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一章
雖說湘雲懂事了、小孟也到長安下基層去了, 薛蟠卻想盯上那位“垂鑒”的崔先生。和尚對司徒暄有信心。若太子妃及其娘家機巧深沉,司徒暄早都警覺了。其老太太舉止蠻橫囂張,正是無須費心對付的類型。此次事端可能是謀術玩家把太子妃當跳板。
沒多久京城送回來資料。本以為是個鷹視狼顧的中年文士, 誰知是個年近七十、老態龍鍾的名儒。老頭寫的文章詩詞抄錄了厚厚一個包袱,依著時間閱曆排序。薛蟠和小朱兩個花了整整三天仔細看完,從少年到如今、風格極其連貫。典型的守舊派。前年曾來過江南, 好懸沒被這邊的民風氣死,一氣兒寫了幾十篇文章大批特批。惟願把賈璉、孫謙、馬尞三大奸臣齊刷刷午門斬首。
小朱看完便說:“此人是幌子,背後另有高明。”
薛蟠腦袋擱在下巴上點頭:“雖然很極端, 但還算正大光明,不是打女眷主意的。怎麽查他身後之人?”
“無須費力氣。京城那邊正要找個棒槌利用一把,就他吧。”朱先生卷起袖子, “我也有日子沒幹寫文章的活計, 得找阿玉來合謀。”
薛蟠鄙夷道:“堂堂名士之後,連寫個文章都要找別人合謀。可要臉不要。”蹦躂著跑了。
小朱遂把林黛玉邀來, 仿照崔先生文風寫了篇慷慨激昂的文章。薛蟠在旁端茶倒水打下手。而後派心腹快馬送去江西,托林皖親做仿筆。
這日,太子府門外來了個長隨模樣的人, 笑嘻嘻問門子好。說自己是太子妃娘家崔老先生派來了, 有封要緊文書需交給太子, 求見太子妃跟前一位嬤嬤。門子見他給的荷包夠沉,果真進去稟告。那嬤嬤聞報求問太子妃。太子妃倒知道崔先生,乃是當世大儒,別家想請還請不到呢。遂命將文書接來。
雖說是給太子的,太子妃少不得先過目。及看其文, 微微蹙眉。文章說, 京城西郊有道觀曰太清府, 內藏少年道士無數。多數修行兩年即歸家,亦有少數無故失蹤。老夫疑心其觀主行邪法惡經,或以童子性命煉丹修陣。遂托老友尋訪小道士家族。查罷十餘家,驚覺恐有陰謀。其少年之祖上盡皆屬太.祖爺龍衛,無一例外。近日再查,則道觀人去樓空,而諸童並未返家。各家亦得道觀之重幣久矣。
太子妃頓時犯愁。這玩意捕風捉影的,然委實蹊蹺。斟酌再三,終究怕邪道竊取本朝龍運。待太子回府,滿臉猶豫的告訴了。太子看罷文章,亦覺得古怪,便送給魏柔兒。
魏柔兒次日親領人手前往太清府,見裏頭極大、且收拾得極幹淨。通常這麽大的地方搬家,必留下許多蛛絲馬跡。老太太頓覺有文章。自己查了一番沒結果,轉頭回娘家托魏三太爺幫忙。
魏家隻當是心懷歹念的道士,自然不會禁止議論。錦衣衛衙門裏頭還互相詢問,誰查過?誰有卷宗?並派了人去五城兵馬司。魏家於錦衣衛特殊得緊,新指揮使裘良少不得留意幾分。於是裘良和馮紫英幾乎同時知道此事。
裘家供養大內護衛的三清多年,也是直至近日才知道的。裘良腹內無端生出一股幸災樂禍,派人甩手將消息傳回玉清宮。元清暴跳如雷。將將安生幾天,哪裏又冒出來個天殺的糟心老酸儒!
倒是她身邊的丁小六聞言愁鎖眉間:“老神仙,保不齊有麻煩。”
“說。”
“儒生最擅浮想聯翩、草蛇灰線。他若將太清府與上清觀連到一處,玉清宮便顯露出來了。”丁小六麵色凝重,“今上一直想查早先那麽些年送去高玄觀的金子現藏何處。”
其實站在皇帝的立場,壓根沒線索把金子和玉清宮關聯起來。可元清心虛。大內護衛事關天子身家性命。她強留在手中,寧可做綠林買賣供養,也不交還給紫禁城之主。此舉怎麽看都有謀逆的心思。雖說皇帝並無虎符,雲光投靠得極徹底,禦林軍本來就聽旨而動,歐陽家那位也是他的人。京城中的三支軍隊都能調動自如,皇帝殺她易如反掌。默然良久,元清命人錦衣衛和大內護衛同時詳查崔先生。
崔先生家的上三輩下三輩很快擱在元清案頭——太子妃娘家一請到他,錦衣衛便查過,沒什麽異樣。大內護衛派兩個人晝夜盯牢老儒生。盯了幾天,聽見門子來報,詹事府少詹事魏柔兒大人求見。
對於太子找了個女人當帝師,崔先生是極反對的。後來才知道這老太婆竟然是先頭端王府的老幕僚。她忽然找來,崔先生莫名不已。乃請到書房相見。
魏柔兒此行當然是想詳細詢問太清府。才說幾句話,兩個人頓時發覺牛頭不對馬嘴。魏柔兒取出文書讓老崔自看。崔先生大驚:字跡是他的、行文習慣是他的,可東西並非他所寫。魏柔兒久經沙場,看得出崔先生絕無半個字謊言,不禁扶案沉思。
太.祖爺的親兵營都有些什麽人,好查得很。這幾天,魏柔兒派了些機敏人手,悄悄尋幾家的孩子探聽。果然都去太清府當過兩年小道士,也果然有族中兄弟奇奇怪怪的“死了”。及問他們大人,都遮遮掩掩的。昨天她親去見了兩位族長。雖二人皆絕口不認,但都有所隱瞞。故此今日才來尋崔先生、對對消息。
再三確認崔先生諸事不知,魏柔兒告辭離去。她前腳剛走,崔先生立時喊人更衣備車,他要出門。兩名大內護衛無聲貼在馬車底下。
崔先生的馬車走了兩條街,來到一座小私塾。私塾中有位坐館先生,見他來了,忙給學生們留下兩個對子,自己從課室裏出來。
二人才剛到書房坐下,崔先生拍案道:“奇哉怪也、奇哉怪也!”遂說了魏柔兒來訪經過。“華賢侄,依你看這是怎麽回事?”
華先生眉頭緊鎖:“既然老世翁既不知其事、也未書其文,便是有人極擅仿造老世翁筆墨了。能仿筆跡之人雖不少,能仿文辭之輩卻多半是熟人。晚生猜度不出其緣故。”
“莫非想假借老夫之名提醒太子?換做旁人,太子必看不到那封信。”
華先生一歎,苦笑道:“也興許是借刀殺人。”
二人猜度良久。華先生問問崔老頭江南可有新的消息。崔先生說:“尚無。賢侄。依老夫看,史大姑娘豈非更好?”
華先生搖頭:“空有虛爵位無用。讓四爺靜心學習仔細探聽,總有蛛絲馬跡可尋。”又說太清府之事他得仔細想想,哄崔老頭走了。
兩名盯梢的大內護衛便留了一位在這私塾。華先生返回學堂,沒事人般接著教書。
次日上午,另有個老頭來找他。這回是詢問商議如何對付奸賊高昉強奪田地。而後多日,華先生時不時有客人臨門拜訪,每位皆世族老爺。這華先生與他們出各色主意,對付朝廷、對付達官貴人、對付政敵。
崔先生那兒也聽到了些趣事。老頭與人說話時透露,他覺得金陵不明和尚能替周遭眾人興旺運道,必有什麽秘法。但得此法,無往不利。
元清遂明白了,崔老頭和許多人都在受姓華的指點。此人出了許多餿主意,確實頂用。如同世族一個公用的狗頭軍師。
這種人,既是丁小六知道了,豈能留得性命?趁姓華的睡熟,護衛同僚回玉清宮像稟告。斜對麵人家藏著老黑,悄無聲息宰了他。還在屋頂大大方方留下腳印,樹梢上也掛了一小根布條。
大內護衛一回私塾便知道出事了。種種痕跡看來,對方應當是個職業殺手。京城綠林興旺,此人盡出些下三濫主意,還不定是被誰給報複了。
天明後屍體很快被華先生的小廝發現,衙門派人來查了許久。崔老先生聞訊呆成一尊泥菩薩。
死了個小小百姓,擱在京城裏連點子水花都濺不起來。魏柔兒依然一家家的查太.祖爺親兵營之後,依然是先問少年、再問他們爹媽、最後問族長。依然每家的孩子都做小道士,無一例外。打聽太清府搬去何處,各家都眾口一辭、不知道。橫豎孩子修行完兩年自然回來。魏柔兒問,既這麽著,兩年後還送孩子去麽?各家都不免躊躇。
元清終於驚慌了。魏柔兒是機敏人物,被她盯上不易脫身。這麽多孩子,大都不能留下來。送回去時,被魏柔兒一套話,什麽都得說。且因為和上清觀的人居於一處,小道士許多以清楚自己是來做什麽的。前月忠福王爺那個長舌公又告訴世人,上清觀是元清罩著的。橫豎瞞不下去不說,後續再想招孩子進來,各家都可能不願給。
丁小六背地裏跟另一位反骨仔熊大人道:“依卑職看,不論如何都不能照從前的樣子撐下去的。不如先搬離京城。臨走前放回那些小道士——咱們也養不起、也困不住。跟他們說如此這般,把姓魏的老婆子搪塞過去。不然,她豈能罷手?”
熊大人早已暗投先帝,也巴不得元清章程亂掉,他能伺機替九皇子預備些人手。遂照著丁小六所言勸說元清,說仿照壁虎斷尾求生。
元清長歎:“這哪裏是斷尾。這是去了大半截身子。”然她也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
三天後,先太清府的頭目將小道士召集到一處,告訴他們:我們道觀奉太.祖爺密令,挑選出身強體壯、陽氣幹雲的忠良之後,去深山古觀中守護本朝龍脈。被挑中的兄弟便是護國道長,比邊關的將軍還要緊些。可今上要修頤和園,征了咱們的道觀。咱們不在道觀中,便無法修行。此處不過是暫時安置一時。然而此莊外紛亂,無法靜修。上頭命再搬去另一僻靜處。可那邊地方不大,住不下這許多人。爾等有誰忠肝義膽、願意為國效死命的,便留下;不願意出家的,隻管回去。
小道士們都隻是尋常少年,許多還是少爺,幾個是甘願當道士的?嘩啦啦一陣鬧騰,都說太.祖爺英明神武,天佑我朝萬萬世。小人等願意當凡人、無意修仙。最末隻留下了二十來個,都是父母雙亡的、家中貧困的。當了護國道士好歹衣食無憂。
於是這二十多個孩子和上清觀裏的準大內護衛一道,收拾行李搬去了元清的一處大莊子。等他們離開過了七天,願當凡人的小道士們放歸各自家中。
元清坐在玉清宮,聽見手下來報小道士們紛紛返家,肉疼得好懸沒昏過去。
丁小六忽然“啊呀”一聲,不顧規矩跑了過來:“老神仙,不好!須得讓畢安公公趕緊離京。”
單聽“不好”二字元清已經要心窩疼了。“什麽緣故?”
丁小六苦笑道:“卑職行走江湖多年,金陵那和尚是個什麽性子早有耳聞,也打過交道。他不是不想守著機密,他是守不住。熟悉些的人套問幾句,他分分鍾漏個底朝天。小道士們回家去了,魏柔兒最慢後天定能查到黃葉村那個大莊子,莊子在誰名下也隨便能揭出來。‘護國道長’這種事,朝廷豈肯當沒聽見?趙二姑娘要做三皇子妃。她和薛家的正經小姐全無兩樣。她撒個嬌兒,不明和尚藏得住上句藏不住下句。一不留神就得把畢公公吐出去。事到如今,唯有說畢公公不知上哪裏遊曆去了,才能讓他們斷掉線索。”
元清一想,不明和尚委實是個著三不著兩的。畢安的侄兒靠譜,讓他瞄緊些。旁人她不放心,遂命熊大人護送畢安南下,去找畢得閑和薛蟠商議後續該當如何。回想這一串事端的起因,至今仍不知道假冒崔先生給太子寫信之人是誰。老道姑忽然想,說不定那和尚果真有興旺運道的秘法?忙叮囑畢熊二人,到了江南套套話。
另一頭,魏柔兒得到答案,將信將疑。既有護國道觀,卻在何處?為何連皇帝都不知情?一年多了,護國觀主不該來參拜新君麽?因讓小道士帶官差回大莊子,跟周遭百姓打聽是誰家的。第一個說是賢嬪賈娘娘的,嚇了官差一跳。幸而第二個說,是大皇商薛家的,預備送給賈賢嬪當賀禮。就是娘娘孩子還沒生下來,暫時借給一群道士住。早都說好了。娘娘大約臘月生產,道士最遲九月底要搬走,人家清掃整理還得兩三個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