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四章
薛蟠早先做夢都沒想到, 杜禹會親送他出垂花門。
離開金陵前他確實求教了老杜的師弟田敬庵。遂知陌生人討好老杜忒容易,隻需弄清觀點、搶先說出來即可。皇帝那一係的人物,杜禹最看得上戴青鬆。薛蟠手握標準答案, 輕鬆博得好感。老杜立在門口感慨, 上一回遇見如此契合的晚輩還是顧念祖。薛蟠好懸沒忍住呲牙。
這趟主要目的是試探老頭可知虎符下落。薛蟠對朝廷運作半分不知, 全程求教如何能把兩位治水能臣調去河道上。等杜禹的眼神越來越和藹, 才模糊拋了句“天下難以安定”。老杜遂自己提起虎符不知所蹤。
薛蟠揣度著, 太上皇信得過的人其實不多。雲光是他的底牌, 已調入京城。揚州放生寺機關密布, 看守和尚皆死士, 倒挺合適。且薛蟠總覺得那套圖紙未必就是老聖人陵墓, 哪有把自己的墳一比一建模的。熊貓會早早安排了人手和千裏鏡監視放生寺方圓二裏。既然杜禹不相幹,放生寺的布控需即刻升級。
離開杜家大門三五步,和尚忽又調轉回頭重新求見。老杜問他何事。
薛蟠正色道:“貧僧鬥膽。老大人,朝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老聖人半年內依然毫無消息,再回來也必難重握權柄。則畢安公公亦漸漸隱身, 很快就不會有人記得他了。杜萱和畢先生……”
杜禹蹙眉:“此事不用提。”
“可杜萱今非昔比。這事兒從一開始就是她主導、畢先生一直在躲。已經追到人家不躲了, 成親是早晚的事。”
杜禹淡然道:“老夫不許。”
薛蟠癟癟嘴低聲道:“內什麽,他倆最大的阻礙從來不是您老, 而是畢先生覺得自己足不能行、會給杜萱添麻煩。如今他有了許多工具, 行動越來越自如, 也逐漸自信。信圓師父和妙容道長都支持。所以……”
“難不成還能繞過老夫去?”
“貧僧就告訴一聲。免得忽然收到書信說他倆婚期定了,您老毫無準備。”霎時薛蟠明白了何謂棺材臉,行禮告辭。
杜禹立時打發心腹長隨急追去孝慈縣, 讓長子長媳規勸妙容道長。又使另一心腹進宮見畢安。
薛蟠自然溜達去端王府跟夏婆婆打招呼:“老杜過些日子也許會心氣不順。”夏婆婆問緣故, 和尚聳肩道, “貧僧順口告訴他,杜萱差不多搞定了畢先生。老杜無法反對。”
夏婆婆皺眉:“門第天差地別,畢公公亦不會答應。”
“正主自己答應就行,又不是兩個老頭子成親。妙容道長花天酒地,杜家能奈她何?”
夏婆婆啞然。
身為京營節度使,雲光留守京城;雲少將軍護衛送靈去了。下午,雲光進宮議事,親兵在殿外跟端王長隨閑聊。遂聽說了西洋寶劍的故事。雲少將軍極喜歡媳婦送的那柄劍,給許多人傳看過。親兵聽見“獅子頭”三個字已起疑心。雲光出宮後,親兵忙不迭告訴他。
雲少將軍軍職不高,大奶奶馬氏並非誥命,故此沒去皇陵。雲光心想,焉能有這般巧事?打發人回府細問馬氏得劍經過。馬氏隻得招供自己偷穿男裝出門,送她劍的正是王熙鸞。雲光大喜。魏家是做什麽的他知道。立命傳話給兒媳婦,以此為借口登門致謝、順帶結交王熙鸞。他想讓兒子認識小魏很久了,隻恐錦衣衛和老聖人多疑。誰知天賜良機。
早幾天雲大奶奶得的上峰命令是將那把劍不拘價錢買下來,她也沒想到能白白得走。心中暗疑王熙鸞是個傻白甜。
雲家爺們從前並不稀罕西洋劍,得了這把才起興致,管事閑暇去外頭逛時便替主子看看。可巧今兒一位管事出門辦事,跟個男人撞個趔趄。那男人嗓門大,罵罵咧咧了半日、不待雲家管事還嘴轉身就走。管事豈能甘心,追著人家對罵,才發現進了家當鋪。這男人要當一把西洋劍。劍柄劍鞘雖灰撲撲,拔出劍刃來依然是好東西。雲家管事一看那劍便知道,跟自家大爺新得的那把是成套的。等男人走了,這管事便亮出自家身份,跟當鋪低價買下了劍。
雲光下衙回府,得見此劍,果然跟兒子那把一樣削鐵如泥,喜出望外。因想著,不明和尚興許知道來曆。次日便攜劍前往求見。
薛蟠正跟十三切磋武藝呢。二人聞報擊了個掌,命請入書房。雲光虎背熊腰、麵目和藹,是頭笑麵虎。落座幾句話說明來意,得意洋洋將寶劍擱在案頭。薛蟠目光觸及劍柄的一霎那,整張臉僵住了。十三立在旁邊咳嗽兩聲。薛蟠抬起頭,眼神複雜看著雲光,看得雲光後背發毛。
“師父,此劍……”
薛蟠支吾了幾聲才說:“貧僧是個和尚,對西洋的東西也就略知皮毛,不見得對。”
雲光抱拳:“請師父賜教。”
“本來還有另一把西洋寶刃,我想拿去上貢的,誰知道丟了。”
雲光微笑道:“可是劍柄上鑄著金獅首的?”
“正是。雲大人見過?”
“實不相瞞,如今正在我兒手上。”
薛蟠怔了怔,撫掌道:“巧!巧得緊。令郎……”他又看看案頭這把,“額……”
“師父?”
薛蟠歎氣,坐下道:“我就這麽一說,您就這麽一聽。”
“師父還請明言。”
“令郎那把劍名雄獅之牙,曆來是英雄所持,很吉利很威風的。這把——您瞧,劍柄上可是有隻山羊首?”
“正是。”
“西洋傳說中,山羊乃是撒旦魔王的標誌。此劍名霜之哀傷,一位皇子曾手持弑父。”薛蟠強笑道,“家中若有老人,此劍不大吉利。”
雲光大驚:“我老父尚在家鄉。”
“劍是好劍,跟令郎那把乃同一位鑄劍師所造。貧僧建議您封存於庫房,等老爺子駕鶴西歸之後再取出來使。”
雲光忙一躬到地:“多謝師父提醒。”再看薛蟠已如看個神棍。
雲家正有件事頗為猶豫。雲光有個閨女,原本在長安定了親。打從去年起,女孩兒便期期艾艾的想退婚,尋的借口也不靠譜。雲家太太奶奶套了許久的話,隻套出姑娘做了噩夢。本想一笑了之,偏雲老爺子頗信這些。雲太太早先置之不理,這幾日不知什麽緣故老嘀咕。既然不明法師果真有兩把刷子,雲光便想托他算算。
薛蟠搖頭道:“噩夢之說多半是借口。令愛想必得到什麽端倪,偏她打聽的渠道不光明正大。貧僧也不知現在京城風氣如何。若能跟我們南邊似的不避諱,貧僧願意同令愛談談。若避諱,貧僧那個慷慨表妹能做個知心姐姐。”
雲光笑道:“我們是行伍人家,何曾避諱那些。況且師父乃得道高僧。”他倒沒那麽在乎閨女,隻恐雲家的運道生岔子。當即命隨從回府接三姑娘來。
不多時雲小姐到了,模樣兒怯生生的。薛蟠依然領肯客人去四麵通風的水亭中說話。一則沒人偷聽,二則她爹遠遠的能看見貧僧沒對他閨女失禮。
這小姑娘之事是她大嫂馬氏報上來的。小朱覺得凡蹊蹺事便可深查,讓薛蟠留心。薛蟠則想跟雲家拉上私人關係,兼施加自己的迷信影響。
太上皇長期失蹤,最難做的便是錦衣衛。一個月沒消息、兩個月沒消息、三個月沒消息,世人難免疑心老頭沒了。元清身為司徒家的公主,自然平安大吉;雲指揮使卻得犯愁可要投誠新君。人到了進退維穀之境,第一個想的絕對是求神問卜。
薛蟠套路人的招數,雲小姐防不勝防。很快被套出她朋友處得知未婚夫不靠譜。再套幾下,套出朋友姓柳。
薛蟠眨眨眼:“你這個朋友是不是你們家親戚。”
雲小姐不由自主道:“如今不算了。”
“那就隻能是和離的嫂子?”
雲小姐抿嘴:“早先……是個姨娘。”
“你哥哥的?不是。你父親的?不是。你祖父的?你祖父從前的姨太太啊。”原來買走柳娘子做妾的,是雲光他爹。
雲小姐垂頭:“你這和尚真真狡詐。”
“你是正經小姐。柳姨娘還在你們家時,想來你對她最好。”
雲小姐輕輕搖頭。“我早先的大嫂子與她最好。先大嫂子待我也好。”
薛蟠吐了口氣。難怪柳娘子不吝使錦衣衛的人力去查前雲大奶奶死因。初入雲府時,小姐妹想必給了她許多溫暖。郝家的行事方式,搞不好這位真是被弄死的。“她查到那男人吃喝嫖賭是麽?”
半晌,雲小姐才喃喃道:“倒沒那麽多,隻好賭罷了。我本覺得沒什麽大不了。偏柳姨娘說,賭分玩兩把和上癮,此人極上癮。如今他老子還能壓著他,偏他老子非長壽之相。過幾年,縱家有金山銀山,早晚傾家蕩產。”
薛蟠點點頭:“言之有理。這有什麽不能告訴令尊的?”
雲小姐低聲道:“自打她走了,我們家都不許再提她。我也不知緣故。”
“興許是因為要臉。你大哥都那麽大了,想也知道老頭子有多老。”
雲小姐哼道:“他們才不要臉呢!老頭子生了個把月的悶氣。”
“哈哈,貧僧覺得有點解氣。”
雲小姐聞言笑得煞是可愛:“我也覺得解氣!”小姑娘沒了許多戒備,主動說,“我心裏不踏實,我們太太這幾日說話似有別意。”
“哪種別意?該不會是誇她娘家侄兒好?”
雲小姐搖頭。半晌低聲道:“是說,宮裏好。”
“阿彌陀佛!”驚的和尚一蹦,“好個頭!你都不夠那些娘娘一指甲蓋彈的。造孽。”薛蟠又連念幾聲佛,正色道,“賭博的男人不能嫁、後宮不能進。國孝三年,趁機另覓好姑爺。”
小姑娘登時羞得滿臉紅霞。過了會子又灰心道:“我們太太若起了那心思,輕易不會擱下。”
薛蟠忽然明白過來,她是姨娘養的。太太不會心疼小老婆之女。想了想道:“端王府的側妃何娘娘身子骨兒不大好,在郊外莊子靜養,逐漸愛上佛法。”並沒有。“已起了出家的念頭。若你們太太還想送你進宮,貧僧幫你偶遇何娘娘。”
雲小姐眼神一動:“能行麽?”
“試試看吧。陪個和藹有趣的老尼姑,總比閉鎖宮門強。”
薛蟠讓她先行離開,請她父親過來。因告訴雲光:令愛沒扯謊,她真是做的噩夢。因性子幹淨,被隻夢魅纏上了。貧僧已轟走小魅,但沒告訴她,恐怕嚇著她。原先的紅線也被那魅扯斷,婚必須退、兩個人失緣已成定局。新的姻緣少說得一年半載方可重新尋找,先不著急替她相看姑爺。這三四個月多往廟宇道觀走動。令愛有種別的大緣分,貧僧道行淺、看不出究竟,橫豎是旺族好事。和尚說得一本正經,雲光半點沒起疑、不住的道謝。
雲家父女遂辭別。
前年忠順王府查郝家餘黨長虎,從他宅子裏查到許多檔案。張子非提前抄錄了備份,都安排在澳門賭坊的密室裏。薛蟠和十三同找,果真找到了一份東西。先雲大奶奶死於中毒。外出赴宴時青羊嬤嬤混了進去。主家以為是客人帶來的、客人以為是主家的,輕易得手。乃抄錄了,隱去目的是替馬氏騰位置,備注上凶犯已死。匿名寄給長安柳娘子,算給她一個交代。
過了幾天,杜家派去追車馬的人回來了。杜翰林和大太太才剛跟妙容道長提了個起頭,她立時說無須多言。萱兒既然喜歡小畢,他們能成親當然好;何時不喜歡了,和離便是。跟小畢的伯父沒關係。若是杜老頭擔心顏麵,就在江南成親,不驚動京城。杜禹又氣又急團團轉。
夏婆婆聞訊不免好笑,將不明和尚喊過去讓出主意。
和尚能有什麽主意?兩手一攤:“男未婚女未嫁。老杜本人親自殺到上海去都沒用。”
“畢公公也知道了,欲親往告誡畢先生。”
薛蟠失笑:“沒搞錯!”太上皇蹤跡皆無,畢安南下找侄子?騙鬼呢。“戴權公公如何了?”
“給康王守靈。”
“等喪事完畢貧僧去看看。李叔想必也……”
“小和尚。”夏婆婆打斷道,“王妃有意讓你們族中挑位姑娘進宮。”
薛蟠一愣。“貧僧求見王爺。”
“別!”夏婆婆一歎,“你能說出什麽來?老身替你去說。”
薛蟠合十行禮:“多謝婆婆。”
跟皇位上的人沒關係。皇帝家的規則和潛規則,全都是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