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二章
柳娘子追到上海查了一通, 沒查出歐陽家與慶王世子遇刺有瓜葛,倒真像時間趕了巧。恰此時峰回路轉,有人尋西北親兵套話。遂趕過去。
今兒歐陽敦等人逛了個新近開張的植物園。裏頭養著各色花木, 官府出錢雇園丁栽培。花木旁都掛了牌子, 牌子上寫這東西叫什麽、何時開花何時結果、可否入藥等等。
眼下正直暮春將夏, 江南花卉繁盛遊客極多。一大群人本來容易走散,有個親兵尋不著少將軍。儒生湊上去套人家半天話,還幫他找到同夥。日升正午,歐陽敦等人出園吃飯去。儒生仿佛不餓,坐於僻靜竹林小徑旁想事兒。
不多時, 柳娘子趕到, 笑盈盈近前行禮。儒生起身回禮道:“方才跟著我的, 是夫人手下?”
“原來先生是個明白人。”柳娘子道,“那便省事了。”
儒生端詳其容貌,忽然笑了。“該不會大水衝了龍王廟。”
“哦?”
“夫人模樣、口音都像西邊的。莫非也吃官家飯?”
柳娘子微驚:“算是吧。”儒生取出塊牌子。柳娘子一看……“與朱先生同衙門。”也取出自己的。
朱先生見她是個從五品副千戶, 比自己高三級,忙躬身行禮口稱“大人”。乃道:“歐陽工程隊承建了幾個要緊項目。家裏忽然冒出許多親戚,我們少不得查查。”
柳娘子思忖片刻問道:“他哪來那麽些錢。”
“替人修宅子,打地基時挖出個前朝金窖。一壁雇個和尚哄騙主家那兒風水不好、一壁派侄子假扮冤大頭買地。”
柳娘子哂笑:“我說他那麽大方,原是錢來得容易。”
既有同僚,柳娘子仔細詢問,和自家查來的並無兩樣。朱先生又打聽歐陽敦, 柳娘子隨口說了些他們家的人物兒。
聽到歐陽盛之名, 小朱大驚;柳娘子有些得意。聽到五奶奶, 小朱忍俊不禁道:“這位畫風清奇, 該不會是揚州法海寺那位的手下。”
“法海寺有何人。”
“宮中出來的婉太嬪。如今管著許多美人同僚, 不是少奶奶就是姨奶奶, 要麽便是續弦太太。”
柳娘子一想,果然像。霎時失望。她本以為五奶奶和江南必有一處能查到蛛絲馬跡。
小朱看了看她道:“咱們這種衙門多半是不可言說的差事。柳大人若心思煩亂,不如看看花草、聽聽琴曲,或是上街買東西放鬆情緒。保不齊能得個提示呢?”
南邊還不知道那件大事。柳娘子苦笑:“也罷。打從下船便沒歇息過……朱先生?”隻見小朱神情古怪的瞧著小徑那頭。兩個小姑娘手拉手拐進來,笑嘻嘻說話兒。
小朱望天:她倆不是該在上課麽?姑娘們抬眼一望,同時望見他,同時喊:“朱大哥!”
小朱忙低聲說:“這是我街坊,並不知道我是做什麽的。”柳娘子點點頭,興味盎然。小朱挑眉喊,“你們倆~~逃課了?”
姑娘們同時說:“我們離家出走了!”
“閑的。”
說話間姑娘們已小跑到跟前。一個小些的偏頭看看柳娘子,大些的偏頭看朱先生。柳娘子起身行了個萬福:“奴家姓柳,二位姑娘好。”
“柳女士好。我二人姓薛。”
來者正是薛寶釵和薛寶琴姐妹倆。朝柳娘子還禮,寶釵眨眨眼:“朱大哥,你約會啊。”
小朱無奈道:“人家是甲方。”
寶琴皺皺鼻子:“朱先生竟淪落到要陪甲方逛植物園之境了麽?”
“你倆又什麽緣故離家出走?”
“這是我們頭一回離家出走!別說得人像慣犯。”
“好吧,去掉又字。”
寶釵拉長了臉:“大哥哥得罪我們、得罪狠了。不離家出走他也不知道事兒多嚴重。”
“他做了什麽。”
寶琴道:“他沒做什麽。你是男人,不懂。”拉著姐姐便走。
小朱扭腦袋望她二人背影。柳娘子輕咳兩下,抬抬下巴。隻見小徑來處探出一隻腦袋,衝著小朱比了下嘴唇示意莫做聲。二薛慢悠悠拐彎不見,追蹤她倆之人跑了出來,正是晴雯。
小朱作揖:“吳姑娘好。”
晴雯無奈道:“我們東家不厚道……算了,跟男人沒法說。”
柳娘子笑道:“姑娘可願意跟我說說?我評個理。”
“也不方便。”晴雯癟了下嘴,跟二薛後頭跑了。
小朱道:“多半是些小孩子瑣碎。”又神遊天外。
柳娘子看著她們去向:“我平素自持顏色賽過世人。這三個小姑娘個個難得。”
小朱隨口道:“尚好。”
柳娘子打量他:“朱先生驀然失了精神似的。若放心不下,咱們遠遠綴著?”
“隻是好奇罷了。”
“我也好奇得緊。”
二人當真跟上姑娘們。走出竹林是片大草地,寶琴一回頭,跟蹤者都落在眼裏。寶釵擇了株大樹陰下席地而坐,朝那幾位招手。五人遂圍成個圈兒。
前幾天薛寶琴生日,雪雁替林黛玉送禮物來金陵。薛蟠順帶問問她們家姑娘可好。雪雁口沒遮攔,說姑娘身上不大自在,躺了兩日沒動彈,不然豈能不親身過來。薛蟠忙細問緣故,雪雁驟然回過神,隻管顧左右而言他。薛蟠逼問了一長串,見雪雁神情尷尬,腦中嘎嘣一聲:林妹妹已經是高中生年紀了,生理痛。
他一傻直男,委實隻知道多喝熱水。因自然而然聯想起古代沒有衛生巾,女子諸多麻煩。這種後世常見商品他頗清楚,因為曾偷拆過前女友的、還對比了網上的結構圖。遂趴在案頭畫出衛生巾的設計圖,刪改幾回定稿,托薛寶釵送去揚州。
寶釵能不生氣麽?
本來薛大姑娘性情大度,給了他機會解釋道歉。薛蟠腦子一下沒轉過彎來,張口就說誰記得親妹子例假去?登時把寶釵給惹火了,夥同寶琴一道離家出走。
小朱想笑又不敢笑,強憋著、麵容扭曲。薛寶琴坐在他旁邊,趁人不備敲了他一肘子,敲得朱先生齜牙咧嘴。
柳娘子惑然:“既是得用的物件,使丫頭婆子們做去、做完了你們也使不就得了?如何惱了?”
寶釵道:“那東西他隻半日已畫好,可見早多少年便琢磨過的,並非靈光乍現。我們每月……都麻煩的緊。四五年不見他取出來。顯見心裏全沒惦記。”
小朱咳嗽兩聲:“那個……確沒哪個男人惦記親妹子例假。想不著。”
“故此我們才生氣!”
柳娘子猛的明白過來,歎道:“二位薛姑娘真真好命。可知令兄素日多體貼。”一語未了,紅了眼眶。許是風日晴和、又許是小姑娘都善意,她竟緩緩說起自家事。
她家最初也是長安鄉紳,親眷亦有做官的。她哥哥和朋友吃多了酒賴著不走,偏酒館要打烊。兩個醉漢一惱,把人家門簾子點著了。雖沒死人,毀了十來間鋪子。那朋友酒醒得早,連夜逃跑。柳娘子的哥哥沒事人似的回家呼呼大睡,次日被官差抓個正著。為了賠償那些鋪子,柳家傾家蕩產,遂把柳娘子賣給個老頭子做妾。管家娘子來領人時父母好懸哭暈厥過去,她哥哥也使勁兒給妹子磕頭,可就是沒人說賣去別處——柳娘子的模樣在當地頗有些名聲,賣去別處得不來許多錢。她哥那個逃跑朋友,原說好了等柳娘子滿十六歲便來提親;老頭的孫女孫媳都認得柳娘子。
眾人寂然。許久,薛寶釵喃喃道:“哥哥說的對。但凡世上的父兄還有權力賣女兒姐妹,秦淮河畔就不會缺美人。”
寶琴道:“不止父兄。但凡世上還奴隸製,秦淮河畔就不會缺美人。拐子也不在少數。”
柳娘子怔怔的說:“他們起先都說早晚必來贖我。後來……哥哥要娶親,反倒讓我出錢。”
晴雯怒道:“把他們踹出去!”
柳娘子搖頭:“終究是親骨肉。”
“他們賣你時就沒想著親骨肉?”
“……這些,我都清楚。”
寶釵按了按柳娘子的手:“晴雯別說了,人各不同。縱然心涼透了,亦多有拒絕不了親戚的,遑論父母兄弟。”
晴雯尤自憤憤不平,低聲道:“連個活路也不給妹子留。這樣的男人娶老婆不過糟蹋人家姑娘。若生了女兒,女兒來日必是誰給的聘禮多就賣給誰。竟是讓他打光棍的好。”柳娘子一言不發。寶釵瞧了晴雯一眼,晴雯抿嘴扭頭。
寶琴伸個懶腰:“上海最是江南玄幻地,世稱魔都。咱們玩兒去吧?”
柳娘子笑道:“正是。我來了這幾日,不曾好生玩兒過。你們東南與我們西北全然兩樣。”
寶琴認真道:“柳姐姐,你若不想笑就不用笑。”
“我想笑的。”柳娘子也認真道,“既活著,總得笑。難不成還哭麽?”
“嗯嗯對。你逛過哪兒?”
“哪兒都沒逛過。啊,逛過柔石大道。”
“遊客通常都從朝陽大道逛起。還有外灘。第一百貨至少逛個半天,然後去寰球一條街走走。百姓大戲園排演了新戲,小劇場有話劇。博物館安排個整日。中午可以出去吃飯的,手腕蓋個章子。”
柳娘子稀裏糊塗被她們幾個拉著走。小朱在後頭微微一笑:如此也挺好。瞄見不遠處接應的兄弟,給他打了個暗號示意行動取消。乃幾步跟上去舉手:“拎包組就我一個?你們四位種子選手!請求外場支援。”
寶釵寶琴晴雯齊聲道:“駁回!”
朱先生好不委屈。
遂出了植物園直奔朝陽大道,眨眼工夫便大包小包買了一大堆。中午也沒吃飯,小吃零嘴兒已飽了。逛到下午,女士們尋了家奶茶店歇息。小朱覷見斜對角有著個鬼鬼祟祟、穿休閑衫戴鴨舌帽的,正是薛蟠,便尋借口坐過去。
乃抱胳膊道:“屋內還戴什麽帽子。”
薛蟠橫了他一眼:“柳娘子見過我。薛姑娘們氣消沒?”
“沒有。三五日消不了。”
“也罷,多等幾日,讓她們列願望清單。”薛蟠吃了口茶。“端王回京,慶王離京。渾水一下子就清楚多了。但又忽然冒出一個五王爺興王。這又是個什麽玩意?”
小朱歡喜擊掌:“他上鉤了?好極。”
“你幹的?”
“人是阿玉挑的,徽姨還幫了她出了主意。事兒是我幹的。”小朱道,“此人本事並不弱,隻是既好顏麵、又迷信、還優柔寡斷。拱他出來比拱別人便宜。”
“你們拱豬牽羊啊!還拱。”
“有件事我們當時沒考慮周全。慶王世子既死,慶王府難以扶出新世子來——慶二爺又不是沒兒子。世孫終究年紀小。如此慶王大抵退出龍椅之爭。他豈肯自此消停?必會扶持誰。各府都想把刺客的名頭安到對頭身上,隻看對頭是誰。不知多少人在往那邊趕。”
薛蟠思忖道:“歐陽盛也不是吃素的。”
“他們家強在老爺子一言九鼎,又沒什麽奴才。京中來人既多,假線索自然會多起來。他沒事就召集兒孫們說恐怕被人陷害,倒是狡猾。”
“既如此,為何不多挑幾家王爺?”
“每家都挑了。總得有一個招搖的,先把皇帝拉下馬。”
薛蟠輕搖兩下頭:“拉皇帝下馬的不能是別的王爺,隻能是他自己。得有位新王爺跟端王作對比倒是真的。”
和尚深吸了口氣。林黛玉玩政治的本事已顯露出來。朝臣因立儲分作兩黨,短短兩三個月已水火不容,折騰下去非散架不可。縱行廢立,別的王爺很難壓得下這些人。端王爺倆正好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小朱道:“你不跟端王世子拉拉關係?”
薛蟠搖頭:“夏婆婆是端王最倚重的人物,代表魏家;魏家是我親戚。我已跟世子兩口子把買賣談得明白。司徒暄不當皇帝最好。我真心實意信不過什麽皇帝、前皇帝、準皇帝。”
小朱看了他會子:“你的目的是廢奴吧。”
“嗯。”
“我支持。”
“咦?怎麽忽然想通的?”
小朱遂說了柳娘子之舊事。“雖不知她後來怎麽脫離的那個老頭子……隻不對。”
薛蟠嗤道:“她們家若沒生這個標致女兒,也必有法子撐下去的。既是她能多賣幾個錢,便不費力氣臉麵去借了。此事不論如何輪不到她來承擔後果。偏她擔了最慘的那部分。”
“阿玉曾說,規矩若錯了,一切皆錯。”
薛蟠眉開眼笑:“那是我說的謝謝。”
小朱伸手:“拿來。”
“什麽?”
“列願望清單的箋子。”
薛蟠舉手招服務員。
“沒誠意。”小朱站起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