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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章

  主子既沒了, 暗樁也失了意義。慶王府遂在賭坊設下靈堂。縣令領著兩個班頭連夜趕到。他們縣太小,沒有仵作,還得去鄰縣借。隻是屍身保存麻煩。此時已入四月。夜裏雖涼颼颼的, 白天卻暖和。別處大戶人家能借來夏天避暑的冰塊。此地唯歐陽一家大戶, 闔族武將不使冰塊。賭坊夥計忽然想起, 歐陽五奶奶頗嬌氣、夏日要使冰盆。保不齊她有。


  遂上門一問,果真有。歐陽家女眷不講究什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五奶奶當即指揮仆婦打開地窖讓客人取冰。歐陽敦的院子就在隔壁,聽見熱鬧也拉著媳婦抱著閨女過來圍觀。


  慶王世子身邊的人眼睛明亮。單看五奶奶正常得緊,跟四奶奶一比就瞧出不對來了。五奶奶容顏清麗、儀態端莊, 行事四角俱全。京城也好、揚州也好、長安也好, 這樣的遍地都是。四奶奶卻天真爛漫、滿眼好奇, 站立坐走皆沒習過正經禮儀。歐陽家常年鎮守邊疆,女眷既不看戲也不赴宴更不賞花,習那些禮儀作甚?四奶奶才是他們家孫媳婦應當的模樣,這個五奶奶多半有蹊蹺。一位幕僚拿話試探,五奶奶進退得當滴水不漏。扭頭看四奶奶, 竟不知與她閨女哪個更憨。


  第二天, 鄰縣的仵作到了。此人不到四十歲,黝黑麵皮胡子拉碴,四四方方的一張方臉。完全不會說官話,開口皆是土語,好在眾人皆聽得懂。


  這仵作門道還挺多。見了屍身並不直接查驗傷口, 先是觀看麵相、翻眼皮子,半趴在屍體上查看口腔耳朵。隨即卷起衣袖, 從包袱中取出把裁縫使的尺子, 量了量衣服上的血跡。最後才小心翼翼解開屍身的衣裳, 仔細查看胸前傷口,輕歎一聲有些悲憫。


  縣裏的班頭問可要將暗器取出來。仵作一愣,拍大腿道:“來得匆忙,我鑷子忘帶了。去廚房借鉗剪來使。”站起身就要走。


  幾個人齊聲喝止。“放肆!焉能使那般粗鄙之物。”


  仵作叉手道:“老遠路的,總不能我回去取。”


  縣令忙說:“這位公子身份貴重,煩勞你取一趟去。”


  仵作看看屍體身上的衣裳,又看看他手下人的衣裳,嘀咕道:“倒是財主家的少爺。”


  慶王府眾人壓根瞧不上這個鄉巴佬。若非他起先那副架勢有點唬人,還悲憫一歎,保不齊早把他一腳踹翻幾個跟頭。領頭的幕僚紅著眼睛白著臉擺擺手,班頭忙不迭將仵作勸出去。仵作滿口抱怨跳上他的小毛驢,折回去取鑷子了。


  過了中午,又來個老頭,又自稱是鄰縣的仵作。眾人大驚!縣令等人圍著他劈頭蓋臉一頓拷問——他真的是鄰縣仵作。上午那人是誰?

  一名護衛脫口而出:“不好!”顧不得失禮查看世子的傷口。那個鐵蓮子般的暗器已蹤跡不見。


  假仵作正是十三扮裝。昨兒他和薛蟠翻出城牆後又翻了回去,取回了藏在無人客院梁上的火.槍,又悄悄圍觀借冰塊的熱鬧。聽兩個衙役說閑話,得知鄰縣仵作今日才到。薛蟠去大路上望風、以防真仵作不知何時竄出來。十三大搖大擺進了靈堂,衣袖中藏著強力吸鐵石。現使的子彈鐵成分最多,他借磨磨蹭蹭查看舌根的功夫給吸了出來。


  跟和尚碰了頭、卸了妝,十三又取換了身裝束。慶二爺的人這會子全都在靈堂呢,歐陽盛也斷乎不敢去兵營。十三重新溜回歐陽府,老頭子果然獨坐書房犯愁。


  十三遂冒出來嚇了老頭一跳。他道:“慶王府素來篤信人無利不往。”說著從懷內取出一卷銀票,“這是三千兩,擱到土財主畫像卷軸裏。您老沒事點點數、不留神被誰察覺,安他們的心。”


  歐陽盛拍案:“好個小子!”


  他雖不稀罕銀票,卻欣賞這姓石的仗義疏財。也不推脫,當即取畫軸出來。十三放好銀票行禮而去。


  數天後,長安府趕到了一大群人。新任長安節度使姓趙。往靈堂祭奠完慶王世子,與一位黑黑壯壯的商賈和一位白白淨淨的少年出來直奔歐陽府。遂被門子領入書房。


  才剛見麵,趙大人略含責備道:“老元帥,出了如此大事、你如何不在靈堂守著。”


  歐陽盛連連跌足:“趙大人有所不知!老夫哪裏敢去。”忙說了那府裏往自家跟前派假親戚。但沒提真親戚,隻道察覺出端倪。“若惹上王府,恐有陷阱。”


  趙大人無語:“您老也太過謹慎了。”


  那少年忽然說:“聽聞貴親戚送了老元帥一副自畫像頗為富貴。”歐陽盛凝神看去,一眼看出她是個女子。乃取出畫像。女子隨手拆了卷軸,從裏頭倒出那卷銀票子數了數,“三千兩,值得替人家續個香火。”


  商賈含笑道:“此乃老大人家事,不相幹的。”拱拱手,與女子同告辭了。


  眼見他們沒了影子,歐陽盛惑然:“趙大人,這兩位?”


  趙大人微笑道:“錦衣衛。”


  歐陽盛心知此乃朝廷立威,假意倒吸了口涼氣,暗讚石管事想的周全。趙大人又問老元帥可有想法。老頭說了半日。有自己的、有兒孫的,連阿寶和尚的說法也混在裏頭。沒想到趙大人最感興趣的竟是隱身術。


  當晚老頭又把全家聚到一處,叮囑他們小心行事、如今滿大街跑錦衣衛。正說得氣氛凝重,門子忽然報有客人。隻見兩位錦衣衛閑步而入,女子濃妝豔抹。她扮男人已算美貌,此時愈發引得滿堂老少皆目不轉睛。


  女子望著名親兵嬌媚一笑,親兵眼珠子好懸掉出眼眶。又拉了一位少將軍的手,這哥們也腿腳酥軟。環顧一圈,歐陽老頭和他兩個兒子皆穩重,獨四爺眼神不同。女子走到他跟前柔聲喚:“將軍~~”


  “哎,姑娘好。”


  “我好看麽?”


  “好看。”


  “你可見過比我好看的女人?”


  “沒有。不過我最喜歡我媳婦。”


  女子嗔道:“好端端的扯你媳婦作甚。”


  歐陽敦認真道:“怕她不高興。”


  “她不高興會如何?”


  “我心疼。”


  女子右手捏住他的下巴湊過去。歐陽敦閉上眼。“作甚不敢看我。”


  “酒色財氣人之大欲。不確定自己可扛得住,先遠遠避開修煉些時日。”


  女子大笑。“我若癡纏你不許修煉呢?”


  歐陽敦掙脫她的手朝祖父跑,口裏說:“尋長輩庇護。”


  女人奇道:“年紀輕輕的忒不裝模作樣,倒難得。我瞧上你了。休掉黃臉婆娶我如何?”


  “不!”歐陽敦已跑到祖父身後。


  老頭忙說:“這位大人休要要頑笑。”


  “非是頑笑。老元帥,你這孫子煞是有趣,我想要他。”


  歐陽盛撂下臉:“放肆!”


  那商賈笑道:“長安城想娶柳娘子的多了去,四爺好福氣。依我看這門親極好。”


  “沒皮沒臉!”歐陽盛一聲喝令“轟出去”,方才那些神魂顛倒的兵士霎時清醒上前趕人。


  兩名錦衣衛大佬互視一笑。走到門口,柳娘子回頭衝歐陽敦巧笑嫣然:“我等你的花轎。”大大方方離去。歐陽盛麵如生鐵。


  歐陽敦茫然:“這……這算怎麽回事!”


  二將軍與老頭對了個眼神,都推測是人家是衝著糞坑鞭炮來的。口裏還說:“猜不出緣故。爹,這些日子讓他少出門?”


  歐陽盛擺手:“無用。四小子收拾行李,明兒就去上海。”


  歐陽敦道:“那女人奸狡,我怕她對付四奶奶。上海極有趣,我帶她倆同去逛逛如何。”


  “也罷。”


  歐陽敦急忙跑回自家,興高采烈招呼四奶奶立時打包。四奶奶早知道丈夫要去江南,已做了些準備,沒想到自己也能同去,喜得無可無不可。


  他們歡樂打包的工夫,五奶奶跟前婆子趁夜先後敲開了兩扇門。前一家是個風流寡婦,後一家是傘鋪。寡婦寫了封信擱在案頭便睡了。夜裏有人取走其信拆開觀看,寫的是這幾日歐陽家的事。老爺子總覺得有奸人想害自家,沒事便叮囑兒孫謹慎而行、別上當。傘鋪東家沒動靜。


  次日天不亮,歐陽四爺兩口子便上路了。同去炸糞坑的親兵一個不拉悉數帶上。四奶奶背後背著虎妞,騎於馬上倒英姿颯爽。


  因知道柳娘子從長安來,他們特意先往太原而去。趕了兩天的路,黃昏投宿於一處小客棧。忽聽有人嬌笑道:“巧的緊。四爺,你也在此?”隻見客棧中轉出條人影,正是柳娘子。


  歐陽敦望天:“你怎麽陰魂不散。”


  “我說過瞧上你了。”


  四奶奶背著孩子進門,見狀登時惱了。“將軍,她就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


  “哎呦呦這黃臉婆娘,連點子脂粉也不塗,大夥兒評評理、咱們二人誰不要臉?”


  沒想到客棧中的客人紛紛說:“黃臉婆不要臉。”


  四奶奶氣得轉身就走。歐陽敦拔腿追出去,迎麵撞見一支商隊在客棧前停駐、小夥計正招呼呢。這商隊氣派不俗,小夥計笑得滿臉掉渣子。歐陽敦見他們插的旗子是“全國連鎖三五鬥米行”,不由得看幾眼——這個正是金陵薛家的產業。


  隻見一位管事模樣的男人朝他招手:“這不是歐陽四爺麽~~咱們在太原見過。我姓薛,您還記得我不?”


  歐陽敦一看,正是便宜師侄阿寶和尚,大喜。“薛管事!我記得你,上回多虧你幫忙。”


  “哪裏哪裏,都是大掌櫃英明,我不過跑個腿罷了。四爺也住店?”


  看丈夫跟人打招呼,四奶奶停了步子。歐陽敦忙上前拉住她,介紹道:“這位薛管事走南闖北人麵極廣。”四奶奶行了個禮。


  薛蟠一壁還禮一壁說:“四爺這就不對了。你偌大個爺們,讓女人背著孩子。孩子多沉啊。”


  四奶奶笑道:“薛管事錯怪他了。這一路上並不太平。倘或有個攔路劫匪,還得他去打呢。背個孩子如何方便?”


  “言之有理啊。我竟沒想到。這是令千金麽?”


  “正是。”四奶奶將女兒挪到身前來,“本來小名兒叫二丫頭。前陣子來了個師兄喊她虎妞,如今幹脆叫虎妞了。”


  虎妞雖不會說話,她認得薛蟠啊!抱她上街要什麽買什麽,簡直是親哥哥。伸兩隻胖嘟嘟的小胳膊哇哇直喊,笑成一朵小紅花。薛蟠喜不自禁:“我莫非得了令愛的眼緣?”


  歐陽敦在旁翻白眼:眼緣個頭!你買那麽多沒用的東西,如今全都胡亂丟在耳房裏。乃道:“我們原先預備住這兒,誰知裏頭有個惹人厭之輩,正欲改投別處。”


  “那我們也改投別處好了。”薛蟠揮手示意手下人。


  客棧夥計急了。一下子走掉兩夥大買賣誰不得肉疼?忙上前攔著說好話。


  柳娘子從客棧門口款款的走了出來,薛蟠和米行的夥計都不免望向她。柳娘子徑直走薛蟠跟前:“這位大爺好。”


  薛蟠微微躬身:“夫人好。”


  柳娘子笑靨如花:“大爺走南闖北,可有人美貌勝過我?”


  “夫人難為我了。我若列舉花魁娘子,你不高興;我若列舉庵堂施粥的少奶奶,她們不高興。我若列舉南邊做事業的女強人——人家比的又不是模樣。”


  柳娘子一愣,半晌點頭道:“好個嘴毒的男人。”又瞧四奶奶。四奶奶哼了一聲。柳娘子道,“不提天邊單說眼前,我比她如何?”


  “為何要比她?你打她男人主意?”


  “正是。”


  薛蟠嚴肅道:“夫人。我讚成女人追求所愛,也知道越得不到越刺激。可你追求也得認真點兒。並不見你討好四爺!難不成你喜歡女人、愛上了四奶奶?”四奶奶嚇得後退半步。


  柳娘子又一愣,眉開眼笑:“哎呀我確喜歡女人。”四奶奶直往丈夫身後藏,歐陽敦也變了臉。


  薛蟠聳肩:“強扭的瓜不甜。喜歡女人的女人很多,何必糾纏個直的。大夥兒都去太原吧。明兒我介紹位美女給你如何?”


  柳娘子笑道:“如此多謝。等我跟四爺從江南回來如何?”


  “額,你要跟四爺去江南?那算了。江南美女最多,你難保舍不得回來。”


  柳娘子向歐陽敦拱手道:“四爺,這一路怕都得討你嫌了。”


  歐陽敦前不久剛被科普同性戀,認定人家想撬他牆腳,拉起媳婦就走:“咱們換家客棧!”


  “罷了。”柳娘子正色道,“阿寶和尚來得蹊蹺,貴叔父也古怪。我奉命南下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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