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三章
既是歐陽敬得了忠順王府人情, 再無諸多顧慮。薛蟠聞聽歐陽二叔即阿敬親叔,當即拍腦袋提議不如過繼吧!跟忠順王府借塊腰牌,管保半個月內辦好。朱先生那座掛了“歐陽宅”的屋子, 橫豎他也不大住。貧僧跟他買來送歐陽二叔, 算是謝你多年來的點心錢。畢得閑知道他辦事爽利出手闊綽, 搶先說“多謝”, “既如此, 過繼和宅子都拜托師父。”歐陽二叔光顧著拭淚沒搭上話。
歐陽族中送信的小船還在運河上慢悠悠飄, 時間差充足。
薛蟠倒因此想起另一件事。回府跟小朱商議:“貧僧為著避嫌, 隻跟夏婆婆舉薦歐陽敦此人甚好, 沒提議讓他去接林皖大哥。會不會另派別人?”
小朱詫異道:“你沒想明白?我當你故意的。”
“咦?這麽說我誤打誤撞恰到好處?”
小朱橫了他一眼。“新君即位, 心腹們不論原先何等齊心, 最多一年便得分群立黨。你當太子要夏婆婆做少詹事當真是為了她女子身份方便?她和塗先生已天然成朋黨。她身後立著魏家和你,拐個彎子捎上王子騰和林大人。塗先生與林皖同鎮守外洋新地,也天然成朋黨。替換林皖回國之人,夏塗必要商議。歐陽敦初入京城,又是你舉薦的。夏婆婆搶在白尚書等人之前先認得他, 姚阿柱再摻合兩手, 沒有不成的。”
薛蟠遂放下心來。
既已查明虎符是被先帝餘部老喬劫走,官兵打劫聖旨正在去膠州的路上,那群人得立馬離去。望湖樓之事,成錦書隻跟她姑父輕描淡寫了幾句。說雲姑娘因不明法師的閑話嫉恨她, 找茬不成、挨了揍。馮應也沒多想。
馮紫英裘良伺機跑到薛家求計。
和尚將二人領到湖邊水亭, 正色道:“二位大哥都是有家有口有宗族的, 貧僧就直言不諱了。先帝既死, 宏圖霸業戛然而止。雲大人想擁四皇子, 竊得虎符的老喬也擁四皇子。老雲非但沒高興, 反而想殺人奪器。戴權等擁定九皇子。故雲喬戴三位沒一個肯服其餘兩位的,擰不成一股繩。休再惦記,各謀出路。”
裘良道:“虎符。”
“虎符終究隻是個信物,維係軍隊靠的是統帥和兵餉。”薛蟠長長一歎。“我國即將進入一個混亂時代。不是皇子紛爭那種亂,也不是黨爭那種亂。而是秩序之亂。不怪今上,底子已經散架。我跟你們說過熵增原理麽?”
二人看他神情嚴肅,齊聲道:“不曾。”
薛蟠本以為他倆都是聰明人,幾句話就能說清楚。誰知足足打了五六個比方,馮紫英才勉強領略半點。又說了半日,裘良醍醐灌頂。再由他跟馮紫英解釋,馮紫英也恍然大悟。薛蟠雙手捂臉——自己說了太多數理化,古人的理科偏弱。後世基礎教育之強大,到今日才結結實實體會到。
遂接著說:“太上皇當太上皇的這十幾年,舉國上下,能亂之處都亂了。戴青鬆主持改田稅,越到底層越難推進。這便是治亂。如無重錘相助,他還會更難。今上說白了就是懶政,而朝廷需要大修。杜禹上了年紀。隻看他撐不住時劉統勳能不能接下擔子,能就再撐一陣子。”
裘良道:“劉統勳我見過,不像杜黨。”
薛蟠擺擺手:“前陣子黨同伐異歸根究底是人為製造的,為了立儲、很單純的分作兩派。現已沒了立儲紛爭,朋黨正在重組。誰敢說誰和誰一條心?馮家跟先帝一條心麽?裘家跟太上皇一條心麽?立場不但會變,而且變得很快。至於成大貴馮應打劫來的錢財,相信我,最終九成會變成皇帝私庫。”和尚幽幽長歎,“到明年夏天,先帝硬核孝期一滿,年輕美麗的愛妃必定冒出來。該娘娘的性情決定著王朝的運氣。”
馮紫英皺眉:“容嬪?”
薛蟠苦著臉強笑:“先帝愛朝政,很少因私侵公。”當今天子對國器不夠尊重。那一摞求大修皇宮皇陵的折子並非空穴來風,而是看人下菜碟。
裘馮二人互視幾眼。裘良拱手道:“薛兄弟,你既有預見,咱們兄弟該當如何應付。”
薛蟠搖頭。他也是方才忽然想到這點的。“你們什麽時候走?”
“錦衣衛裏頭尚有些事要處置,雲大人說後日登船。”
“不緊不慢,可知派去膠州的欽差又是坐著馬車慢悠悠閑晃。”薛蟠咧嘴。如此朝廷甚好對付。“貧僧即刻動身,請教明徽郡主。”
裘良立時道:“聽聞劉統勳急調入閣是她的計策,我祖父敬佩得五體投地!如給眾小人當頭一棒。”
薛蟠又長歎。那玩意隻能糊弄一時,很快就糊弄不過去。
遂喊上小朱,二人急奔揚州。
當值國孝,林府上下灰撲撲的。林海去衙門了,薛蟠小朱入內見徽姨。林海的侄女林氏正抱著兒子小芝麻在徽姨屋裏,老遠便聽見孩子嘰嘰嘎嘎。小朋友剛滿兩歲,正處在人生最好玩的時間段,大人隻看著他便開心。
薛蟠在院子裏說話,小芝麻蹦著從裏屋竄出來:“薛大叔薛大叔!”
“呦~~才幾個月不見你小子講話這麽利索!語言天才啊。”薛蟠隨手抓起他抗上肩膀,小芝麻哇哇大叫。
林氏笑道:“他極喜歡薛兄弟。”
“那當然。”薛蟠皺皺鼻子。小芝麻雙腳踩著他肩膀,小腦袋滾光頭玩兒。“我不是針對誰。在座的諸位,都難以尊重孩子。”
徽姨嗔了他一眼:“少說風涼話。這心急火燎的,有事?”
“嗯。上午忽然想到的。不知您想過沒。今上的不確定性太強了。”薛蟠與小朱胡亂抓兩把椅子坐下。
徽姨輕歎:“我也是才剛得的消息。他一時興起領幾個人上街,偶遇了位姑娘……早些年山東水災案,起頭便是他的姘頭鄭酥兒,一個花魁娘子。你可記得?”
“當然記得。”薛蟠合十誦佛。“孫女菩薩本是因水災被賣入風塵的。”
徽姨冷笑:“那姑娘長得與鄭酥兒逼似,且年少妖嬈。問來曆,不過是個賣花寡婦的養女,閑暇跟廟裏的姑子讀經文,故此認得許多字。今上當即收入宮中。許多人好勸歹勸,方勸動他裝個樣子給不知在哪裏的太上皇看,過幾個月再封位分、且不可比容嬪高。”
薛蟠深吸了口氣。這舉動跟當年司徒暄母親入王府有什麽兩樣。“人家拿不準他喜歡什麽樣的女人,就先挑選了他喜歡過的模樣送過去。”
“暄小子的母親去東瀛看他,前月已啟程回來,偏有別的船說仿佛看見她的船翻了。”
薛蟠抽抽嘴角。
“嗯?”
“何側妃我見過,極厭惡宮闈拘束。”薛蟠道,“曾經鐵了心以出家逃避。”
徽姨挑眉:“如此說來,不見得是沒了,也保不齊是逃了。”
“我覺得是逃了。”
“她不是淑妃麽?不論沒了逃了,今上有意將‘淑妃’留給這位柳娘娘。”
“咳咳咳……”薛蟠無端嗆著了。多情即無情。何淑妃還沒說必定死了,封號已是人家的了。小芝麻雙腿一溜,騎坐在他脖項上。探下身子、小爪子拍拍和尚胸口。“貧僧被治愈了~~”薛蟠喜得把這小子抓下來抱住。
小朱道:“我知道他何故嗆著。姓柳姓梅姓葉。”
薛蟠耷拉著眉眼:“這三個姓氏是貧僧信口雌黃的。”
“頗有道理。依我看柳娘娘和梅娘娘不同,必定有位身份不低的舅父伯父。就算眼下沒有,等她生出皇子來必有。”
薛蟠望天。“表小姐”套路他當笑話跟許多人說過,誰知眨眼套在皇帝頭上。“攛掇皇帝出門的太監?”
“正查呢。”徽姨惱道,“本以為他能靠譜幾分,還不如前頭那個。”
薛蟠頭大如鬥。遂告訴了錦衣衛之前是內庫養著之事。今上沒疑心病,鐵定不願意再如過去般供養錦衣衛這個龐大機器。
他話音剛落,小朱“嘶”了一聲:“我若是柳娘娘的舅父伯父,必先盯上錦衣衛指揮使之位。”
“為什麽?人家楊國忠乃從監察禦史做起的。”
“給皇帝下套子不正該錦衣衛查麽?”
“也對。”薛蟠點頭,“或許咱們可以倒過來。舅父伯父家肯定要提前造勢,哎呀我姐姐的小閨女十年前在某地丟了、至今想起來還以淚洗麵呢。讓女眷們打探打探。”
徽姨又歎:“唯有先如此了。”
安靜片刻,薛蟠提起裘良馮紫英都在等郡主娘娘出主意。徽姨一愣。薛蟠招供說貧僧把劉統勳緊急入閣扣到您老頭上,那是阿玉的計策。
“險些把她忘了。”徽姨忙命人請大小姐。
一時林黛玉過來,小芝麻當即撇下薛大叔投奔姑姑懷抱,薛蟠咬牙切齒。
聽罷京城和錦衣衛的情形,黛玉沉吟良久道:“柳娘娘恐惹出巨禍,須趕早掐滅她身後勢力。認親信物多半是材質上佳小玉器,移花接木的手段咱們熟絡。錦衣衛沒有辦法,總不能明二舅養他們。不過——”她又想了想,“我給雲指揮使出個主意。即刻主動辭職,挑子撂得越快越好。”
徽姨與林氏同時撲哧笑了。薛蟠茫然扭頭,見小朱也茫然,好不歡喜:“原來你也沒明白!”
林黛玉吃了口茶款款的道:“自前朝以來,錦衣衛指揮使卸任後難得善終。如今太上皇和虎符皆不知所蹤,雲大人上辭呈反倒有投誠之意。隻看今上命何人接手。”
小朱拍手:“我明白了!”
薛蟠也拍手:“我也明白了!假如戶部每月給錦衣衛三千銀子,而他們實際每月要花三萬兩,太上皇內庫補兩萬七千兩。老雲辭職後,新指揮使每月隻得三千銀子,他能做什麽?等等,查賬不就清楚了?”
“蠢材!”黛玉悠然道,“隻說要緊賬目都送去老聖人處了,如今不知他老人家擱在哪裏。”
小朱接著說:“至於零散賬目,哪個皇帝會細看?”
薛蟠道:“就怕如此一來新指揮使胡亂搞錢。”
“早早使人盯緊他。不論他貪贓枉法、敲詐勒索,皆上一堆折子丟去皇帝案頭。折騰個大半年……”小朱微笑道,“錦衣衛也差不多該散架了。”
黛玉接著又說:“等下一任指揮使幹不下去,裘良可以接。”
“啊?臥槽!貧僧後槽牙發涼。”這什麽林妹妹啊!景田侯府裘家暗暗替朝廷掌握了某項機密錢財,祖祖輩輩忠於太.祖爺。錦衣衛獨立的節奏。
徽姨沉思良久:“倒可以一試。改日我悄悄進京一趟,見見他們老侯爺。”
一錘定音。
小朱留下來多玩幾日,薛蟠明兒一早便得趕回去。晚飯前薛蟠拍拍腦袋,低聲跟林黛玉嘀咕半日,還比比劃劃。黛玉聽罷隻說“反倒失了樂趣。”薛蟠道:“比起熬夜的樂趣,自然還是睡眠充足更要緊。”
及返回金陵已是中午,薛蟠先上畢得閑處密議良久,再往忠順王府匯報工作,最後請裘馮二人到自家吃茶。
一時老畢見雲指揮使,說了“辭官”之計。因笑道:“等今上的人撐不下來,自然轉回頭尋雲大人。等折騰完,東瀛那頭虎符也該到手了。”老雲聽著,這招看似險棋,其實自己橫豎是要丟趟官的,內裏暗暗讚成。
次日,雲指揮使等人離開金陵港,將七名傷員留在客棧、老畢派人照料。
今年冬暖,暖房中的曇花花期延長。薛蟠前世有位老大哥愛養曇花。白天使黑罩子罩住,夜裏給予足夠光照,他家的曇花時常白天開花。前兩年一時興起,薛蟠命人依照此法嚐試。近日終於養出了白天開的曇花。遂將負責花匠連同花盆一道送去揚州,讓林妹妹也白天賞曇花。
沒幾天花匠回來,說替大爺挨了郡主一頓罵。薛蟠不明緣故。
小朱也跟著回來了,望著和尚不知說什麽好。半晌才道:“攏共兩盆花兒。論理說當都送給徽姨、林大人,讓他們給阿玉一盆。你竟然全都直送去阿玉那兒!阿玉尷尬得了不得。”
薛蟠腦門兒“咚”的一聲撞在牆上:“貧僧腦子抽筋了!”喵的!就算在古代過了二十多年……“既得經驗,明年花兒多,送個十盆八盆。”
“明年就沒這麽稀罕了!”小朱忍俊不禁,“多好的事都能讓你莫名其妙折騰亂套。”
“這規矩沒道理啊!憑什麽稀罕東西必須先……算了不說了。”薛蟠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