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二章
畢公公得救, 天津府飛快尋到了人牙子擱奴隸處。雖已人去場空,慶王的屍身躺在院牆角落。又找老黑的宅子,地道出口外隻得滿地淩亂腳印。報信入京, 北靜世子水溶、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裘良、先帝心腹馮紫英組團搜查。十幾條靈犬四處亂跑, 愣是半點蛛絲馬跡也無。
京城之中, 主持大局者自然而然成了端王。白往黑來猝不及防, 滿朝文武都懵了一陣子。有些人琢磨著太上皇過幾日就能回來, 閉門謝客苟著;有些人琢磨著若扶持十一皇子能混個霍光當當, 開始走街串巷;亦多有爽利投到端王府表忠心的。
北靜郡王既投誠, 城門回到朝廷手中, 立時派人前往孝慈縣。為恐變數, 並未驚動諸多誥命,隻讓悄悄請回天子後妃和端王之母惠太妃。
皇後周氏娘家滿堂儒生。天子駕崩當日,周老大人和群臣一樣,在長安大街上耗到黃昏才回府。爺倆麵對麵幹坐了半個時辰愣是沒說出半個字來。
三爺周子旦年紀雖輕,極明白自家並無擅應變的人物兒。當即青衣小帽趕到一位好朋友家中。此人便是吳貴妃小侄兒的西賓姚阿柱。他本是來京城赴考的舉子。因為要下場春闈,暫辭去營生。雖說這場依然沒中, 已經前移到隻名落孫山不足二十位。姚先生雖出自小戶人家, 腦子極通透。周三爺諸事顧不得,將宮變一股腦兒說了。
姚阿柱立起身負手在屋中轉了幾個圈兒道:“端王即位已成定局, 貴府越早明白越好定奪。”
周三爺歎道:“我祖父老子壓根回不過神來, 還提什麽定奪。”
姚阿柱思忖道:“太上皇過些日子還能回來?”
“宮中是這麽說的。”
“若想存一絲念想, 唯有去求忠順王妃,讓今上的妃嬪莫去大高玄觀。進去了非但出不來,還可能跟十皇子似的無故便沒了。留得青山在——有沒有柴燒過十幾年再說。”姚阿柱道, “借口便是不少人都已知道那兒通著進宮地道。”
周三爺大驚:“大高玄觀通著進宮地道?”
姚阿柱也大驚:“你不知道?茶館都知道了。”
周家早都認定十皇子是被吳家給弄走的, 可知大高玄觀極不安全。年初那陣子吳家都能進出自由, 等端王上了位、想殺誰殺誰。周三爺匆匆點頭:“我明白了,多謝兄長。”
姚阿柱叫住他:“你自己明早便走,半路攔截皇後商議。等進京就來不及了。”周三爺急慌慌拱手起身。
姚阿柱雖區區舉人,進京之前早已被夏婆婆招募。遂急聯絡端王係的上峰邀功。夏婆婆喜之不盡,大晚上的親喊他去見。聽聞隻需順水推舟、答應忠順王妃不送康王後妃進大高玄觀,夏婆婆立時允了——省卻多少麻煩。朝堂最煩人的便是老儒,偏端王的性子最耐不住跟他們磨。
姚阿柱笑嘻嘻道:“康王在位也有這麽些年,忠臣極多、民聲尚好。依我說,他的女人悉數送到先太子妃杜氏出家的靜慈庵帶發修行。那地方不大,住得必定擁擠。佛曰眾生平等,出家前不論你是皇後、貴妃,出家後全都一樣。轉頭挑幾位俊俏爺們,先勾搭沒生養的才人、貴人。勾搭到便換族小姐身份,認親媽做幹娘,光明正大吹吹打打大紅花轎成親。如此,皇後娘娘等地方也可寬鬆些。人死茶涼。不出半年,管保康王積威半點也無。”
這哥們早先曾在秦淮河畔的青樓做管事,腦中有餿點子天經地義。夏婆婆一想,損歸損,有百利而無一害。康王登基後選了許多勳貴女兒入宮,各府調理個好閨女也不容易。若能歸攏這些人家……“好小子!”夏婆婆讚道,“都快趕上不明和尚了。”
姚阿柱假惺惺靦腆一笑,心想:本來就是他的主意。
“不用派人勾搭,讓她們娘家自行擇婿便好。”
姚阿柱齜牙:被薛大爺猜中了,端王府果然拿去收買朝臣。
另一頭周太太也連夜前往忠順王府求見。正趕上王妃楊氏剛剛從紫禁城回府,還沒卸妝。既然是皇後的母親,她也隻得強打精神命請進來。沒想到周家如此明白,上來便是求女兒不入大高玄觀。
楊王妃沉思片刻道:“這個倒不難。告訴你們家一聲,老聖人早定下今年之內廢立天子。”
周太太大驚:“什麽緣故?”
“老聖人行事無須緣故。”
小楊側妃懶洋洋從旁邊走出來道:“依我說,周皇後該將十一皇子還給他生母。母子二人合則死分則生。”
楊王妃點頭:“不錯。前皇後無子,新君善待之能撈個好名聲。”
周太太急道:“今上有這麽些兒子,哪有傳位給兄弟的!”
楊王妃納罕道:“太~~子~~既然沒了,自然是皇帝改立新太子,哪裏輪得到太子府的人做主?昨晚上駕崩那位並非皇帝。你女兒也沒做皇後,隻是個太子妃。”周太太還欲爭辯,楊王妃擺手道,“回去問周氏。”乃端起茶盞。
周太太隻得告辭。
次日城門一開,周三爺立時快馬往孝慈縣道路而去,第二天截住了後妃回京車馬。將忠順王妃所言一告訴,周皇後立時念佛:“虧的王嬸提醒,我一路都想岔了,險些要失性命。”乃命人這就取文房四寶來,當場寫奏折,不要十一皇子。
周三爺在旁不是滋味。他姐姐才剛死了丈夫,臉上竟少有淒色。周皇後寫完抬頭見兄弟臉色異樣,以目相詢。周三爺抿抿嘴低聲道:“姐姐不哀麽。”
周皇後淡然道:“有哀、不傷。若今日沒的是你姐姐,不知陛下可哀麽。”側頭望了眼車窗外。“他不予我心,我自也不予他心。”
周三爺輕歎一聲,也望車窗外:“姐姐說的是。”
遂趕回京城。周皇後折子是寫給太上皇的,半路上已經給惠太妃過目。此時天津的地道宅子開始掘地三尺。五城兵馬司在後門找到了老聖人、許公公的腳印,和一枚老聖人的隨身玉佩。二人像是走到後門,還有馬車。
裘良撇下水溶馮紫英自己先返回。與祖父、父親商議後,向一眾王爺明言道:“老聖人凶多吉少。”端王驚喜,又忙收斂問緣故。裘良道,“天津的腳印,步履大且深。老聖人和許公公年紀皆大了,身子也瘦、走路時力道也小。故那些必是旁人穿著他倆的鞋故意踩下。這個‘旁人’必定知道他們身份。”
屋中寂然。
“旁人”要麽是老黑手下,要麽是老黑的綠林仇人手下。不論誰得走虎符,都不免天下大亂。
可畢安說老奴不知道太上皇將虎符送去了何處。
事既至此,唯有暫等,先替皇帝辦理喪事。此時連正經的頭七都已過了。喊皇陵祈福的誥命們回來,先入朝隨班按爵守製。大明宮正殿停靈,縱天氣暑熱、仍要祭奠二十一日。至於皇帝是怎麽死的——既是太上皇還沒回來,就先含糊著吧。
忠順王府遂送回各府的小主子。慶王府已經沒什麽人了,可還有兩場大喪事要辦。宗人府少不得過去協助。沒過幾天,他們世子妃竟然從人牙子馬車上逃了出來。因告訴眾人,婆母德太妃、北靜王爺和她同被買走,說是為著替外省土財主家一家三口做替身的姑子和尚。那夥裏頭還有二十多名女眷,男人就老水一個。
北靜世子水溶急忙趕去,詢問可知他父王下落。慶王世子妃說了一大堆,然並沒有幾樣得用的線索。倒是忠順世子提醒道:“那個‘大老爺’惹了綠林山賊,人牙子必定通綠林事。不如去哥譚客棧放個懸賞。隻要沒出海,國內總有線索。”
水溶跌足:“如何早沒想到!”忙不迭趕去幾處綠林碼頭。
當日慶王和世子的無子姬妾都沒去木仙庵,故此都在天津被賣。她們娘家本以為這輩子再見不著女兒了,聞訊也跑到綠林碼頭掛懸賞去。
工部尚書急得上躥下跳——誰能想到皇帝比太上皇先死?他老人家皇陵還沒修好。偏端王又實在太忙。眼看皇帝宮中祭奠日子將滿,工部幾位大員終於逮到機會聚攏端王跟前。端王一聽,主體早幾年已夯踏實了,沒修好的都是些防盜墓賊的機關埋伏。那有什麽?沉思片刻道:“入土為安方要緊。莫耽擱時辰。”工部眾人秒懂:把棺材封進去就完事!連聲謝千歲體恤,歡歡喜喜走了。迎麵撞見幾位同僚假哭,嚇得好懸沒蹦起來,趕緊也耷拉下眉眼、舉袖子拭眼睛。
因忽然想起八.九年前,皇帝曾為了收回勳貴們欠著不還的國庫銀子,跟榮國府賈赦在大明宮唱了一出大戲,君臣倆都弄了塊染辣椒汁的帕子辣眼淚。不由得感慨萬千。仔細回想,那家鋪子仿佛是叫翻倒巷?紛紛打發奴才去尋,買幾塊帕子回來使。
這日當請靈入先陵,滿朝文武、誥命啟程。端王和世子留守京城,惠太妃留守後宮。車馬從京城東門出去,西門外跑進輛小馬車,慶王世子一位姬妾逃出來了。她也是和世子妃同批的。北靜王府遂又得消息:買王爺的不是人牙子,而是專門替富貴人家挑出家替身的中人。王爺和德太妃已經被買家接走,聽說在西南邊,早晚強塞入兩座家廟落發為僧尼。
府裏管事追上主子車馬報信,水溶大喜:“能有僧尼兩座家廟的,必定不是小戶人家。”愈發堅定父王不用多久便能找到。
可憐並沒高興半天。自打他爹失蹤,水溶立時派了快馬趕去江南,求不明和尚托能人占卜。和尚愁眉愁眼了半日,隻說試試。下午,薛家一位掌櫃也攆上送靈車馬,捎給水溶一封鴿信。薛蟠說他尋了個熟人,好話說盡、隻肯給兩句話:王爺免不了剃度。短則三年、長則七年內,你們父子無法相逢。
水溶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可知人沒大事,比背上造反名頭終究強幾分。他與旁人不同,心裏盼著太上皇就此沒了消息。老頭口裏雖說饒過父王,若安生回來,天知道會不會秋後算賬。
不多時,他們家奴才來報,有人探問世子得了什麽消息。入夜,水溶幹脆去見了端王府的二爺,明明白白告訴他。二爺乃道:“我們家有位女幕僚夏婆婆,最信得過不明和尚。前月早已打發人去請他了。不知何時能到。”
水溶心知薛蟠最煩這種大場麵,肯定會磨蹭到喪禮結束才來,道:“怕是替我求人耽擱了時日。”
二爺含笑道:“我父王極讚賞北靜王爺的本事。若王爺能早些回來,於國大好。”
水溶一躬到地。他二人早先也算得上好朋友。眼看人家要做皇子、自己老頭子又犯下大錯,日後必難以親密往來了。
殊不知水溶前腳剛走,二爺轉頭便問:“如何?”
他媳婦吳氏從窗戶探頭道:“極好。有兵權的人家咱們少沾。龍椅那東西,活著坐上去、不見得能活著下來。”
“王妃言之有理。”
魏家也是有信鴿的。薛蟠老早就收到了夏婆婆的鴿信,確實是故意磨蹭、想耗過皇帝的葬禮。林海與天子頗有君臣情誼,哭得心肝俱碎。徽姨也知道和尚少不得跑一趟,叮囑他萬一端王想招林海入京任職、暫時攔阻。薛蟠道:“這個貧僧明白。”
暫時,意思是將來可以。知道忠順王府機密差事的父子倆,一死一失蹤。如今整個司徒宗族都以為他們家專職保護小主子,絕對是大大的好事。這個坎兒終於平安越過去了。
特意等送靈的大部隊走了一整天,斜陽西墜時薛蟠才跑去端王府求見夏婆婆。夏婆婆正吃晚飯呢。聞報把筷子一丟,撒腿跑出來迎接。二人數年不見,各自感慨。
夏婆婆遂將他直領去自己院子。端王值守皇宮暫不驚動,命人請世子過來。
趁世子沒到,薛蟠先說:“王爺沒打林大人主意吧。”
夏婆婆道:“正要與你商議他。王爺想任林大人做大員。”
薛蟠擺手:“先等等。他做了先帝小半年的鹽課宰相,若轉身就投靠新君,顏麵掛不住。老聖人還雲深不知處呢。”
夏婆婆眉開眼笑:“無礙無礙。”聽著小和尚極有把握。又正色道,“你休再閑混了。六部裏頭挑一個吧。”
薛蟠一愣:“啥子?”
“讓你入京為官。用不著考科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