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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九章

  從蘇州入京杭大運河, 歐陽敦帶著妻女率領親兵乘快船北上,不日抵達老家滄州。他大伯因路途遙遠,也才剛到沒幾天, 如今正住在族長家。


  歐陽敦滿心以為, 他祖父位極人臣、一言九鼎。書信一出, 此事水到渠成。誰知他伯父烏雲滿天從裏屋出來, 隨口問幾句, 喊人送輪椅去族長處。“四小子先歇著吧。”轉身走了。歐陽敦的親兵頭目悄悄拉了大將軍的親兵頭目打聽。這大叔歎氣:“我們將軍實在沒料到……”


  歐陽敬他爹已升任正指揮僉事, 性情並未改變。他答應過繼個孩子給弟弟承香火, 但不答應過繼歐陽敬。大將軍起先以為他舍不得嫡長子。後來一位族人告訴道, 那個行走不便的四郎見叔父發了大財, 想過繼自家次子做叔父的孫子。大將軍不信, 派個斥候混入他們家聽壁角,聽了個結結實實。


  歐陽敦大笑:“大伯這樣的規矩爺們,不方便對付貪婪之輩。”遂問族長家哪位兄弟最說了算。立時有人告訴他,族長長孫夭折,如今是二爺承宗。歐陽敦便說自己請他和敬大哥家能走路的那位吃酒, 就今天中午、在滄州最貴的酒樓。助理大哥拉著他嘀嘀咕咕說了半日, 歐陽敦拍大腿叫好。


  滄州最貴的酒樓乃去年新開的希爾頓大酒樓。名字雖古怪,菜品皆好,夥計服侍之周到是早先從沒見過的。歐陽敦一聽便知是上海那家的分號。遂從行李中翻出了套宮緞錦袍,助理大哥還讓額頭上勒條綴玉抹額, 端坐客院前堂等人。不多時那兩位過來, 都睜大了眼。大將軍樸素, 老家還是頭一回見這麽愛顯擺的親戚。歐陽敦憨厚一笑, 張羅動身。


  到了酒樓, 各色規矩歐陽敦門兒清。VIP貴賓卡一亮, 驚得酒樓掌櫃親來奉承。菜品隨便點,挑貴的上。這哥倆還真沒吃得如此奢靡過。


  酒過三巡,歐陽五郎羨慕敦哥哥富裕。歐陽敦就等他這句話呢。因笑道:“我平素也沒多少零花錢。這是敬大哥恐怕京城裏勢利眼多,給的三千銀票。”


  五郎登時麵色古怪。半晌強笑道:“原來三哥忒富裕。他哪裏賺來的。”


  “自然是二叔的。二叔從多少年前就當他親兒子了,家裏的錢財房產他隨便使。”歐陽敦吃了口酒閑閑道,“二叔忙的緊,我在上海住大半年也沒見過幾麵。哦對了,二哥啊。”


  族長之孫歐陽二爺忙答應:“敦兄弟?”


  “聽我大伯的親兵說,咱們祠堂多少年沒修繕了。年後是不是好生修修。我給敬大哥寫封信。敬大哥也挺忙的,多半沒工夫回來。讓他派個管事送銀票子來就行。”


  五郎險些噴酒!敦哥哥這是明晃晃的賄賂啊。


  “人之天賦各有不同。雖說咱們族中擅武的孩子多些,亦難保有天賦在讀書上的狀元秧子。依我說,多請些好先生來整整族學,橫豎也花不了幾個錢。”


  五郎登時明白四郎白折騰了。祠堂和族學,好處皆給了闔族。不相幹的兄弟叔伯太叔公聞訊都得蹦躂。念及於此,不由得笑了起來。


  果不其然。老族長一聽歐陽二叔家早都由歐陽敬掌握錢財、隨手就給了歐陽敦三千兩銀票,便知毫無轉圜餘地。因跟他們家老子說:“你兄弟可憐見的。他的錢想給誰,終究是他說了算。”


  歐陽僉事沉默良久道:“我那小孫子極孝順。二弟若見了,必定喜歡。”


  族長瞧著他:“人家不遠千裏繞去西北托你盛伯父做中人,就是不願意相見之意。”歐陽僉事顧左右而言他,隻不說答應。族長冷笑兩聲,“既如此,唯有族中公議了。你媳婦誣陷小叔子、私賣嫡長子,你皆知情。敬兒願意出錢修繕祠堂、興旺族學,不用三天闔族都能知道。”


  “我想見三郎一麵。”


  “先過繼完再說。”


  “先見他。”


  “你可是想命他將二叔的家產讓給兄弟侄兒?”


  歐陽僉事又不吭聲了。


  族長擺擺手:“三天後族中公議,就這麽定了。”歐陽僉事霎時麵色灰白,仍不肯鬆口。


  歐陽二爺就在門後偷聽個囫圇,連忙溜去客院報信。


  大將軍聽罷詫異道:“他寧可族中公議?”


  助理大哥道:“大將軍且等著,公議前半個時辰他必答應。誰心裏不跟明鏡似的。這位就是偏心眼兒,不願意好處給敬大爺得去,盼著能想出法子來成全他小孫子。等看見棺材自然就落淚了。”


  大將軍悶了半日,嗟歎道:“難怪他兄弟巴巴兒托到我們家去。”


  “可不?老元帥的顏麵都不夠使。”


  三天後,公議前半刻鍾,歐陽僉事終於答應。


  大將軍再詫然:“都是親生骨肉,何至於偏心至此?”


  歐陽僉事淚落連連:“四郎可憐。”


  歐陽敦原本來抱著胳膊靠在牆邊瞧笑話,聞言惱了:“四郎可憐,敬大哥就不可憐麽?二叔不可憐麽?四郎可嚐過當牲口賣的滋味?可嚐過被親大嫂誣陷的滋味?”


  歐陽僉事啞然。


  此時族人早都聚集一堂,紛紛圍著歐陽敦詢問上海的叔侄倆如何。看著老老少少十來位武官,歐陽敦遲疑片刻,沒提二叔托賈璉王子騰幫忙帶書信。隻遮遮掩掩的說自家祖父提前得了人家不少謝禮。然後便是自己見二叔,二叔出手闊綽。最末是歐陽敬曬成塊黑炭回家,某位侯門千金頗眼青他。族人們暗地裏猜測二叔究竟給了歐陽盛多少錢。族長見狀宣布,過繼之事明天就辦。


  次日,歐陽敦悄悄跟五郎打聽他爹昨兒回去是個什麽反應。五郎嗤道:“二叔越是發達,他越悔恨沒早些尋到下落、送他小孫子過去。”


  歐陽敦無言以對。


  五郎打聽“三郎哥哥現在何處。”歐陽敦問“作甚。”五郎道:“想跟他親近親近,氣氣我老子娘。”


  歐陽敦想了想:“這會子我不方便告訴你,須問過敬大哥。”五郎點頭。


  遂開祠堂改族譜,將三郎過繼到他二叔名下,定大名為敬。


  歐陽敦繼續乘船北上進京,他大伯也返回西北戍邊。族長派了名子弟去上海報信。歐陽僉事寫封家書,托族侄交給前兒子三郎。


  另一頭,王子騰巡邊歸來,夏婆婆早就跟侄媳婦王熙鸞細說了皇帝的性情喜好。王子騰一到家,閨女已等候多時。父女倆閉門詳談了兩個多時辰。次日,王子騰意氣風發入大明宮覲見新君。君臣倆豈止相談契合,簡直一見如故。等王大人離宮時已經換了枚官印。兵部是皇帝的根基,王子騰分明簡在帝心。朝野紛紛議論,這個姓王的鐵定若幹年前便悄悄投靠了今上,背地裏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鬆江府顧之明、王海棠也各處交接工作,預備啟程。賈璉全家不免戀戀不舍。因賈寶玉明春縣試,韓先生暫留江南。隻是顧之明依然沒答應認祖歸宗,老韓急得吃不香睡不著,連貓兒都不可愛了。


  這日金陵接到滄州發來的鴿信,備述歐陽家過繼前後大戲。


  小朱看罷嗤笑道:“那封信咱們先看看。若沒必要給三郎便罷了。”


  薛蟠舉手:“請教朱先生。”


  “依著他老子的德行,十成十是讓他分些財產給四郎。保不齊還是多分些。”


  薛蟠聽著有理,便讓揚州的丁小六駕船沿河往上去迎歐陽家的船,趁夜泊之機看看那封信,看完放信鴿回來。


  沒幾天,丁小六消息傳回。歐陽僉事家信的前頭大半截皆是關懷追悔,感念對兄弟和兒子不住。最後幾句話皆是發令。命三郎娶他四弟媳婦守寡的姐姐為妻。四郎足不能行,你將來多分些家產給四郎。五郎尚未娶妻,聽聞三郎你認識一位侯門千金。


  薛蟠看著輕帛懵了半日,問小朱:“此人如何變得忒不要臉的?”


  小朱奇道:“當年很要臉麽?他媳婦造謠他親兄弟與他亡妻有染生下他嫡長子,人家攔阻沒?”


  薛蟠還真沒從這個角度想過,扶額道:“歹惡之輩貧僧見過許久,宰了便是。惡心人的長輩……靠!三郎倒了十八輩子血黴。”


  這些日子,薛蟠已經用後世理念將畢得閑同化得差不多了,歐陽僉事那封信倒是個契機。遂提上兩壺好酒,愁緒縈心的去了隔壁。


  畢得閑正忙著呢,案頭滿是公文。見狀瞟了和尚兩眼:“作甚?惆悵得緊。”


  “成日就知道工作,歇會子歇會子。”薛蟠拉把椅子強坐在人家對麵。“喂,喝兩盅。”


  老畢納罕道:“你竟也會煩成這德行?”


  歐陽二叔笑眯眯道:“大人,忙了大半日,略歇會子也好。”遂幫著收拾文書,推輪椅去窗邊長幾旁,端來些點心。


  幾杯酒下肚,薛蟠悶悶的說:“貧僧有不少好朋友。有的是奸夫淫.婦私通之子。有的父親斷袖,依然娶妻生了他。有的被繼母迫害,親爹袖手旁觀。為什麽那麽好的人,竟都有那樣的爹媽?說好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土洞呢?他們若跟父母一般性情卑劣,貧僧就用不著心疼了。”


  畢得閑道:“你隻想著,他們若性情卑劣,世間豈非又多了幾個惡人?”


  “話是這麽說……”薛蟠又悶了半日道,“早幾年那位叫歐陽三郎的,現在不用找他了吧。”


  畢得閑哼道:“我就知道你有他下落。不用了。”太上皇、先帝、慶王不是失蹤就是死了,還找個區區殺手作甚。那人還不見得是殺手。


  “當年為了以防萬一,忠順王府派人上他老家查了他的來曆。你們錦衣衛肯定也查過。”


  畢得閑扶了下輪椅扶手。“查過。你方才說的繼母迫害、親爹袖手旁觀?”


  “就是他。”薛蟠頓了頓,“這幾年他在貴州、四川一帶尋古生物化石。前月回來的,比戲台上的張飛還黑些。剛剛聯絡上老家。他父親有封信正航行於運河,我琢磨著要不要截下來。”


  畢得閑思忖片刻:“信中言語會傷他的心?”


  薛蟠長歎:“報信的小哥多嘴,說有位貴女眼青他。”遂將歐陽僉事信中命令說了。隻隱去歐陽二叔,說三郎自己特別有錢。


  歐陽二叔立在老畢身後,險些眼珠子下巴一塊兒掉地下。牙關緊咬,拳頭捏得咯吱響。


  畢得閑怔了許久:“這種親爹我也沒主意。既已遠離,休再相見便不會再禍害他。”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歐陽四郎乃堂堂四品武官之子,老畢你呢?歐陽家的家族教育哪裏是畢家比得了的。老畢啊,貧僧看你真是越看越順眼。”


  畢得閑哼道:“尋常人如何比得了畢大人。”


  薛蟠仰脖子吃淨一杯酒。“他爹仰仗的便是父權這種毫無道理的東西。讓你娶誰就得娶。你的財產,讓送給兄弟就得送。喜歡你的姑娘,不論你喜不喜歡,老子說介紹給兄弟你就得介紹。明搶還背個‘賊’字包袱呢。他們搶得天經地義。朝廷竟然給這種人升了官?”


  畢得閑也吃淨杯中酒。“那封信,莫要截它。讓歐陽三郎看,讓他結結實實死透心。”


  薛蟠再歎,吃悶酒。


  半晌,畢得閑道:“終究後世好。”


  薛蟠心想,可算等到這句話了。乃惺忪著醉眼:“老畢。”


  “嗯?”


  “後世可提前否。”


  畢得閑一愣。


  “巴巴兒羨慕後世,何等憋屈。”薛蟠托起腮幫子,“咱們皆是有本事之人。掀翻這沒天理的世道。讓後宮裏不再有你伯父那樣太監,也沒人能隨隨便便打死宮女。讓我不用睡裏夢裏都憂心妹子長得太漂亮,萬一選入後宮就全毀了。讓歐陽三郎他爹不能命他娶弟弟的守寡大姑子。讓歐陽三郎的繼母不能把他賣給南風館,因為買賣人口為非法。掀翻這沒天理的世道。”


  畢得閑默然。


  許久不得答複,薛蟠接著說:“給醫生最高的社會待遇,別讓他們辛苦救人性命、卻得求達官貴人允許他們的兒子買官,後世子孫再不做大夫。醫學若能順暢發展,科普醫學常識,像老畢你這樣的孩子今後就不會被傳染上小兒麻痹。”


  畢得閑猛的連吸幾口氣。


  “隻要朝廷依然士農工商、依然以四書五經為尊,科學技術落後於西洋是必然的。則武器落後於西洋也是必然的。八國聯軍侵華也是必然的。老畢,我還沒跟你說過南京大屠殺吧。就在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金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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