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章

  秋入江南, 桂樹初花,暑氣未消。鬆江職校的校長大婚,要辦和世俗全然不同的婚禮, 驚動了整個江南三角。遠遠近近多有特意來瞧熱鬧的,臨近正日子愈發忙碌。


  自打聽說了小孟的經曆,史湘雲對他母親極上心, 還特意陪著去接。先是幫著安置屋舍,又時不時拉老人家出門逛逛。隻半個來月,她和小孟漸有談戀愛的意思了。


  新式婚禮有個預演。姑娘們好奇心重, 少不得過去圍觀。湘雲、探春、寶琴同一輛馬車,從上車開始嘰嘰咕咕。話題自然而然切到杜萱的感情經曆上去, 又自然而然換到她們自己。


  探春含笑道:“請問史大姑娘, 歐陽敬是誰?”


  “遙遠星空。”湘雲抱著大玩偶貼在沙發靠背上。“這會兒想想,那時候挺幼稚的。”


  探春寶琴啞然失笑:“現在不幼稚麽?”


  湘雲擺了兩下頭,說起細碎瑣事。小孟此人極體貼。除了思想尚未被南邊傳染,其餘樣樣皆好。


  一時中午到了。寶琴道:“早上動身時三當家給了我一封信,說午飯前讓湘雲看,能幫她節食。”


  史湘雲嚷嚷:“我又不胖!”


  探春微微挑眉:“三當家是個地裏鬼,裏頭還不定算計了什麽。我建議你飯後看。”


  寶琴笑道:“她的性子, 忍得到飯後?”說著把信取出來。


  湘雲徑直接了。“這是三當家的字?”


  “不是。”


  把信拆開, 湘雲托著下巴懶洋洋瞄。幾眼便愣住了,看完呆若木雞。賈探春問怎麽了。湘雲雙眼茫然看著遠處, 須臾滾下兩行淚。探春忙取了信, 與寶琴湊頭到一處觀看。


  信首說, 崔先生垂鑒。晚生與四爺到金陵已逾三月, 民風與京師迥異……廢話幾句後, 便是詳盡介紹“四爺”在薛家大姑娘跟前做隨從, 何等委屈艱難。薛氏精明周密,四爺無處下手。幸而今另有一位女子,正是得了忠靖候位的史大姑娘,心地良善天真爛漫,四爺所言無有不信。但入其家,亦可探聽秘法。又說了孟氏夫人被妙容道長派人接來之事。看日期,隻在數天前。


  探春拍拍湘雲的肩膀:“虧的你還沒栽下去。”


  湘雲果然沒吃午飯,下午也哭了一路。夜晚投宿,探春與她睡一間屋子。湘雲懨懨的收拾了,盤腿坐在床上發愣。探春與她說話也不答應。


  次日早飯,湘雲依然沒胃口。薛寶琴想了想道:“你好賴喝碗粥,我幫你想個法子試探那個孟助理。”


  湘雲怔怔的說:“還有什麽可試探的。”


  “人各有艱難,底線卻不能太低。”寶琴正色道,“你隻問他,若有權傾朝野的一日,如何對待父親、祖母和繼母。”


  探春道:“尤其得問問,繼母死後能不能葬入祖墳。這個咱們不介意,繼母極介意。繼母改嫁另當別論。他人在何處?”


  湘雲低聲道:“跟……釵姐姐去了上海。今兒就能見著。”


  “你若不行,我替你上。”


  史湘雲咬了下嘴唇:“我自己上。”雙手捧起粥碗,咕咚咕咚喝起來。


  看她喝完了寶琴才說:“三當家教過我一個巧宗兒。擔心自己演技不足、流露真實情緒,可以麵無表情看別處,或是愁眉緊鎖、讓人猜不出緣故。”


  “嗯。”


  中午時分,馬車抵達上海。探琴兩位直奔職校,史湘雲上薛家的一家工廠去了。薛寶釵領著幾個人在這邊看新改進的織布機量產。湘雲悄悄把小孟叫了出去,兩個人並肩坐在廠區外牆根底下。


  許久,湘雲麵無表情遠望,又愁滿眉尖。終緩緩詢問小孟,若有朝一日位極人臣,如何報複家裏幾位。


  小孟也默然許久,出言毫無躊躇,顯見早已想過。“父親,終究是父親。隻讓他跟母親賠個禮便好。老太太,我雖恨她,她待大姐姐極好。總得給大姐姐麵子。如今那位,她委實待我好,也不過是因為她自己沒生出兒子來、指著我養老送終罷了。衣食自然不短她的。”


  史湘雲心中如被潑了一盆冰水。“和離了讓她另嫁吧。”


  小孟搖頭:“我父親豈肯答應。再說還有兩個妹子。雖居側位,母親不讓她立規矩便是。”


  湘雲皺眉:“你父親既然不喜歡她,為何不答應?”


  “委實不喜歡。然也娶這麽二十來年,日常交際太太奶奶無人不認得。和離豈不荒唐?”


  湘雲打量了他半日,撲哧笑了。“小孟,你白來了江南幾個月。”站起身便走。


  小孟忽有不妙之感,忙追了上去。隻是不論他如何爭辯,史湘雲充耳不聞。


  二人一路回到裏頭,陪薛大姑娘看了半日機器。直至諸事辦完,寶釵要去職校,三人同坐馬車。


  史湘雲忽然問道:“釵姐姐,為什麽小孟的祖母可以逼好端端的兒媳婦自請休書?”


  寶釵隨口道:“因為他堂姐能得好姑爺,隻看祖母娘家顏麵。”


  “祖母的娘家不也就是繼母的娘家?”


  “對啊。”


  “繼母也受了二十年委屈呢,娘家不管?”


  “日常瑣碎,就算是親爹親哥哥也不得閑工夫知道,遑論堂的。”


  “所以說,小孟得當上比繼母娘家還高的官位,他母親才有可能把繼母擠下去?”


  “沒錯,是這麽回事。”


  “可他待繼母就算不是仇人,也是外人。繼母為什麽會相信他肯替自己養老送終?”


  “大概繼母並非明白人,以為規矩能約束得住小孟。”


  “好吧。再有,就算他勾搭上了你,你哥哥也不過是個商賈外加和尚,哪裏值得他祖父得罪繼母娘家?”


  “當然不值得。”薛寶釵闔目懶洋洋道,“故此小孟被他祖父哄騙了嘛。”


  史湘雲瞥了小孟一眼,這位麵如金紙。湘雲抓了個抱枕抱在懷內,藏了大半張臉進去。“為什麽總打女人的主意?”


  寶釵沒睜眼:“京城普遍認為女人好騙。他們鬥不過男人,隻能繞到後頭將女人當軟柿子捏。”


  馬車內遂安靜了。


  不多時到了職校。婚禮在大禮堂舉行,已經布置妥帖。裏裏外外都是花盆和現插的花籃,十幾層花門香氣撲鼻。後世常用的婚禮進行曲此時尚未譜出,薛蟠也隻記得旋律,命樂人以絲竹奏出。杜萱聽著不喜慶,遂改奏“喜洋洋”。聽了幾日她又嫌太鬧騰。於是改回婚禮進行曲,喜洋洋拿來前頭墊場子。


  寶釵立在禮堂裏轉了幾個圈兒,不禁歡呼:“將來我也要這樣辦婚禮!”


  迎春前日已回上海,出來迎她,聽了個正著。乃瞥了她一眼:“你先找個男朋友。”寶釵頓時犯愁。


  卻見張子非也領著幾個人快步走過來,朝薛寶釵示意。寶釵叮囑助理們莫要幹擾人家做事,獨自跑了過去。


  原是京城已查出了幾分端倪。有人向太子進讒言,說不明和尚乃奇人,且隨性而為。眼下司徒暄雖然已消了幾分野心,萬一過個二十年、他兒子起了什麽心思,就麻煩了。太子沒放在心上,太子妃卻有點兒犯嘀咕。


  寶釵乃問“秘法”。張子非表示還沒來得及查,觀字麵意思推測外人疑薛家藏著什麽升官發財的訣竅。二人互視而笑。


  婚禮預演得挺順暢。假扮新娘的工作人員丟出捧花,被史湘雲搶到了。


  臨散時湘雲尋到小孟,正告他:“江南的女孩子,不會有人把夫家的顏麵看得比自己的幸福重要,故此和離隻會越來越常見。你還是回京城去找老婆吧。”轉身便走。


  小孟臉色極難看。薛寶釵輕歎一聲:“方才張大掌櫃跟我說,長安那邊有個項目即將開工,人手短缺,需要從江南調幾個過去支援。要不你走一趟。冷靜一下腦子、順帶學學下頭的實際操作。我也是到基層鍛煉過的,人家壓根不知道我是東家的親妹子。”


  小孟點點頭:“我回去與母親商議商議。”


  “你母親可還適應麽?”


  “尚好。多虧史大姑娘請來的傭人服侍周到。街坊太太也和藹,時常同她說話、邀她喝茶賞花,前兒還說要去聽戲呢。”


  “嗯。那妥當了。”


  回到金陵,小孟下班沒回家,去了一處小茶坊。這茶坊東家便是寫前頭那封信的“晚生”。二人一商議,事既至此,先鬆一鬆倒合適。橫豎薛寶釵依然覺得小孟能幹,去基層鍛煉正是想提拔他。


  第二天小孟便答應了去長安。寶釵安排人事處領他往別處報道,叮囑不許透露自己是大姑娘的助理、長安那邊若有什麽不對之處立時寫信回來。小孟連聲答應。


  再過幾日,小孟辭別母親孟氏,隨同事西去。臨走前千萬拜托街坊吳太太幫忙照看,吳太太自然答應。


  當天下午吳太太便拉著孟氏看時新話劇去了。看完話劇,吳太太說她想報個女子數算班、好看賬,免得被奴才帳房糊弄;就是一個人不好意思去。孟氏初來江南,人生地不熟,兒子又走了。唯有吳太太最是親切,連忙說自己陪她同去。於是二人便成了同學。


  到了數算班上課時才知道,雖然這個班是女子班,隔壁有男子班、有老年班、有孩童班,也有混合性別班。混合的都是年輕人。除了數算班,這學校還教別的。查看完課表後,吳太太又強拉著孟氏同報了一個西洋油畫鑒賞班。再後來,她倆又去學了騎馬、太極拳、廣場舞等等。


  孟氏就這麽被吳太太一步步帶進江南日常。等小孟回來已是次年三月,他母親做了金陵一座酒樓的後廚經理,每日忙得風風火火;吳太太早已搬走。此為後話。


  杜萱畢得閑自是依著日子結婚了。兩個人過盡千帆終成正果,觀禮眾人無不慨然。歐陽二叔竟哭成淚人。


  伴娘團首顧玉作為新娘朋友致辭,不出所料把杜萱損了一頓。杜萱磨牙低喊:“你等著!你還沒嫁呢!”


  薛蟠乃伴郎團首,作為新郎朋友致辭。這哥們整成了個脫口秀,惹得下頭一陣陣哄笑。末尾薛蟠朝大夥兒作了個深揖道:“我知道,羨慕老畢的可以從上海排到京城。想不通杜萱為何會相中他的則可以跨越歐亞陸橋排到鹿特丹。我也一直想不通,杜大校長為何能瞎這麽多年?最末——我還是沒想通。”眾人輕笑。“可他倆終究在一起了。因為愛情這種東西,隻要當事人清楚就行,不與咱們外人相幹。我祝福他們天長地久,祝福他們永遠和最初心動時那般幸福。”


  遂掌聲雷動。


  新娘子拋捧花,被學校一位教師搶走。花兒其實落在離史湘雲不遠處。她非但沒去搶,反倒撤開了兩步。


  十天後,顧玉也成親了。早先預備的是常規婚禮,如今也改成新式的。杜萱特意沒去度蜜月,不就是為了也損她一頓?

  顧玉婚後便要啟程前往高麗辦分校,賈迎春改任副校長。鬆江職工學校繼續風雲叱吒。


  上海的熱鬧完了,金陵眾人返回。隔壁沒了老畢,薛蟠還有點兒不習慣。


  過了兩天,玄機老和尚領著湘雲來了薛府。


  原來湘雲覺得自己太缺閱曆。回想杜萱成長史,她決定去雲遊四海。遂跟玄機打招呼。直至此時,老和尚才告訴她、貧僧是你叔祖父。乃從頭細說自己的經曆。史湘雲再次瞠目結舌。玄機困鎖放生寺三十多年,蹉跎了大半輩子。既是湘雲想遊曆,老和尚便陪她去。


  薛蟠連聲誦佛。因道:“有件事,杜大校長可能到現在都不知情。”


  湘雲眨眨眼:“何事?”


  “當年她出事後沒多久就被找到了。”薛蟠笑嘻嘻道,“忠順王府一直派了護衛盯著,某些麻煩還是特意找的。她有回遇險,被什麽人誤打誤撞救了,那人就是護衛。”


  “故此,你們是誠心練她。”


  “沒錯。”薛蟠點頭。“當年她實在太可氣了,渾身上下無處不寫著‘何不食肉糜’。你比她略微好點兒。所以你看,連她都能鍛煉出來。小姑娘,加油!你可以的。”


  史湘雲皺皺鼻子:“說得就跟我很沒自信一樣。”


  “不,你是太自信了。”薛蟠橫了她一眼,“你若單獨上路,十成十活不過頭一個月。”


  湘雲哼了兩聲。半晌,別別扭扭低聲道:“因為我馬上就要走了。”


  “嗯。”


  “幫我向歐陽大哥道個歉。”


  “行。”薛蟠瞥她,“我勸你多少話你都聽不進去。該不該也向我道個歉?”


  史湘雲一躬到地:“薛大哥哥辛苦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