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七章
話說元大人遇刺身亡, 老道姑元清在侄兒屍身前坐了許久,詢問裘良這趟南下如何。裘良老實從頭說了。夜裏元大人單獨去薛家的經過,回京船上也告訴了幾個要緊人物。
聽到皇帝欲賣太上皇疑塚, 元清登時想起昨日聞稟:忠平王爺買了孝慈縣一座寺廟,預備將慶王和世子的屍骸遷移過去。孝慈縣寺廟眾多,她本沒放在心上。原來竟是……險些當場氣死, 立命核實地址。這麽新鮮的消息,隻需翻一翻案頭文書即可。元清怒砸了半屋子東西。驟然安靜片刻,斂容端坐, 讓裘良接著說完。裘良一字一句複述完畢。元清又讓他仔細回想船上可有事。裘良又流水賬似的說了。元清沉思良久,命揣度刺客來曆。
裘良幹了多年五城兵馬司, 破案經驗京城第一, 然打馬虎眼的功力亦京城第一。乃欠身道:“下官不知元大人經曆,無從推斷。”
元清長歎。原來這位沒上宗譜的八王爺,外祖父是員戰將。他還沒滿周歲呢,外祖父戰敗被俘。老東西但凡有半點替女兒外孫考慮, 都該自盡殉國的。偏人老心不死, 中了敵營的美人計, 降敵叛主。八王爺之母自盡, 死前留書求讓兒子大高玄觀出家。太上皇彼時還是太子,忙著對付一眾居心叵測的兄弟。這個小老婆的爹簡直是給對手遞刀子!怒上心頭,不肯答應。時任大內護衛首領乃太.祖爺跟前人物,奉命前來查看。見小皇孫天生骨骼健壯,便要走了。八王爺自幼不知自己身份,直至去年慶王弑君。
裘良侍立在旁, 內裏鯨波鼉浪。這些大內護衛隻聽上命不思是非。元清捏住八王爺身世, 猶如捏住了一張廢立的底牌。可眼下底牌沒了, 元清立時置於更艱難之境。將二衛交出去她是萬萬不能的。且就算交了,太清府也肯定會被皇帝蠲除。不交吧,頤和園動工照樣得平掉。
景田侯府雖世代忠良,裘良時不時聽薛蟠胡說八道一番,心思逐漸活絡。這老道姑已無處弄錢,如今隻靠早年積蓄,且是裘家的積蓄。裘家又能抗多久?反觀皇帝,先抄了一批富庶太監,又得了一批金礦,再賣幾座太上皇陵寢。過些日子成大貴回來,他就真不缺錢了。念及於此,裘良決意讓元清自己費神去。“刺客顯見知道八王爺是什麽人。”
元清篤定泰山:“沒人知道。”
裘良遂眼觀鼻鼻觀心。元清又沉思許久,抬頭看著裘良。裘良被盯得沒法子,隻得扮出冥思苦想的模樣,試探道:“不知東瀛四皇子如何?”
元清又長歎。去東瀛的人已經回來兩位報信,說壓根沒有什麽兄弟相爭。江都親王徒占名頭毫無權柄,連幕僚都被四皇子尋借口左一個右一個弄走。姬妾新添十來位,沒添半名子嗣。兩個兒子愚莽如故,氣跑了江都親王的幾名大儒。倒是四皇子得了位活潑健康的小王子。虎符則半點消息也無。元清手下以捧四皇子上位為名詢問,他隻說不知。要麽姓喬的尚未擇定擁誰,要麽他已失了奪江山的野心,要麽就是有長遠盤算且不預備分元清一杯羹。
裘良心想,不愧是太上皇的親妹子,貪權之心與她哥哥一般無二。乃懇切道:“下官愚鈍。事到如今,委實隻有學忠順王府了。”
元清連連搖頭,命人取來一份卷宗。裘良一看,是名大內護衛卷宗。其人出自太.祖爺心腹親兵之族,京都公子陳也俊的堂叔。再往後看,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沒笑。此君奉命綁架薛寶釵,被捕鳥陷阱給困了。本來多的是機會逃走救走,元清非讓他假裝成尋常小賊,陰差陽錯落入綠林人手中。然後他寡母無故單獨乘船、無故翻船失蹤。
元清再長歎:“早先還有幾位,也是外頭略微困住即失蹤跡。”
裘良苦笑:“天底下的歪點子,到了不明和尚處也就盡了。可趙二姑娘馬上要做三皇子妃,他能不偏頗已是難得。”
元清深吸幾口氣,扶著拐杖站起身立了許久,終喊人過來:“請,畢安公公。”
若薛蟠在現場,非吹口哨不可。
小朱之所以命刺殺元大人,隻因為推斷出他乃大內護衛當中僅次於元清的二號人物。太上皇要對義忠親王動手前,將元清空降到玉清宮,目的是協調錦衣衛和大內護衛。元大人武藝高超年富力強,又是道士。玉清宮、上清觀、太清府。此人可能是和雲指揮使對應的大內護衛頭目。元清之多疑稀世罕見。他既死,很難立刻填補上一位代理人。
老雲那位有兵權的侄子雲光在皇帝跟前紅得發紫;裘家掌握了錦衣衛,再添權柄元清還不願意呢。故此,縱然看不起畢安的太監身份,退而求其次、大長公主也隻能找他。畢安在紫禁城呆了一輩子,哪裏解得了涸魚之困?雖惱怒侄兒親事上不聽話,老頭九成心裏偷著樂;元清也極器重畢得閑。最終必尋他問計。賺錢小能手薛蟠唯肯替朋友出力,元清在他跟前是沒麵子的。
沒過幾天,畢得閑收到信鴿,讓他想套路勸說皇帝將新園子改修別處,因為圈了個要緊莊子。老畢下月初脫單,正婚前緊張呢。這種不著邊際的差事眼皮兒都沒眨一下就送去了薛家。薛蟠提筆便回:頤和園擇地自有緣故,莊子需立時搬遷。
京城那頭,裘良認得薛蟠的字跡。再說別人寫鴿信皆蠅頭小楷,某僧寫不來那麽小。元清搖頭:莊子太大,物件太多,搬遷太難。誰知半天後又收到另一封鴿信,依然是薛蟠的字跡,推薦胖達鏢局的職業物流隊。世人皆知,胖達鏢局背後是忠順王府。
再過兩個時辰,第三封鴿信到了。裘良無語:“想一出是一出。”這封說的是,您老的莊子多大?頤和園再西邊點兒,香山腳下,有座簇新莊子是貧僧剛剛修整出來的,預備賈賢嬪生孩子時送賀禮。要不您先湊合著使?同一個方向,搬家比較不惹人注意。後頭還附了地址。
此時天色已晚。元清心想,橫豎明兒先派人去看看。殊不知錦衣衛衙門到玉清宮的必經之路上設了薛家的觀察點。見裘良早中晚三次路過,立時發出信號。一位胖乎乎矮墩墩的江南富商抱著個碩大的木頭匣子敲開了天子心腹、刑部尚書白大人府上的西角門。臨近三更天,錦衣衛得到消息:頤和園的圖紙和燙樣明日便可進宮。元清呆若木雞。她本以為從粗略圖紙到定稿再到燙樣,少說還得半年。愈發佐證了並非富商們獻圖、而是奉旨辦差。當今皇帝做事一步快似一步,隻怕下個月就能破土動工。
顧不得別的,天明後元清、畢安親趕去了薛蟠的莊子。地方叫黃葉村,頗有世外桃源之意味。莊子比太清府還大,隻是裏頭的屋舍……皆南邊新式,連湖心水亭都修成了個大蘑菇。鋼筋水泥所造,沒有可供藏身的房梁。若要拆掉重建,比磚木難拆得多,得拿火.炮來轟。窗戶上皆明晃晃的大玻璃,也沒法子偷聽。這地方可怎麽練護衛?莊子裏種滿了大片大片的花兒,雖非名卉,煞是好看——果然合適賄賂賈賢嬪。
元清也有大莊子,比這個合適得多。可侄兒剛剛遇刺,刺客顯見埋伏等候。不知被什麽人給盯上了,興許摸過自家的底細。使不明和尚的莊子安全些。兩莊距離僅十多裏地,搬家方便,無須請什麽物流隊。
再者,雖誰都沒說出來,元清早已認定身邊有內奸——外人絕不可能知道八侄兒身份。太清府忽然搬到這麽個古怪地方,內奸難免要跟主子通風報信,亦難免露出馬腳。
太清府遂匆忙搬遷。因小道士們個個年輕力壯,搬起來比原先以為的輕鬆得多。新莊子又新奇又有趣,年輕人難免雀躍一番。
這邊尚未整頓好,又出事了。三清當中的最後一家,皇家護衛高級培訓基地,上清觀,被繕國府的二老爺瞄上了。一座破敗斑駁的小道觀,悄無聲息蹲在文思院和貢院中間。何等絕妙的地方,何等浪費!拿來開鋪子多好。前頭賣文房四寶、金銀寶器,後頭賣作弊工具、主考官嗜好。石二老爺乃當朝皇後的親兄弟、當朝太子的親舅舅。他想要,道士們還敢不給麽?
元清牙關緊咬,當場想命人將那姓石的做掉。又疑心此乃敵人有意為之,還是先審問審問。偏另一位來報,五王爺也同時相中了那個地方。
這頭消息齊備。原來是有幾位市井閑漢,坐在街頭小酒館吹牛。紫金千萬,如何就沒有我的一份?旁邊坐了個外地老頭,笑道,你們到繁華之地轉悠轉悠,說不定能尋到漏網之魚。閑漢們問什麽漏網之魚。老頭說,京城地段最好的地方,藏著許多其貌不揚的小茶樓啊小書局啊,想也知道後台不俗。一朝天子一朝臣,肯定有後台倒掉的。尋出那些地方,舉薦給新貴,賞錢少不了。這事兒很快在市井中傳揚開去。如今小半個京城的地痞流氓都在尋漏網之魚。上清觀地段實在太好了,王公貴族又沒人宣布那是他罩著的。再過幾天,還不定多少老爺打主意呢。
上清觀屬皇家機密地,最怕惹眼。這麽一玩兒,如若最終沒換招牌,也必然隔三岔五的有人爬牆頭窺視。元清有心去見皇帝吧,又知道皇帝未必給她麵子。遂求見宗人令忠福王爺,托他跟皇帝打個招呼。
忠福王爺招呼倒是打了,可市井中飛快又傳出新消息。說上清觀的後台是一位老道姑名叫元清,太上皇親妹妹,平時住在玉清宮。哎你說怎麽這麽有意思呢?全都是清。她怎麽不避諱啊?喊起來不覺得拗口麽?哦對了,玉清宮新搬進去好多道士……
元清快要抓狂了!她知道忠福王爺懶散,沒料到他竟口沒遮攔。這下好了,上清觀和玉清宮都愈發惹眼。要命的是,忠順王府居然連續派人去查。依著他們家的習慣,不查清楚是不會罷手的。太子府、三皇子府也都有高手夜探。太.祖爺定的規矩,三清與忠順王府務必隔絕開。萬般無奈,隻得將上清觀人手也搬到黃葉村大莊子暫避一時,等那幾家消停了再搬回去。
剛剛安頓不到兩天,金陵又飛來一隻鴿子,依然是薛蟠的字跡。這和尚說,畢老爺,某通亂七八糟的事兒該不會如今歸您老管了吧。你們找到法子賺錢了麽?貧僧聽說了一樁買賣,你們要不要考慮一下?京城有個市井惡霸搶了人家妹子。甲方雖不富裕,他妹子極能哄騙惡霸、知道惡霸將銀箱子藏在某處地窖中。隻要你們救她逃出生天、順帶宰了惡霸,姑娘自然替你們指出地窖位置。聽說有五六千兩呢。
信鴿是錦衣衛的,裘良先看,看完麵無表情送去玉清宮。畢安和元清正暴跳如雷。太上皇預備用來安葬自身的守真觀,今兒上午剛被皇帝賣給了他六弟。正值心情浮躁,二人忽然看到薛蟠的信,心裏都不免動了動——來錢比挖金礦容易太多。忠順王府做綠林買賣,莫非就是這些?元清喊來一名心腹,讓他依照薛蟠信中所示去哥譚客棧探聽。
約莫小半個時辰,心腹回來了。哥譚客棧的掌櫃很周到,將章程擺得明明白白。拿地址、殺惡霸、救姑娘、搬銀箱子、自覺分給碼頭抽頭。不論甲方還是碼頭,都拿不到他們半點消息,遑論惡霸的家人。
哥譚客棧說,能幫他們安排好運銀箱子的馬車,職業運輸隊,三更天上路沒聲響。惡霸家附近有座小城隍廟,哥譚客棧配套服務,可以替他們暫時綁架廟祝及其徒弟、留下城隍廟鑰匙。到時候運輸隊把箱子放入城隍廟,你們派人假扮成廟祝的新徒弟、說師父病了暫時關幾天廟。然後慢慢搬走東西。完事我們給廟祝封口費,放他回去,神不知鬼不覺。
元清與畢安詳盡研究許久,確實安全、確實容易。一咬牙,就派探聽的這名心腹接下買賣。
兩天後,夜深人靜,元清老神仙賺到了人生中第一筆綠林銀子。扣除碼頭抽頭,淨賺四千七百兩紋銀。還得了一位姑娘千恩萬謝燒高香。開張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