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二章
錦衣衛雲指揮使抬著義女和六名手下來忠順王府請罪, 不明和尚第一個發炮。
雲大人本沒指望輕鬆混過去,拱手道:“這一節委實是老夫的不是,不當讓義女與手下人混得熟絡。”
“老大人的意思是, 您覺得自己不應該派義女使美色勾搭迷惑手下人、以測試他們是否對雲家足夠忠誠?”
小朱亮著嗓子道:“是否對朝廷足夠忠誠。”
“雲家。若雲大人是為了朝廷而對手下人使美人計, 哪怕避嫌也會派個不姓雲的美人。錦衣衛衙門裏美人多了去, 雲姑娘這樣的輕鬆能找出二十個。揚州新來的那位開酒坊的柳娘子不就和雲姑娘同為美豔掛?還更漂亮些。”
小朱奇道:“那是錦衣衛的人?”
“橫豎我看一眼就覺得是。”
“我如何沒看出來?”
“我教你個巧宗兒。這些官派下來查市井的美人, 都愛使柳、梅、葉之類的姓氏。都愛開酒坊、茶樓、賭場。都無緣無故的沒有地痞流氓找麻煩。”薛蟠擺擺手指頭, “都不告訴人自家後台是誰, 假裝沒有後台。而王府公侯所派都會早早暗示地頭蛇, 我們是東平王府的人、我們是繕國府的人、我們是定城侯府的人。”
小朱擊掌:“原來如此。不懼地頭蛇也不說來曆的美人, 便是錦衣衛密探。”
雲指揮使瞠目結舌!合著柳娘子一到揚州就被人猜出身份。本想從此岔開去, 薛蟠接著便說:“橫豎這六位大哥冤枉。”
小朱道:“並不冤枉。若惹上別家姑娘也罷了;惹上忠順王府的女孩兒, 還敢不回稟上司。雲大人,他們是怎麽混在您老跟前這麽多年的?莫非走了門路?”
薛蟠道:“一個兩個走門路也罷了,總不能個個走門路,那錦衣衛衙門還不得成篩子啊。”他皮笑肉不笑道,“您說是吧, 雲大人。”
這種事通常是大家揣著明白裝糊塗的, 沒想到他們家直接戳破。雲大人正揣摩用詞呢,薛寶琴拉了拉姐姐的衣袖,聲音不大不小道:“姐姐,是不是這老大人要麽承認自己跟前的人不靠譜、要麽就得承認自己知情?”
“不是。”薛寶釵爽利道, “兩害相權取其輕。隻能承認不靠譜, 不能承認知情。”
“姐姐覺得事兒是誰弄出來的?”
“當然是雲姑娘啊!那個王三姐不是說了麽?唯有女人支使許多男人圍攻別的女人, 男人想不出來。”
“她敢想, 這六位大叔就敢做?”
“我猜呢, 六位大叔起先以為對付路人甲, 便答應了。之後才知道是成大貴的孫女。再之後雲大人就得選擇是自家下屬膽大妄為還是自己順水推舟。再之後他發現糊弄不過去。哎呀黑鍋給誰背好呢?雲姑娘她小小的身板兒、有氣出沒氣進的,她也背不動這麽沉的鍋啊。”
“為何要順水推舟?綁架了錦書於他們有什麽用處?”
“這個我猜不出來。大哥哥,你猜呢?”
薛蟠望天:“你們倆棒槌!何謂潛規則?潛規則就是不能明言的意思。”
“知道。”寶釵端莊道,“可我倆就是想說出來。”
她話音剛落,忠順王爺道:“本王也猜不出來。雲大人,此處並無外人。本王不理朝堂事,懶得上折子彈劾你。橫豎錦書囫圇完好,還得了個經驗。本王好奇,你們綁了她有何目的?總不會是想勒索贖金。”
老雲撲通跪下:“臣有罪。”
“你不用提罪不罪的,隻管說。”
雲大人苦笑道:“王爺必不信。確是為著贖金。”眾人一愣。“錦衣衛消耗極大。自打三十多年前起,吏部便隻給賬麵上那麽點子了。我們衙門實是內庫養著。如今因老聖人和虎符都不知所蹤,新君暫沒動內庫。可……”老頭長歎,“裏頭的錢也出不來。”
“不是您老等等!”薛蟠舉手,“您的意思是,想讓忠順王府養錦衣衛?”
雲大人搖頭,看了眼成錦書。“水師扮作海盜去外洋公幹,因不打本朝官兵的旗,勉強也可不使虎符。今上已遣天使從京城啟程。”
薛蟠咧嘴:“今上雷厲風行這點秒殺他家八輩祖宗。”
“眾人皆知道上回弄來許多錢,隻不知究竟多少,戶部也沒看過賬目。”老雲又看看成錦書。成大貴數年前便開始預備打劫了。“成老將軍並非是個公心忠義之輩。且貪花好色。”
……
薛寶琴又拉拉她姐的衣袖:“他是想左手綁架錦書,右手把人救出來,以此為契機跟她祖父拉關係。利用當今皇帝和朝廷沒人知道外洋打劫究竟暴利到什麽程度,與成大貴聯手藏大頭交小頭,中間的差價拿來養錦衣衛。對麽?”
這回雖聲音低些,寶琴嗓子脆、屋中又安靜,人人聽了個清清楚楚。
薛蟠捂額頭:“槽多無口。太上皇若在能給當堂氣死。”
雲大人長歎:“沒有辦法的辦法。別家如何擔得起這項錢款。總得替老聖人守住江山。”
薛蟠舉起右手:“貧僧說句喪氣話,您就沒想過他老人家受困或業已駕崩?”
雲大人正色道:“老聖人逢凶化吉長命百歲。如若受困,我輩必救之。”
“北靜郡王體格健壯武藝高強,小半年了沒找著。”
寶琴又說:“大哥哥,老聖人該不會被外星人飛船給帶走了吧。”
“玄學先不考慮。他若得自由必聯絡手下,就怕落入歹徒之手。老雲,幹脆虛投今上吧。”
雲大人苦笑:“今上江山來得容易。朝政交予閣老們對付,兒子一個比一個安生,豈能答應錦衣衛花那麽多錢。”
薛蟠深吸了口氣——搞了半天還是利益問題。康王的兒子皆不安生。當年擇了他上台,不知有沒有姓雲的暗推一把。“托大內護衛從內庫搬些銀錢出來救急。”
寶釵故作天真歪著腦袋道:“等內庫的錢花光了呢?”
“認命。”薛蟠假笑道,“一旦國庫缺錢,開內庫是必然的。今上性情沒先帝那麽謹慎。”
看要緊事說得差不多了,小朱假意小解溜走。少刻十三也溜走。小朱拉十三嘀咕半日,回到前堂。十三悄然隱去。薛蟠雖不知他倆作甚,胡亂扯皮拖延時辰。終於拖到十三回來,薛蟠止了廢話。
雲指揮使看王爺和成姑娘都沒大計較,再三謝恩告辭。下頭抬人時,薛蟠嘖嘖道:“老大人,今後打手下別這麽狠。沒有什麽事是能安排得四平八穩不出錯的。”老雲滿臉通紅。
離了忠順王府,將旁人皆打發回客棧,雲大人一拐彎直奔畢得閑處。
老畢聽罷經過,琢磨半日道:“大人,卑職覺得,縱然救了成大貴孫女,他未必肯跟咱們聯手。”
雲大人擺擺手:“自然是讓忠順王府先找。他們實在尋不著,少不得托咱們相助。馮應還在呢。”
“原來如此。”錦衣衛無所不知。“不明和尚之計……其實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大內護衛如今不是在老神仙手裏麽。”
雲大人皺了半日眉:“東瀛你知道多少。”
“全然不知。”
老雲遂仔細分析先帝的每一個兒子,到頭來認定喬老探花必擁四皇子。他想多派些大內高手過去,把四皇子盯得密不透風。何時姓喬的前往認主,便殺之奪回虎符。
畢得閑有些糊塗:“大人,您前兒不是說依然擁四皇子的?”
“隻殺喬賊。”老雲道,“守株待兔、以逸待勞。”
“……”畢得閑輕歎,知道這老頭已山窮水盡了。
老雲也歎:“一朝天子一朝臣。錦衣衛指揮使不比內閣大學士,換個皇帝必定要換的。”
“卑職明白。那咱們眼下從何處去弄銀錢?”
“……老夫回京與老神仙商議。”雲大人沉思許久,“實在沒法子,唯有先搬內庫了。”
畢得閑想了想:“內庫本身離老聖人寢宮近,取東西出來並不難,難隻難在運出紫禁城。出入地道也都被皇帝的人知道了。”
雲大人眼神一動:“並未。”他細想了想,笑擊掌道,“東家知道,西家不知。”老頭一高興,抖抖袍袖說了起來。
原來宮中有兩條地道與宮外相連。其中一條開口在書庫,末端在大高玄觀,正是六月裏慶王府老黑帶走太上皇的那條。此乃太.祖爺所修,後太上皇特意擇了書庫隔壁的宮殿居住,還開了個門連通。另一條開口處在禦書房,末端在廣濟寺左近民宅。此為前朝所修,太上皇雖知道、沒動過,隻告訴了義忠親王。後不知怎麽被康王知道了。他遂將那民宅和民宅附近的宅子都買下來,重新修葺。義忠親王的心腹許公公身處宮闈,竟設法聯絡上慶王,將兩條地道悉數告知。慶王在通往禦書房那條地道半中間另開了個出口,即去年前三皇子逼宮時走過的大糧倉。故此,禦書房這條,唯有太上皇、慶王和康王知道有兩個出口。而當今天子隻知道大糧倉那個,並不知道廣濟寺那個。
畢得閑點點頭:“隻是把東西從太上皇寢宮搬去禦書房也難。”他笑道,“卑職有個餿主意。”
“你隻管說。”他是畢安的侄子,雲大人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畢得閑含笑道:“今上頗有幾分混不吝。禦書房,無非是天子把書擱在裏頭。去年兩名刺客正是從禦書房地道潛入,挾持了先帝,害得他又是毀容又是壞寶貝,實在大大的不吉利。何如將書籍悉數搬出別處,封了那院落。宮裏頭橫豎不缺屋舍。”
雲大人連聲稱“妙”。“你小子果然機靈。”
“出口的民宅既然已被先帝買下,大人欲擁先帝之子,隻管收來使很妥當。”
“善!”
雖說今兒小姑娘沒綁架成,還在忠順王爺跟前落了顏麵,小畢這兩個點子頗不錯、能解燃眉之急。雲指揮使心情轉晴,告訴畢得閑他過兩日就走。
他哪裏知道,這主意是小朱出的。
人有貪欲。錦衣衛和大內護衛若當真以“暫度難關”為名從內庫搬銀箱子,很快便會不滿足於使多少搬多少。薛蟠方才說的明白,“一旦國庫缺錢,開內庫是必然的。”他們必想趕在這個“必然”之前搬空內庫。
康王在廣濟寺旁有整整五座大宅院隱秘無人知,早先是用來藏喬老探花和姘頭唐二太太的,非常合適存放大宗物件。殊不知那兒皆被老喬設下了種種機關。戴權當然知道,可他想依著康王的心思擁立九皇子,故不會跟畢安等太上皇黨交心。而畢安等誤以為老喬是康王死忠,也不會告訴戴權多半是此人拿走了虎符、那戴權立馬就不聽話了。等內庫的大銀箱子搬過去,很快會跟孝慈縣的守真觀一樣,箱子封條都在、銀子蹤跡皆無。
到時候錦衣衛將再次麵臨山窮水盡沒錢花。
從忠順王府出來,薛蟠馬不停蹄趕去了柳家,仔細詢問今兒在望湖樓的經過。柳劍雲好不炫耀,從頭細說。
聽到“敘年庚”那兒,薛蟠直翻白眼:“小夥子,這話很唐突。要不是你長得帥,姑娘會當你輕浮。”
柳劍雲得意道:“人家說暫時沒有男朋友,我才那麽說的。她若非顏控必定不搭理我,臉是一塊敲門磚。”
薛蟠啼笑皆非。聽完後續他道:“既是你們救下蕭四虎的徒弟,王爺少不得謝禮。有什麽想要的?”
柳劍雲眨眨眼:“給塊自由出入的腰牌行麽?”
“不行。”
“薛大叔,你站在我這邊吧?”
“當然不啊!貧僧很清楚成錦書靠譜,你哄不了她。年輕人談戀愛各憑本事,別指望大人。”
不久薛蟠再回忠順王府。因告訴王爺,那個將圍棋子當暗器使的“阿敬”如此這般。王爺自是答應。
薛蟠又趕去畢得閑那兒。他素來以為,過去沒必要非得交代清楚,將來好才是要緊的。故此,歐陽叔侄背著老畢聯絡了三年之事,他從不打算讓老畢知道。
遂說:“今兒救下成錦書的那群人當中,有個叫歐陽敬的,正是歐陽三郎。王爺命我去問他們可有願望。歐陽敬說他想找一個人。王爺覺得找人乃錦衣衛所長,便想讓你們幹去。”
畢得閑眼神大動。“歐陽三郎?”
“對。”薛蟠道,“他二叔失蹤多年。”說著抬起頭往老畢身後望去,“歐陽二叔你也姓歐陽,好巧。”
歐陽二叔眼中霎時滾下淚來。
畢得閑亦紅了眼圈兒:“果真是,好巧、巧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