘水芬張大不敢相信的眼睛,說:
“我,我還沒有談認識,表態度呢!”
許雲祥走攏她,親切地說:
“你和他們不同。你出身貧農,你家祖祖輩輩給地主當牛做馬。隻不過你爹爹是四清下台幹部,是蛻化變質分子。我不會把你和他們劃等號。我會對你作出區別對待,給予特殊處理。走,你跟我走。我倆回家去吧!”
許雲祥拉了拉餘水芬的手,顯得特別的熱情、真心。
餘水芬從小就膽小、善良,此時聽了這些滾燙熱情的話語,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她沒有想到,許雲祥並不像有人說的那樣品行不端,自私透頂,而是知情達理,出以公心呀!
他倆一前一後,穿過茫茫黑夜,走在歸家途中。
路途經過一片茂密的棉花地時,許雲祥把餘水芬拉進棉花地裏,放倒在他事先準備好的一捆稻草上,威逼她自己脫光衣服,任憑他發泄獸欲。事後還不許她哭泣,不許她聲張,不許她對任何人說起。
餘水芬對許雲祥提出的要求,句句聽從,件件照辦,不敢越雷池一步。
生米煮成了熟飯。
頭戴黑鍋的餘四海大叔隻得歎息。
鄧家嬸隻得傷心落淚。
餘水芬有苦無處訴,被迫嫁進了許家的門。
就是這個許雲祥,曾無數次打過牛伏波他嫂嫂胡蒲香的主意,可許雲祥一次都沒有得手。胡蒲香是什麽人,既溫柔賢淑,又剛強果敢,許雲祥想憑借生產隊長的光環和權力占她的便宜,比白日做夢還難。許雲祥一次次朝胡蒲香伸手,胡蒲香一次次給他教訓,可許雲祥不僅不吸取教訓,反而賊心膨脹,變本加厲,發誓不把遠近聞名的美女胡蒲香摟進自己懷裏,就自投春柳湖喂王八。鄉親鄰裏都替胡蒲香擔心著急,唯有牛伏波心中有底,穩如泰山。
胡蒲香對付許雲祥既沒有指雞罵狗的回絕,也沒有正言厲色的痛斥。她就像用茶籽餅拌水投進湖裏鬧魚似的,讓魚兒吸了嘴裏甜,頭發暈,身發軟,漁民伸出捕魚工具,百撈百中。僥幸躲過捕撈的魚兒並不會死,等到體內輕量的毒性散發,又恢複到以前一樣。許雲祥就是吸了茶餅水的魚兒,小死一次,又回過神來。尤其他赤身摸進胡蒲香房裏的那個黑夜,吃了天大的暗虧,也隻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做不得聲。牛伏波對嫂嫂無論是人品,還是手段,都欽佩不已。
隊上的年輕婦女,沒有一個不嫌棄許雲祥,不痛恨許雲祥,不咒罵許雲祥,講起他,就是一個綠毛瘟。表麵上,卻都不得罪他。一隊之長,一百多口人的生死簿掌握在他手裏呀!誰要是睜起眼睛去得罪他,誰就要吃大虧。
可是,許蓮芳,不是普通的農家婦女呀!黑夜裏對他伸出黑手的,不論是誰,也不論手段多麽卑鄙,多麽狠毒,她也不會害怕,不會依從。她會鬥爭,會反抗,甚至會拚命。這點,他就像相信武峰山永遠巍然屹立,沅江水常年碧綠一樣堅定不移。他相信許蓮芳對付下流無恥男人的手段和方法,一點都不比嫂嫂胡蒲香遜色。
對!事情真相如何,隻要問蓮芳就一目了然。哎呀!這號事,怎麽好啟齒呀?!他苦惱,他煩躁,手掌也不聽使喚,蘆葦牆壁上的泥巴怎麽也撫摸不平,不是凸起一坨,就是留下一條縫。
“哎喲!”
他一走神,手掌心被一個沒削平的蘆葦節疤削了一道口子。
他為了擺脫這沒完沒了的分析帶來的痛苦,索性挑起嫂嫂送來的一擔稻穀,跨出了茅草屋。
他走到那生活了十幾年的屋檔頭,聽見屋裏傳出哥哥的喝罵聲:
“你這騷婆娘!把老子的穀,往他屋裏挑,不要臉呀,往後,你再要跨他的門檻,莫怪老子鬧出人命案。葦葦!蘆蘆!跟老子聽到,誰要是跨了他的門檻,老子就打斷誰的腿!”
牛伏波腦殼裏“轟”的一聲,像打了個炸雷,覺得兩腿發抖,肩上的擔子格外的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擔穀,是送進去,還是挑轉身呢?
他停住了腳步,進退兩難。
寒風,呼嘯而來,夾著細細密密的雨絲,撲打在他滾燙的臉上,他氣暈的頭腦受到刺激,漸漸恢複了清醒。
他穩住腳步,靜聽屋裏的動靜。
嫂嫂沒有回話,而是輕輕哼起了他和哥哥共同創作的《祖國啊,媽媽》那首歌。
侄兒侄女也跟著輕聲地唱。
哥哥的喝罵聲停止了。
嫂嫂領著兩個兒女繼續在唱:
祖國啊,
媽媽!
大地是您的胸懷,
我在您胸懷裏萌芽。
江河是您的乳汁,
我吸吮您的乳汁長大。
……
牛伏波除了聽見嫂嫂和蘆蘆、葦葦歌唱聲,沒聽見哥哥發出的任何聲音。他覺得是進屋退回一擔稻穀的時候了。
牛伏波咬緊牙,渾身的勁一鼓,大步跨進了屋門。
他放下肩上的擔子,好像對哥哥嫂嫂和侄兒侄女,又好像是自言自語:
“這擔稻穀,我不能要。留在這裏。”
說罷,他迅疾地掉頭,燃燒的身子,撲進了寒冷的天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